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笑两声。
天色将晚,外面第三次有人叫门,蒋二皮马上道:“又有人送银子来了?你吃着,我去看看。”
这回不是送银子,而是送人。
任榴儿一家又来了,外面没有公差守门,老鸨直接进屋,迈过门槛,目光先飞快地扫一眼地上的三只箱子,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胡大官人,这说这是怎么闹的?我家女儿自从前晚来过一次之后,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埋怨我们夫妻心狠,不给女儿安排好人家。她说胡大官人乃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重情重义,若得侍奉左右,此生无憾。没办法,我们只好将她再送来,不求别的,只求稍解女儿相思之苦。”
任榴儿跟在身后,冷着脸,看上去千般不愿。
胡桂扬明白蒋、郑二人之前买酒买肉的钱是从哪来的了,笑道:“现在的生意真这么难做了?想当初,我听说某位贵公子一掷千金,都没能请动榴儿姑娘。”
“我家女儿从小娇惯,重的是情,不是钱。”老鸨往身后招手,示意女儿上前拜见,任榴儿假装没看到。
老鸨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人也来了,女儿,去陪胡大官人喝几杯,说说话,咱们就别在这里碍眼了。”
老鸨跟在自家一样,将蒋、郑二人以及丫环等人都撵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
胡桂扬指指对面,“坐。”
任榴儿过来坐下,仍不说话,目光盯着桌上的油灯。
“还喝吗?”
任榴儿摇头。
胡桂扬自顾吃喝,饱足之后拍拍肚皮,“你们家如今这么缺钱吗?”
任榴儿终于开口,“就是坐在金山上,那个老乞婆也说缺钱。”
“可我这里真没多少,瞧,就这几口箱子,加上一点散银,不过一千两出头。”
“老乞婆说了,今年冬天客人特别少,马上又到年关,上上下下需要打点的地方太多,到处都要用钱,让我别挑别拣,赚一点是一点。”
任榴儿说得直白,胡桂扬并不恼怒,反而笑道:“那上次呢?前天晚上我还没有这三口箱子。”
“你真没藏着金银财宝?”
“没有,外面的人是怎么说的?”
“说你在郧阳府挖到反贼留下的大批宝藏,进山几个月,找了九十九处地点掩埋起来,等风平浪静之后再悄悄拿出来享用。”
“为什么是九十九处?”
“我哪知道,反正大家这么说,老乞婆信以为真,非要让我来探底细。”
“那么多春院,怎么就你家来?”
“老乞婆动手早,对外宣称你去过我家,早就……总之她诡计多,想办法将别家都给拦下了。”
胡桂扬轻叹一声。
任榴儿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嫌送上门的姑娘太少,还是嫌我丑——不可能,你嫌姑娘太少。”
任榴儿对自己的美艳极具信心,更了解男人有多花心,鄙夷地补充一句,“你们都一样。老乞婆几个月前刚买来两名女孩儿,你要不要梳拢一下?凭着外面的传言,几条胡同随便你玩儿,不会有人找你要钱。”
“哈哈。可你不相信传言?”
“反正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任家的玩意儿,用的时候捧着护着,用完之后谁还搭理我?”
“你不是能赞私房钱吗?”
“有什么用?花不出去,也带不走,等我死了,还是会落入老乞婆之手。”
“可怜。”
任榴儿冷笑一声,“京城四多,其中一项就是我们这种人多,大家都这样,我有什么可怜的?恰恰相反,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过得都好。就是——没什么意思,吃饭没意思,家里没意思,来的客人也都没意思。”
“你还想着杨三儿?”
“想什么?不过也是一位薄情人,要说想念,几年前有一位山西来的萧公子,说话腔调很有意思,人也有趣,常常能逗我笑。他每年春天来我家,每次待一个月左右,来过两次。”
“第三年呢?”
“没来呗。”
“为什么?”
“哈,原因多得是,人死了,得病了,见异思迁又恋上新人……世上若有一万句谎言,九千句都在春院里,人家花钱,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哪有为什么?”
胡桂扬笑了笑,拿着酒杯轻轻转了两圈,“我有一件有意思的活儿,你若愿意入伙,事后可以分你一笔,也能增添几份趣味。”
任榴儿满脸惊讶,“寄人篱下,分再多的钱,我也只能拿到一点儿。”
“我先给你赎身,然后再给你钱。”
“这么多?”任榴儿知道自己的身价有多高。
胡桂扬点点头,“愿意吗?”
“你没骗我?”
“我又不和你做什么,骗你干嘛?”
任榴儿慢慢点下头,“真有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愿意入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胡桂扬稍稍探身,“我在山里的确藏有宝藏,不是金银,但是价值连城,所以需要你给我找个合适的买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同僚()
虽然见过几次面,算是半个熟人,任榴儿却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胡桂扬,这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总是痴迷于翩翩佳公子,哪怕是装出来的佳公子,俊俏小生也能令她心动不已,胡桂扬与这两类毫不搭边,尤其是他的笑容,就像是即将露出真面目的奸商。
“奸商”的提议却是她喜欢的。
“我能分多少?”
任榴儿就是任榴儿,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总是自己的最大利益。
“按行规,你分两成。”
任榴儿眉头微皱,“才两成,够我买胭脂吗?”
胡桂扬笑道:“价格你定,你觉得自己想分多少,就将总价翻五倍。”
任榴儿越发动心,“我想定多少就是多少?”
胡桂扬点头。
“究竟是什么宝物能这么值钱?”
胡桂扬又露出那种奸商似的微笑,“妙就妙在这里,我不会告诉你宝物是什么。”
任榴儿一愣,随即大怒,冷冷地说:“敢情你在消遣我。”
“怎么会?我真有宝物要出售。”
任榴儿不语。
胡桂扬解释道:“传言说我在山里掩埋九十九处宝藏,各家春院都想来分杯羹,你们任家下手最早,将你送到我家,对不对?”
“嗯。”任榴儿觉得这是废话。
“传言的力量就是这么大。”胡桂扬靠在椅背上,让她慢慢寻思。
过了一会,任榴儿恍然大悟,“你是说我放出风去你要售卖宝物,自会有人相信,至于宝物是什么,让对方去猜?”
“猜中的人才会出大钱。”
任榴儿脸上也露出笑容,她自己并不知道,这笑容与平时的妩媚全不相同,倒与胡桂扬有几分相似。
笑容很快消失,任榴儿问道:“你真有宝物?人家若是出了钱拿不到宝物,肯定会迁怒于我。”
“能出大价线的买主,非富即贵,我也惹不起。”
任榴儿放心了,端起酒杯,终于露出自己最擅长、最熟练的妩媚笑容,“奴家敬胡公子一怀。”
胡桂扬一饮而尽,任榴儿抿了一小口,略显羞怯,“胡公子此前说没想骗我什么,其实……是可以的。”
胡桂扬认真想了一会,“提议不错,但我更想要钱。”
任榴儿腾地站起身,没有生气,“好,你通过考验了,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买主。”
“三天?现在客人这么少……”
“嘿,你既然拉我入伙,就该相信我自有办法。”任榴儿向门口走去,半路上转身,“这三箱银子我要一箱。”
“我可没说过要付定金。”
“这不是定金,是给老乞婆看的,让她相信我今晚有所收获,好让她安心,给我提供方便。”
“行,给你一箱小的。”
“还有,你既然不接受我的勾引,那就多坚持一阵,我若是听说别家的女儿进你的家门,不管你做过什么,哪怕只是在这院子里打个照面,我也不高兴,不再给你的宝物找买主。”顿了一下,任榴儿补充道:“还会散布对你不利的传言。”
胡桂扬笑道:“买卖结束以后呢?”
“随你的便,你就算是将春院全包下来,也与我无干。”
胡桂扬站起身,“我就知道自己没找错人,姑娘慢走,我在这里静候佳音。”
老鸨带人进来,虽然冻得手脚僵硬,却是满面春风,“胡校尉真是阔气,喝杯酒就赏银子,本来呢,我家女儿重的是情,可胡校尉既有此番美意……”
“再不拿走,我就改主意了。”胡桂扬不愿听老鸨的废话。
老鸨急忙指挥两名仆人去搬箱子,目光直指大的那一口。
胡桂扬摇头,“不是这个。”
仆人搬起一口小箱子,老鸨心中悻悻,知道不能太急,笑道:“要我将女儿送到卧房中吗?”
“今晚不必了,我这里局促,改天我去你家。”
老鸨大喜,“胡校尉肯去我家,那是再好不过,我一定好好安排。胡校尉喜欢什么吃喝?不用回答,我问别人。告辞,呵呵,告辞。”
老鸨急于查点箱中的银子,客气话也不说了,匆匆告辞。
蒋二皮、郑三浑紧跟着进来,真将胡桂扬当成春院客人,好一通吹捧奉承,听得胡桂扬直起鸡皮疙瘩,拿出一块碎银打发两人离开,只为买一个安静。
他在厅里坐了一会,将大饼叫进来,给它几块冷肉。
将至三更,再没人出现,胡桂扬出去将院门闩好,回卧房休息。
次日一早,他睁眼看到两个人站在床前,“我记得闩门了?”
“我们敲门了,没人应声,所以……门闩不紧。”袁茂笑道,穿着一身锦衣校尉的衣裳。
“我应该换两扇门。”胡桂扬坐起来,伸个懒腰,笑道:“恭喜啊,去厅里等我。”
胡桂扬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去厅里找人。
袁茂与樊大坚了解胡桂扬,买来热腾腾的早点,胡桂扬欢呼一声,先喝一碗热粥,“你们吃过了?”
袁茂道:“吃过了。你怎么只收起一箱银子?”
胡桂扬瞥了一眼,“另一箱送人了。”
袁茂笑而不语,樊大坚道:“任榴儿?我可听说了,这几日你夜夜笙歌,天天做新郎。”
“我才回来几天?”
“对啊,才回来几天,就忘了朋友,只记得粉头。”
胡桂扬放下粥碗,笑道:“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庙祝啊,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樊大坚再也忍不住,“我想管一座庙观,但不是二郎庙。”
“二郎庙怎么了?太小,还是我离家太近?”
“离着近是件好事,可以常来往,庙小也没关系,香火盛就好。”
“二郎庙的香火盛得很。”
“可是……可是……”樊大坚脸红脖子粗,“去上香的都是乐户人家,拿二郎神当戏神,又说二郎神的母亲私通凡人,愿意保护春院……我的脸面啊。”
胡桂扬大笑,“就你想得多,我问你,发财的机会摆在面前,你要脸面还是要财?”
樊大坚愣了一会,脸也不红了,语气也缓和下来,“什么机会?”
“各家春院最近的生意不太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老鸨,而且她们生意不好,庙里的香火也少了。”
“你想啊,没雨的时候,龙王庙热闹,没孩子的时候,送子观音像前人多,春院没生意,不就是去你二郎庙里打点神仙?”
樊大坚恍然,“那也就是香火更盛一些,庙里还有别人,这香火钱……得如数上交。”
袁茂插口道:“樊老道,亏你也在灵济宫待过几年……”
“几十年。”樊大坚马上纠正,这牵扯到他的年纪与声誉。
“几十年,刚刚离开不到一年,连赚钱的本事都给忘了?”
樊大坚笑道:“没忘,没忘,就是……行,名声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还是老老实实先求财吧,现在是腊月,估计人不会多,等到正月,大家闲着没事,肯定会拥到庙里上香……”
樊大坚轻轻点头,只要人来,他总有办法让对方另外交钱。
袁茂向胡桂扬道:“跟你一样,我也是锦衣校尉了,分入南司癸房,受你指派。”
胡桂扬拱手,“咱们从今天开始是同僚。”
胡桂扬将早餐吃完,推到一边,说道:“说正事吧,咱们的任务还没完,死了一个何百万,涌出更多的郧阳异人。老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樊大坚如梦初醒,“听着呢,郧阳异人,不少人都在找他们,异人、仙人、鬼怪、剑侠……叫法多着呢。”
“童丰算不算异人?”
“算。”“不算。”两人同时回道。
“算。”袁茂先做解释,“童丰是极少数留住功力的人,所谓异人大抵如此,只是功力高低不同。”
“不算。”樊大坚交游广泛,也更复杂,“异人总得有点奇异的本事,功力再高深也是武夫,算不得异人、仙人。我听说,江南曾有异人出现,平地飞升数丈,凌空渡江。蜀地的一位异人以手作脚,倒立爬山,比正常人还快。山西的一位异人,撒豆成兵,对抗近千名官兵。我还听说……干嘛,你俩不信?”
胡桂扬不说信与不信,“东厂抓到过几名异人?”
“东厂秘而不宣,外人无从得知。”袁茂认得不少锦衣卫,却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出来。
“去找沈乾元和五行教问问。”
袁茂与五行教打过不少交道,于是点下头,“沈乾元去过郧阳府,五行教好像没人跟去。”
“非常道感兴趣的事情,五行教一点也很在意,他们人多,消息应该不少。”
“好,我会去问。”
胡桂扬转向樊大坚,“各地宫观寺庙向来是藏身的好地方,你尽快去二郎庙上任……”
“我这就去。”樊大坚起身往外跑,“打听消息我最在行。”
“就怕你打听到的消息全是神仙一类。”
已经跑到外面的樊大坚回道:“这回只要实在……”
袁茂没有告辞的意思,连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非常愿意给你做事。”
“嗯,我知道。”
“尤其是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嗯,我也知道。”
“但是有件事我必须要问。”
“请问。”
“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说是想家,你早就该回来,说是荣华富贵,你不是这种人……有时候我在想,你就像是在自投罗网。”
袁茂比其他人更了解胡桂扬的品性,因此疑惑也更深。
胡桂扬微笑着想了一会,“我想救一个人,京城恰好有人的病征与此相同。”
“天机丸?”袁茂猜道。
胡桂扬点点头。
“西园?”袁茂又猜道,脸色微变,“你要拿皇帝检验疗法?”
胡桂扬笑笑,不说是,也不说否。
第二百三十八章 胡同之争()
袁茂宁愿自己什么都没问,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脸色也一直没法复原。
胡桂扬笑道:“你害怕了?”
袁茂干笑一声,“跟你做事,好像就没有不害怕的时候。真是奇怪,我竟然忘了从前的经历,主动要求进入南司癸房怪不得梁镇抚当时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哈哈,放心,这件事不会牵涉到别人,更不会连累你们。”
“你不会……”袁茂甚至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