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坚点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
“石校尉是你的义弟,我帮不上忙,所以……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你还要去抢金丹?”
“嘿,到处都是官兵,哪有我的机会?我想……去找何百万的尸首,你真的杀死他了,对吧?”
“除非诈尸。”
“大致在什么地方?”
“从小龟岛往上游走,大概四五里左右,再往草地里走,具体还有多远我记不清了。”
樊大坚点点头,“范围不算太大,我去看看,趁着还没腐烂,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没带人头是我的错。”
“谁的错也不是,你心里从来就没有立功的想法,我昨晚若是没被金丹所诱,跟着你一块离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算了,我去找找,明天天黑之前肯定回来。”
“嗯,你去吧。”胡桂扬看着樊大坚匆匆离去的背景,知道自己留不住他。
西园里没剩几个人,张五臣也来告辞,“当初离开通州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可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应该来、必须来,这里才是我的宿命所在,如果你肯放我离开……”
“你可以离开。”胡桂扬微笑道,根本没想阻止。
张五臣显得很惊讶,“呃……我本来想说……算了,既然你同意,那我就此告辞,多谢你将我带来,我欠你一份人情。来日方长,如果七月十五的劫难我能顺利度过,一定会报答你。”
“祝你度劫成功,恕不远送。”
张五臣抱拳行礼,高兴地走开。
就连钱贡等三名随从也走了,只向少保大人告辞,胡桂扬在园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人影,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
商辂还在,将自己关在木屋里,享受蒸笼般的闷热。
天黑之前,知府衙门的仆人送来晚饭,胡桂扬一个人在楼下进餐,食而不知其味。
仆人收拾碗筷离开之后,胡桂扬坐在凳子上发呆,也不点灯,任由黑暗一点点将自己吞噬。
小草在楼上用餐,慢慢下楼,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下,坐在台阶上,也是一副发呆的模样。
天越来越黑,胡桂扬敞开房门,觉得凉爽许多。
“那两个侏儒呢?”胡桂扬问,反正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免去抬头找人的麻烦。
“走了,明天会回来吧。阿寅说他要回趟家,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
大概就在地下,胡桂扬没说自己的猜测,继续呆坐着。
“咱们接下来做什么?你找到何百万的线索了?”
“我已经把他杀死了。”
“什么?”小草站起来,又慢慢坐下,“你早说过不让我跟来,我的确不该来,这里根本没我能做的事情,连保护的大人都是假的。真可笑,当我见到外面那位真大人的时候,还想着跟他打招呼,可他对我连看都不看,我突然想起来,他根本没见过我。”
“那是他不够幸运。”
“呵呵,胡大哥真会说话,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姐姐说得对,我就该一直留在山里,永远……”
“小草。”
“嗯?”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可不上当,你先说是什么事。”
“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接触金丹,如果有人送你,就将它扔得远远的,连看都不要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不行,看到了就想得到,想得到就会动手去抢。”
“嗯……行,我听你的。”
“你不想知道原因?”
“金丹有害嘛,你早就说过了。即使无害也无所谓,你说不碰,我就不碰。”
胡桂扬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说错什么了?你在逗我吗?”小草有点生气。
“不不,我很认真,而且也很感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对我这么信任。”
小草没吱声,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小草道:“在高家村,从来没人提起信任这种事,出山之后信任别人好像很难,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很傻。”
“有一点,不算很严重。”
小草哼了一声,起身往楼上走,“我要睡觉了,记住,你承诺过,明天不管你去哪,都得带上我。”
“一言为定。”
胡桂扬摸黑找到临时铺设的床,打算一直等下去,可是一坐到床上就犯困,觉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干等,合身躺下,闭眼入睡。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边多了一个人,之后发生的事情如梦似幻,明明不该发生,一旦发生之后又让他欣喜若狂。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如果这是真,他希望能牢牢抓在手中,永不舍弃。
这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胡桂扬睁开双眼,发觉身边的人已经离开他的怀抱,站在床边,似乎就要被夜风带走。
“等等。”
“我没走。”那是何三姐儿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只有点头之交的邻居。
“刚才……你……对我用天机术了?”
“需要吗?”
胡桂扬坐起来,并无肌肉酸痛的感觉,“我不明白……”
“没什么,我需要一个男人,所以选你。”
“嘿,承蒙你看得起,这一招好用吗?赵阿七和闻苦雨听张五臣胡说八道,没什么根据。”
“有点效果,未必治根,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何三姐儿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温情。
“我没服食过金丹……有用就好,任何时候我都愿意效劳。”
何三姐儿没有回应。
胡桂扬稍感惶恐,随后一时冲动,对着前方的身影说:“跟我回京城吧,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咱们成亲……”
何三姐儿轻笑一声,“你还是那个没有野心的胡桂扬,自从小时候从你手里骗走玉佩之后,我心中一直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我以为能够轻易抛去这个念头,却没能成功。京城重逢之后,这个念头反而更强烈。你为什么没有一点野心呢?我可以帮你实现,还清旧账。”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小时候一定是心甘情愿将玉佩送给你的,所以你不亏欠我什么。你不是从小就害怕被杀死吗?你不是一直想获得安全吗?那你应该远离金丹与丹穴,我已经了解全部真相……”
“我见过闻空寿。”何三姐儿打断他的话。
“他什么都对你说了?”
“嗯,不等我问,他就什么都说了。七月十五,是福是祸,都会在那一天见分晓,有人一无所得,甚至丢掉性命,有人从此一步登天。”
“不可能,没有一天登天的事,天机船离开之后,金丹再无来源,所有人……原杰离开丹穴不过寥寥数日,就已衰弱得没法赶路。”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太弱。”
“他有丹穴,还算弱?”
“原杰偷入丹穴,心存顾虑,一直放不开,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商辂的信任,所以得到的功力不够纯粹。”
胡桂扬有些失落,“这才是你找我的原因,去除心里最后一点愧疚?”
何三姐儿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放在胡桂扬脸上,“就算是吧,总之从现在起,我不再亏欠任何人。”
“何五疯子呢?”
“我不欠他什么,他愿意跟着我,把他从我身边撵走,才是对他的伤害。”何三姐儿的手掌变得温柔,连声音也恢复几分从前的和婉,“我只欠你。如果我死了,我要你记住我,如果我活着,我要从此忘记你。”
“这不公平。”
手掌离开脸颊,模糊的身影迅速后退。
胡桂扬下床追上去,突然惊觉自己没穿衣服,顾不上遮掩,伸手去抓人。
何三姐儿就跟这黑夜一样,似乎就在身边,却永远不会被真正触碰到。
胡桂扬追到门口,只见夜色无边,耳中所闻尽是孤寂的虫鸣,眼前已没有那道模糊的身影。
他说不服何三姐儿,无论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都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夜风吹来,胡桂扬突然感觉有点冷,急忙回到床边穿上衣服,再也睡不着了。
回想起来,若不是还记得何三姐儿说过的几句话,他真以为那全是一场梦。
梦终会醒,人也终会离去,胡桂扬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失去她,但他安慰自己:从未得到,何谈失去?他永远不会有何三姐儿所谓的“野心”,所以没办法与她同行。
“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胡桂扬喃喃道,在郧阳府找一位志同道合者,对他来说变得十分重要。
第一百七十九章 坟起()
抚治衙门受到严密看守,周围建立一圈木栅,数百名官兵持枪环立,不准任何人进入,同时也要互相监督。
守备臧廉亲自坐镇,可就算是他,也不能进入木栅以内——这里的官兵有一半不归郧阳府管辖,对他只有尊敬,没有服从。
臧廉终于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大事,与之相比,建城、平乱都是小事。
可大事究竟是什么,臧廉却不清楚,也无从询问,每每心庠难耐,只能走到木栅前,透过缝隙往里面望一眼,这就是他最大的权限了,可里面毫无异样,一片平地而已,樊真人画的符早已消失,军民摆放的器物还在,香烟断绝,一派死气沉沉。
“到任这么久,也不知道抚治衙门里藏着宝物。”臧廉骂了一句,心里埋怨抚治大人原杰,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周围耳目众多,必须谨言慎行。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臧廉抬头观看,只见空中乌云密布,很快就要下雨,他向跟随的军官道:“传令下去,不管雨有多大,死守不动,本官陪他们一块淋雨。”
几名军官跑去大声传令,声犹在耳,雨滴坠地,迅速变成瓢泼大雨,打在盔甲上噼叭乱响,没一会工夫,人人都被淋透,臧廉为了显示自己与部下同苦,带着一群人大步行走,偶尔无意义地大叫几声,像是鼓劲,又像是在向老天挑战。
他没走出多远,大雨里跑来一个人,“守备大人,可找着你了。”
“胡校尉……”臧廉一直没弄懂这名锦衣校尉的底细,说他是西厂的人吧,却不和两厂主力同行,说他毫无背景吧,却又没人抓他。
“好大的雨,刚出门就赶上了。”被大雨淋成落汤鸡,胡桂扬还在笑,好像很喜欢这场雨。
“嗯,好大的雨。”臧廉尽力敷衍。
“是这样,听说知府大人去北边平乱,臧大人守城,我需要一份通行文书。”雨声太大,胡桂扬必须扯着嗓子说话。
他一大早就想出城,结果发现不行,北边正在打战,一路上尽是哨卡,逢人必拦,胡桂扬昨天在城南能够自由行走,往北去却是寸步难行,必须得到守备大人的允许。
臧廉可以给,心里却有几分不安,对这名锦衣校尉疑虑重重,“胡校尉去北边有何公干?”
胡桂扬抹下脸上的雨水,“逛逛。”
臧廉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也抹一下脸,“北边有战事,胡校尉还是别去逛了。”
胡桂扬又一次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笑道:“我没有守备大人这么好的运气,我是天生劳碌,不得不四处奔波……”
臧廉更怒,以为对方在讥讽自己,挥手道:“本官奉命守城,并非……郧阳城尚未完备,必须……”
“我要去北边与西厂同僚汇合。”胡桂扬给出一个理由。
臧廉怒容未消,却没办法拒绝,“等会,雨停再说。”
胡桂扬抬头看天,夏日雨急,来得猛去得快,应该不用等太长时间,“好吧,那就待会。臧大人真是辛苦,这么大的雨也要与士卒一同值守。”
臧廉嗯了一声,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转身示意随从军官停下不动,然后请胡桂扬走到对面的屋檐下稍避一避。
大雨像帘布一样将两人与官兵隔开。
臧廉道:“胡校尉,咱们也算是认识了,之前你提的要求我都尽量满足,没说过二话。”
“此行陨阳府,有劳臧大人协助。”
“所以我就不客气了,想问件事,能说你就说,不能说我绝不勉强,全当是我多嘴。”
胡桂扬指着对面的抚治衙门,“臧大人要问它?”
臧廉急忙将胡桂扬的胳膊压下去,“对。”
“臧大人已经知道些什么?”
臧廉犹豫一会,“听说地下藏着灵丹妙药,吃了以后能够长生不老,又有人说此地原是战场,聚集冤魂无数,伺机涌出地面,肆虐人间。”
“灵丹妙药比较接近真相。”
“真的?”臧廉还是大吃一惊,“怪不得两厂同时出动,原来是为了……”臧廉突然露出笑脸,“这可是一场千载难逢的奇功,天子万寿无疆,大明江山永固,胡校尉乃是首发之人,必受重赏。”
“不过想要得到灵丹妙药,得用数万人献祭。”
臧廉脸色立变,“数万人?整个郧阳城才多少人啊?”
胡桂扬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道:“臧大人帮过我大忙,所以我才对你说实话,信不信随你。”
“信,当然信,你一说我就明白了,两厂督办、调兵守坑,其实都是为了……”
胡桂扬凑近一些,“事已至此,挖丹献宝才是最重要的,死掉几个人在所难免,臧大人好自为之。”
臧廉面如死灰,“我可是堂堂都指挥使、郧阳府守备大将,朝廷派我……不不,圣恩浩荡,我不该心存怨念。胡校尉,多谢你的提醒,从此以后,咱们是生死之交。”
“嗯,看到怪事,尽量躲远,别人越往前去,你越要往后退。”
臧廉感激涕零,抓住胡桂扬的胳膊,“胡校尉、胡老弟……”
“给我文书,我这就要出城。记住,千万保密。”
“那你放心,我是那种嘴不严的人吗?”臧廉立刻走进雨中,叫来随行军官,拿出一枚金牌交给胡桂扬,“文书容易淋湿,你带着这枚金牌,在郧阳府通行无阻。”
胡桂扬笑着接过来,“谢了。”
臧廉一时大方,马上提醒道:“事后务必归还,没别的意思,金牌只有三枚,用来传递重要军情……”
“我是那种有借无还的人吗?”胡桂扬学臧廉的语气。
臧廉一点不怒,反而大笑,亲自送出几步才转身回来,越想越觉得胡桂扬所言合理,再看随从以及众官兵时,心中不免有些同情,生龙活虎的大明将士,竟然要被献祭。
一将成名万骨枯,为了让皇帝长生不老,牺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臧廉这样安慰自己,仍觉得这些将士可惜,不如找些百姓代替。
越想下去,臧廉越对所谓的灵丹妙药感兴趣,听到有人喊“雨停了”,他才注意到空中已是雨歇云开,他又骂一句,大步走到栅栏前,往里面窥望。
他一下子愣住了,揉揉眼睛再看,心跳骤然加速,招手让一名军官过来,小声道:“你看到什么?”
军官往里面望了一会,茫然道:“没什么,就是雨水太大,浇成烂泥……咦?”军官再仔细看去,“有一块地方好像……好像鼓了起来。”
臧廉终于确信自己看得没错,而且他知道鼓起的是哪里,立刻扶刀走开,尽量离栅栏远一些,但他不敢擅离职守,更不敢向手下将士说明“真相”,只能厉声道:“所有人背对栅栏,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回头,不准乱动,违者立斩!”
没人明白守备大人的话中深意,却对身后的空地越发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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