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一百多字吧。”胡桂扬没查过。
“大概七十五字,我手里没有原书,记忆或有缺漏,但是不会差太多。”
“大人好记性……”胡桂扬一拍脑门,“‘人来’就在这儿!”
“嗯,中州以东,从‘人’到‘来’共有七十五字左右,这就是丹源的位置。”
胡桂扬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少保大人居然觉得简单?”
“一点文字游戏,上不能报效朝廷,下不能安抚百姓,实在没什么用处,原杰……唉,不提也罢。”
胡桂扬也不想提,“所以‘僬侥人来’的意思就是抚治衙门以东七十五,然后呢?七十五什么?七十五步?七十步尺?七十五丈?七十五里?”
商辂拿出原杰转交的小木棍,“像什么?”
胡桂扬仔细看了一会,“顶端有修饰,像是……一根小拐杖?”
“嗯,所以是七十五丈,七十三到七十七丈之间吧,我手里毕竟没有原书,全凭记忆。”
“嘿,怪不得原大人肯相信我,这种谜语,想破头我也猜不出来。抚治衙门以东七十五丈,应该就是知府衙门,还真是简单。”胡桂扬摇头苦笑,答案简单,所以才要加以重重掩饰。
“我和你一块去知府衙门。”
“大人可以吗?”
“吴远经原杰推荐才转任郧阳知府,应该值得相信,我也只能相信他,否则的话我来这里除了猜谜,什么也做不了。”
“那咱们吃过早饭就去。”
胡桂扬出屋找仆人备饭,又让樊大坚先去知府衙门通报一声,只说胡校尉求见,不提商辂。
他正在忙碌,何五疯子将他堵在廊下,小声问:“三姐是不是来过?”
胡桂扬承诺过要说实话,点头道:“嗯,来过。”
何五疯子长叹一声,“我一看到闻家人的尸体就知道……三姐提起过我吗?”
“提起过,但她现在有点麻烦,还不能过来找你,过几天吧。”胡桂扬安慰道。
何五疯子没再说什么,脸上郁郁不乐。
胡桂扬没工夫管他,匆匆吃过早饭,带着商辂等人一块去知府衙门。
因为北边有暴乱,街上的士兵比较多,城里的百姓本来就少,这时更是一个也见不着,整座城像是空旷的军营。
走在街上,胡桂扬目测一下,由抚治衙门向东七十五丈的确是知府衙门,没到正中心,应该是西侧的一座院子,中间的一片房屋属于各司。
北边出事,知府也很忙,吴远迟迟没有接见拜访者,樊大坚悄声向胡桂扬道:“我已经通报到了,知府不愿见你,与我无关,是你太早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知府如今求不到你,自然要摆架子。”
“不怪你。”胡桂扬并不着急,打个哈欠,可惜门房里没有床铺让他睡觉。
午时已过,曾经带胡桂扬进城的刑房书吏过来,请拜访者去往偏厅,“胡校尉见谅,知府大人忙得脱不开身,连饭都没吃。”
“正好我们也没吃午饭。”胡桂扬道。
“嗯嗯。”书吏不敢接话。
胡桂扬上次面见知府是在书房里,这一回改成偏厅。
偏厅在大堂旁边,平时很少使用,在这里接待锦衣校尉,显得既不正式也不亲密。
商辂没做太多伪装,只是让钱贡和道士走在前面稍稍遮挡一下,在郧阳府没几个人认得刚刚御任的内阁首辅,正因为如此,他被拦在偏厅外面,书吏客气但是坚定地说:“知府大人只见胡校尉一人。”
吴远连这一个人都不想见,对他来说,抚治衙门的麻烦事已告结束,厂卫想怎么折腾都与他无关,身为知府,他的职责是平乱安民,对鬼神之事宁可敬而远之。
但这名锦衣校尉毕竟帮过忙,他不用起身,总得给一点笑脸,“胡校尉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调派的兵丁够用吗?”
一百名兵丁只剩下五人护院,胡桂扬不提此事,拱手笑道:“我是来求大人帮忙的。”
“胡校尉为西厂办事,说什么‘求’字?尽管开口,不必找我,底下的人自会照办。”
“这件事必须经知府大人亲自许可。”
“哦,请说。”吴远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知府衙门西跨院是干嘛的?”
“西边归刑房等司所有。”
“不是那一片,与后院相连的西跨院。”
吴远脸色一沉,“胡校尉问这个是何用意?有人向你说什么了?不管怎样,吴某问心无愧。”
胡桂扬没料到知府大人的反应这么大,“你知道了?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我……此事与你何干?西厂管得再宽,手也不能伸进我的后院吧?这让百官体统何在?”
胡桂扬终于醒悟,“吴大人,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吧。”
“你……说的是什么事?”
“西跨院里很可能藏着不洁之物。”
吴远的脸变成猪肝色,“胡桂扬,你怎敢如此无礼!”
误会越来越深,胡桂扬完全莫名其妙,笑道:“算了,我这人不会说话,还是换个人跟你说吧。”
“不用换,胡校尉请回,我今天很忙,谁也不想见。”吴远直接向锦衣校尉下达逐客令,表明他真的很愤怒。
胡桂扬也生气了,一气之下心思转动得快,“吴大人在西跨院养了女人吧?放心,西厂不追查这种事,吴大人只身千里为官,难免寂寞,我能理解,‘不洁之物’与妇人无关。”
“无关……”吴远尴尬不已,“胡校尉……想让我见谁?”
“稍等。”
胡桂扬出厅,先请商辂进去,然后向樊大坚道:“袁茂在就好了,我还真不会跟官儿说话,前两次还好,这次又得罪人了。”
樊大坚见怪不怪,“正常,还有守备大人呢,等你把他也给得罪,差不多就能结案,咱们才能返京,我等着呢。”
胡桂扬大笑,引来书吏侧目而视。
商辂进厅没有几句话的工夫,知府吴远一路小跑出来,向书吏道:“带胡校尉去西园。”
书吏算是知府的亲信,知道西园里住着什么人,吃惊地说:“大人,西园……那个……”
“别啰嗦,立刻去,把西园清空,从现在起,西园归胡校尉。”
大人神情严厉,书吏哪敢再问,连声称是,前头带路,领着胡桂扬等人去往后边的西跨院。
吴远没有跟来,返身回厅。
钱贡与道士留守厅外。
胡桂扬想着给知府留几分面子,向樊大坚道:“回去把其他人都叫来,给袁茂留个口信。”
樊大坚领命离去,胡桂扬一个人跟着书吏前往西园。
书吏一路上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西园门口,他决定还是谨慎行事,“请胡校尉在此稍等,我去将园内的闲杂人等请走。”
“好。”胡桂扬只想查看地方,对里面的人不感兴趣。
书吏进园,半天没出来,想必是女主人恃宠而娇,不愿搬家。
胡桂扬不愿再等,直接推门进去,西园占地颇大,是一座花园,中间点缀着亭台楼阁,显然经过精心布置。
不远处的一座小楼里,传出激烈的女子吵闹声,胡桂扬摇摇头,一转身,在花丛中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那双眼睛转瞬消失不见,只剩花动枝摇。
虽是一瞥,胡桂扬却十分肯定,躲在丛中的人是个侏儒。
第一百七十一章 侏儒()
知府吴远亲来西园,见侍妾还没有走,不由得大怒,厉声呵斥,亲自指挥随从将人带走,然后回来园门口,向胡桂扬叹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圣贤之言果然没错,想此女投奔本府之前,不过是飘零江湖一伎耳,人前卖笑,不敢稍出恶言,如今竟然张狂起来。”
胡桂扬微笑不语,看着侍妾与丫环们走过,这是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他不在乎,直到一行人走出园门,他才收回目光。
那些人里没有侏儒。
吴远有些尴尬,“胡校尉年轻有为,敢问在京城娶的是哪家千金?”
“有为没钱,至今孤身。”胡桂扬抬手拍拍知府的肩膀,笑道:“你的就是你的,我没兴趣,我想问你,园子里是不是有一名侏儒?”
吴远看了一眼肩膀上被拍过的地方,更加尴尬,他是一地知府,论品级远远高于校尉,以至于对方所有的亲密举动都像是不敬。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吴远心里又冒出这句话,嘴上却道:“你是说阿寅?老陈,阿寅去哪了?”
刑房书吏跑过来,一脑门汗,“阿寅?刚才还在,我这就去找……”
“我在呢。”一个声音说,胡桂扬转过身,发现侏儒就站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三个人竟然谁也没有看到。
侏儒的个子当然不会高,衣服红红绿绿,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眼眉鼻嘴都被画笔勾勒过,头上梳着两个抓鬏儿,两根红带几乎垂到地上。
这是个诡异的家伙,一眼看去,胡桂扬分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吴远却只当侏儒是贱役,挥手道:“去去,找蜂娘去。”
阿寅没动,抬头盯着客人。
胡桂扬也盯着他,“他可以留下。”
吴远十分惊讶,张嘴想说什么,马上改了主意,“好,阿寅留下,老陈,你可以走了,胡校尉还有什么需要?”
“没了,待会让我的人进来就行。”
“好说,好说。”吴远拱手告辞,笑着离开,一到园外就抬手擦汗,早知郧阳府怪事这么多,他死活也不会来当这个知府。
胡桂扬退后几步,笑道:“你今年几岁?让我猜猜,该有……六十岁了吧?”
阿寅突然一跃而起,个子虽矮,跳得却高,而且动作奇快,不等胡桂扬反应过来,已经在他额上重重敲了一下。
胡桂扬痛得险些流泪,“嘿,你这个家伙……”
“这是你不尊重长辈的惩罚。”
“我已经说你六十岁……”
阿寅又要跳起来,胡桂扬再退一步,“一百岁,你有一百岁?”
“几岁不重要,但你得尊重我。”
胡桂扬打量阿寅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这府里的人很尊重你吗?”
“他们没学过天机术或者火神诀,用不着尊重我。”
“这么说你认得我?”
阿寅背负双手,向小楼走去,胡桂扬愣了一会,迈步跟上。
“我当然认得你,可你来这里做什么?”
“呃……先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家里没合适衣服穿吗?”
阿寅止步转身,严厉地说:“你能活到现在,靠的全是运气,你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听你的语气,不仅认识我,还对我很熟,可我真的没见过你。你不是闻空寿吧?”
“我是十二长老之三,真名叫闻空寅。”
“哦,原来十二长老就是十二地支,真巧,在下南司癸房校尉,天干排第十,赵家四十义子排行第三十六。问个事情,为什么你叫阿寅,不叫阿虎呢?我觉得更般配。”胡桂扬生性口无遮拦,见到这么一个古怪的侏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只觉得肚子里还有无数俏皮话在酝酿,随时都会脱口而出。
阿寅怒容满面,正待开口,园外走进来几个人,当先者是樊大坚,风风火火走来,根本没注意到侏儒,“何五疯子跑了?”
“跑了?”
“去找他姐姐。”
“随他去吧。”胡桂扬没将何氏姐弟、赵阿七等人视为属下,因此也不将他们的离去当作背叛。
张五臣东张西望,“以后咱们住在这儿吗?看上去……”他看到扮相怪异的侏儒,吓了一跳。
小草跑过来,摸摸侏儒的头顶,笑道:“这个小家伙是谁?”
商辂带着三名随从最后进园,一看到侏儒就露出惊讶之色,随即恢复正常,什么也没说,远远地观望。
众人当中只有胡桂扬与商辂了解“侏儒”的重要含义。
人突然增多,阿寅有点困惑,被小草摸过头顶,更加困惑,突然笑了,唱起儿歌,蹦蹦跳跳地进楼去了。
小草笑得合不拢嘴,“小家伙真有意思,他叫什么?”
“阿寅,你可以叫他小虎。”
“小虎这个名字更好听。”小草打定主意今后只叫他小虎。
其他人进楼安排房间,胡桂扬迎向商辂。
商辂示意随从走开,领着胡桂扬走出几步,小声道:“这个人……”
“观察一下再说,少保大人最好换个地方住,这里可能不大安全。”
“无妨,不找出丹源,哪里对我来说都不安全。”
两人同时原地转圈,西园不算太小,但是一眼也能望遍,南北长二三十丈,东西宽十多丈,花木繁多,却无异种,建有一座两层小楼、一座亭子、两间独立的小木屋,看上去也都很普通,没有特异之处。
商辂道:“我会派人详细丈量距离,你负责那个侏儒,弄清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大人要住哪间房?”
楼里传来小草兴奋的叫喊声,她显然已经选好房间,商辂微笑道:“在这里你是官,我是民,我住木屋,你们住楼。”
商辂带领三名随从去往木屋,小声向道士交待几句,命他前去仔细丈量距离。
胡桂扬进入楼里,樊大坚与张五臣正在楼下闲聊。
“楼上被占了,你跟我们挤楼下吧。”樊大坚道。
胡桂扬不挑地方,点点头,“阿寅呢?”
“这个侏儒挺奇怪,看我的时候笑嘻嘻像个傻子,看张五臣的时候却板着脸,好像借他几千两银子似的。”
张五臣苦笑道:“我发誓,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他。”
张五臣没学过天机术和火神诀,只在香炉里用过玉佩,竟然也被阿寅视为“晚辈弟子”。
胡桂扬迈步上楼。
小草也练过火神诀,待遇却与胡桂扬、张五臣都不相同,阿寅居然在给她描眉化妆!
胡桂扬站在门口看得呆住了,这两人理应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竟然熟到可以互相在对方脸上涂脂抹粉。
蜂娘走得仓促,几乎没带走什么东西,阿寅天天在楼里混,将所有粉黛都搬出来,与小草玩得不亦乐乎。
小草只会乱涂乱画,阿寅本来还有三分像人,现在一分也不剩了,可他的化妆技巧却极佳,这里画一下,那里抹一点,竟将小草变了一个人。
发现胡桂扬就站在门口,小草急忙转身,“不许看。”
阿寅本来画得来劲儿,一见到胡桂扬,脸色立刻变化,多浓的妆都盖不住。
“你这样……不公平啊。”胡桂扬惊讶地道。
“你也想画?”阿寅冷冷地问。
胡桂扬笑道:“你也会开玩笑。”
“哼,小姑娘心地单纯,不该学火神诀。”
小草起身,“我又不笨,为什么不能学?”
胡桂扬道:“小草,你先下去,让我跟阿寅说几句话。”
“我要住这间房。”小草声明。
“嗯,肯定归你。你这个样子……画得不错啊。”
小草捂着脸从胡桂扬身边跑开,一出门就拿出巾帕擦脸,以免下楼之后再被别人笑话。
胡桂扬看着阿寅,这个侏儒不仅装扮怪异,个性也让人捉摸不透。
不等胡桂扬开口,阿寅先道:“郧阳府没你的事,带着小姑娘走吧,立刻就走。”
“郧阳将有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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