“小桃姐!”胡桂扬脱口而出,杂乱的记忆终于汇成一条清晰的线。
当年赵瑛从断藤峡带回来不少孩子,有男有女,四十名男孩受到的关爱比较多,被他培养成为绝子校尉,女孩只是抚养长大而已,到了年纪就嫁人,嫁妆丰厚,但是极少来往。
赵瑛妻子在世时,这些出嫁的义女偶尔还回来一趟,后来就断绝关系,再没人登门。
这些男童、女童小时候各住不同的院子里,来往极少,所以胡桂扬没什么印象。
花大娘子算是一个特例,她那时年纪大些,性格比男孩还要暴烈,而且爱管事,一言不合就动手,胡桂扬小时候还真被她打过屁股,至于原因早已不记得。
“还小桃姐呢,我儿子都十几岁了。”嫁为人妇的花大娘子脾气未改,“这里变化真大。”
“是,义父后来改建房屋,你很久没回来过吧?”
花大娘子冷笑一声,“自从出嫁之后,我就没回来过,你当时可能不在场,上轿子之前我曾经说过,只要义父还活着,我绝不进赵家的门。”
“我是不在场,义父哪得罪小桃姐了?是嫁妆给得少吗?”
“哼,你刚回来,先吃饭休息一下,咱们待会再聊。对了,我给你们重新安排了房间,这么大的宅子,不分男女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成何体统?还有家里的东西和银两我也都收起来了,怎么能乱放?没听说过‘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句话吗?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还没成亲?”
胡桂扬急忙道:“我去洗脸,在哪吃饭?”
“当然是厅里,但你今天回来得晚,破例让你在卧房里吃一顿,以后不行。”
花大娘子完全是一副管家婆的架势,胡桂扬已经想起屁股挨打的场景,竟然没敢提出任何反对。
花大娘子已经安排妥当,罗氏住进东跨院,由两名丫环服侍,赵阿七、萧杀熊、林层染住在后院西厢,共用一名男仆,胡桂扬原本住在正房暖阁里,这时被挪到耳房,靠近东跨院,房间更小,但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分得一名小厮,客人郭禹住到中院客房里。
还剩两名女仆,给花大娘子当帮手,另有三名男仆,也都有事可做,各司其职。
西厂送来不少日常用物,一直堆在车上,谁用谁拿,花大娘子重新分配,剩下的存放起来。
到来不过一个下午,花大娘子已经将赵宅收拾得井井有条,谁也挑不出毛病。
胡桂扬的小厮就是花大娘子的儿子花小哥,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相貌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神情却全不相同,机灵古怪,也不怕生,一见到胡桂扬就说:“三十六舅,外甥给你请安。”
胡桂扬挠挠头,突然被人叫成舅舅,他不太适应,“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小哥儿,三十六舅……”
花大娘子端盆水进来,喝道:“臭小子,谁是你舅舅?叫胡校尉。”
花小哥显然极怕母亲,立刻改口:“胡校尉。”
“当然可以叫舅舅。”胡桂扬倒不在意。
花大娘子另有想法,“那怎么行?他来这里是做下人,不是当主人,必须叫胡校尉,以后我也称你胡校尉,不能再叫三十六。”
花大娘子将盆放在架子上,“洗脸。”
胡桂扬立刻照做,想起一件事,说道:“待会我去客人房里吃饭,跟他有事情要谈。”
“好。”花大娘子看向儿子,“好好服侍胡校尉,做得不好,送你回乡下放牛。”
“我不回去,城里比乡下热闹多了。”花小哥躲着母亲,拿起一条手巾,准备递上去,眼睛却看着母亲。
花大娘子出门。
胡桂扬擦脸,问道:“你父亲呢?”
“死了,我出生不久就死了。”花小哥毫无悲戚之意。
“那你们母子过得艰难吧?”
“一点都不艰难,我家原住在城里,后来搬到乡下,在村里没人敢惹我娘,我家的屋子在村里最好,田也是最多的。”
“那她还让你放牛?”
“嘿,那是因为我不愿读书,娘说不养懒人,既然不读书,就去放牛,长大之后再找个营生。”
“你以后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我家是军户,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可以先去当兵,但我娘更希望我种地,锦衣卫是不是赚钱很多啊?”花小哥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羡慕赵宅。
“哈哈,这里不是我的家,其实我是穷人,锦衣卫当中像我这样的穷人不少,富人只是少数。”
“哦。”花小哥显得有些失望,马上又笑道:“起码名头响亮,一提锦衣卫三个字,吓人一跳。”
“那你努力吧。你们母子跟孙二叔一直有来往吗?”
“你说孙二爷爷?当然,从小到大,几乎每个月进城买点东西的时候,都要去孙家住一晚上。”
孙家从前就在观音寺胡同,离赵家不远,花大娘子却从不回这个“娘家”。
胡桂扬没再问下去,去客房见郭禹。
经过花大娘子的安排,郭禹的住处更为舒适,他却显得有些拘谨,“胡校尉太客气了,而且我住不了多久,父亲的遗体还停在店里,我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咱们就去。”胡桂扬也要查看一下尸体,“你父亲有什么仇人吗?”
“肯定有,但是谁没本事杀死一名异人。”
胡桂扬不要花小哥服侍,与郭禹边吃边聊。
“你父亲是怎么找到异人的?”
“异人的确是一名官兵,不知怎么进入山里到处游荡,饥一顿饱一顿,父亲见他可怜,于是收留,后来才发现他有神功在身。”
“那么多山民吸丹,没有别的异人了?”
“谷中仙曾将山民拧成一股,败给官兵之后,他就消失了,山民四分五裂,有的投降,有的又回到山里,彼此极少来往,有异人出现我们也不知晓。父亲倒是经常去各村各寨探访,一直没再找到异人的影子。但是异人并非一下子全冒出来,比如胡校尉,将近半年之后才有所显露。”
“嘿,我不一样……你觉得谁会是凶手?”
郭禹沉默一会,“胡校尉既然问起,我不隐瞒,但这只是猜测,请胡校尉莫要太在意。”
“反正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猜测也是好的,说来听听。”
“我猜,凶手要杀的是士兵异人,我父亲只是凑巧受到连累,至于原因,绝不是仇杀,也不是官兵捕杀,只是有人想试试自己的身手。”
“这个猜测很有意思,你怎么想到的?”
“因为在山里出现过这种事,一些有名的高手受到挑战,死于无名者手中,大家都说必定是异人所为。”
胡桂扬突然想起郭举人曾经说过的话,“你们怀疑这位异人是……”
“不是何三尘,就是高青草,更可能是她们两人联手。”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传言难辨()
小店地处偏远,若不是有郭禹带路,胡桂扬无论如何找不到,“离城不过十余里,竟有这样隐蔽的地方。”
“我们也是偶然碰上。”郭氏父子一直受到通缉,身上没有任何属籍凭证,又带着一名痴痴呆呆的官兵,因此不敢走大道,只能拣小路,才会找到这间什么都不多问的乡间野店。
说是客店,其实是路边的几间茅屋,正房一间充作店面,穿堂而过即是一个小院,每边各有两三间房子,低矮破旧,能熬过这个冬天的积雪重压,实在是一桩奇迹。
郭禹在山里长大,对住处不挑,没觉得这里环境太差,带着胡桂扬进入东厢把头的房间,“我们住在这里。”
屋内阴暗,胡桂扬适应一会才能视物。
一铺土炕、几床旧被,除此之外再无摆设,两具尸体原来横在地上,被郭禹抬到炕上,一边一具,再没动过,门窗皆开,让冷风进来,尸体几乎没有变样。
郭禹只看一眼就走出去,再没法装作坚强。
胡桂扬仔细检察尸体,搜出一些小物件,包括一枚玉佩,它上面只在中间圆孔周围有一圈细若丝线的红晕。
还有一本册子,上面写的文字毫无意义,胡桂扬看不懂,随手放入怀中。
再没什么可看的了,士兵的死状与童丰完全一样,郭举人表面看似无伤,但是细摸之后,发现左胸微微塌陷,显然是被人一拳或是一掌击毙。
胡桂扬走出房间,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郭禹蹲在墙角,缓缓起身,“胡校尉看出什么了?”
胡桂扬摇摇头。
“我昨天的猜测可能有些武断,但是山里的确有人见过何三尘与高青草,她俩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而且专爱杀会武功的人,大家都说她们已经变妖,其实是化成异人而已。”
“也太巧了,两人同时成为异人?”
“她们大概是天机船特别眷顾的人。”郭禹看一眼胡桂扬,马上挪开目光。
“哈哈,你觉得我也被眷顾了?”
“胡校尉与众不同,谷中仙曾经声称他与胡校尉一同拯救众人,但他在危急关头一逃了之,大家对他的话不太相信,可我觉得他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尤其没必要带上胡校尉的名字。”
“所以你觉得我是郧阳府的救命恩人?”胡桂扬笑道。
“我不能确定,但是胡校尉很多地方与众不同。”
胡桂扬笑了笑,明白郭禹这些话的用意,“你就说吧,我究竟哪里‘不同’,能让两名女子受到天机船眷顾,同时化妖,变为异人?”
郭禹稍显尴尬,咳了一声,“我不是在指责胡校尉,否则也不会去城里投奔。”
“明白,我也只是想听实话,或许线索就在其中。”
“听说你将上百枚最好的金丹送给她们,是不是?”
“没那么多,三十来枚,我下手早一些。”
“这就对了,虽说能否变成异人全由天定,但是金丹会有助益,我听说官兵当中出现不少异人,都是朝廷用金丹催出来的。朝廷只让极少数异人露面,其他人隐藏起来暗中操练,数年之后用在战场上,百战百胜。”
“你听说的事情还真不少。”
“郧阳官兵那么多,不可能只出现那么少的异人,胡校尉见过几位?”
“就一位,西厂童丰,前几天被人杀死,也是咽喉中招。”
郭禹长叹一声,“父亲原指望能利用异人再次招聚山民,没想到意是惹祸上身。”
“先将遗体抬上车吧,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想回到山里,要尽快出发。”
“是。”郭禹强忍悲戚,与胡桂扬一同进屋,将两具尸体抬到店外的骡车上,盖上被子,郭禹执鞭赶车,胡桂扬坐在另一头,送他一程。
胡桂扬骑来的马栓在车后。
“小草是山民,何氏姐弟与山里人从无恩怨,为什么你们会相信变妖之说?”胡桂扬还是没想明白。
“因为有人亲眼所见,她们两个,还有那个瘸子弟弟,一块杀人,过后开膛破腹,生吃心肝,不过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后来她们只杀人,很少挖心,现在更是一剑毙命。”郭禹言之凿凿。
“这些‘有人’,你见过多少?”胡桂扬更在意传言的源头。
郭禹沉默一会,“我没见过,但我见过被杀者的惨状”郭禹抖了一下,心中甚至有些庆幸,父亲死在女妖不那么残暴的时候,起码保留全尸。
“她们不是那种人。”胡桂扬淡淡地说。
“变妖之说实属荒诞,异人却是真的,而异人身上必有一些变化,何三尘与高青草只怕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胡桂扬笑了两声,不想再争下去,心里仍然纳闷,为什么传言非盯住那两人不可?
他从怀里取出册子,递给郭禹,“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上面写着什么?”
郭禹瞥了一眼,“哦,这是记录,父亲一直在山里寻找更多异人,每到一处,每查一人,全要记在册子上。”
胡桂扬翻了几页,“看不出来。”
郭禹脸上露出笑容,马上又变得严肃,“父亲识字不多,又不愿找别人帮忙,所以自己造出一些怪字。”
“郭举人不肯出山应仕,真是屈才了。”
“父亲骄傲得很,总说一入官场终生为奴,连后代子孙都会受到牵连,不如山中逍遥自在。”
胡桂扬与郭举人交往不多,听到这句话,居然有些惺惺相惜,但他不觉得山中逍遥,一点都不觉得。
“你能看懂?”
“大部分吧。”
“你留着吧,或许能用上。”
郭禹接过册子,虽说这是父亲的遗物,他还是道:“多谢,我想我用不到它,异人是祸源,离得越远对不起,我不是说胡校尉,你”
“与众不同?”
郭禹尴尬地笑了几声,挥动鞭子,赶骡更紧。
前方道路越发崎岖,再走下去,胡桂扬担心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于是叫停,跳下车,解开车后马匹的缰绳,“就此别过吧,估计以后再难相见,杀你父亲的凶手,我会找出来,你在山里或许能听到相关传言,但是请你不要参与进来。”
凶手是更为强大的异人,郭禹的身手即使是在普通武林人中当也属平庸,离异人越近越危险。
郭禹知道胡桂扬是好意,点头道:“我等消息,不再出山。大恩不言谢,或许有一天我能报答万一。父亲说过,胡校尉更像山民,哪天弃官不做,可以进山找我,郭家名声不算响亮,但是你总打听得到。”
“我记住你的邀请,说不定真会进山叨扰。”
两人再不多说,郭禹重新驱车进山,胡桂扬上马原路返回,走出一段路之后,自语道:“就算弃官,我也要去东南水乡隐居,呸,一个校尉,说什么‘弃官’?顶多算是逃兵。哈哈。”
他又回到野店附近,远远望见一队人马,于是加速跑过去。
那是十余名锦衣卫与番子手,都认得胡桂扬,一见到他就大喊大叫:“胡桂扬!胡桂扬!”
“可不就是我。”胡桂扬笑道,跳下马,指着一人,“咦,今天不是轮到你在赵宅看门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人一把抓住胡桂扬的胳膊,激动至极,“你休想逃跑。”
“逃跑?开什么玩笑,银子都在赵宅,我往哪逃?”
校尉还是不肯松手,“快请韦百户”
韦瑛从店里大步走出来,皱下眉头,“松手,成什么样子?也不想想,胡校尉有异人之力,你抓得住吗?”
校尉松手,讪讪地道:“我一时着急”
胡桂扬甩甩手,校尉脸色骤变,立刻退后几步。
韦瑛上前,拱手笑道:“胡校尉不够意思,明明说好今天我去府上汇合,咱们从今天开始一块查案,你怎么先走一步?”
“今天还没过去呢,我出城送个朋友,不想麻烦韦百户。”
“不麻烦,我既然奉命协助胡校尉,就得寸步不离,胡校尉去哪我跟到哪,我已经决定了,这个月我搬过去住,赵家还有空屋吧?”
“有,就是委屈百户大人了。”
“嘿,有什么委屈的?赵瑛从前也是百户,他家比我家大多了。”
两人握臂大笑,像是冰释前嫌的好友,周围的校尉、番子手看得目瞪口呆,还有一点佩服。
“店里死过人吗?”韦瑛收起笑容问道。
“我那位朋友的父亲死在这里,他们是山民,没有属籍,无法在本地安葬,所以我送他一辆车,运尸进山。”
“山民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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