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的这桩谋杀亲夫案，周宁已经找齐了所有的证据，没有什么可再搜集的了。潘氏依然在他面前铁嘴钢牙的不肯招认。
周宁冷笑连声：“你好狠毒、好胆量、好计谋啊。”
“大人谬赞了，民妇愧不敢当。”潘玉凤针锋相对没有半点的惧怕之意。“你不必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便是。”
周宁真佩服她的沉着冷静，一般的男人也吓得体似筛糠了，她一个弱质女流竟然扛得住，这心理素质十分的难得。
“床板下、灶膛中、西屋内，还用我多说吗？”周宁面沉似水，这个潘玉凤当真的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
看来不拿出真凭实据是休想让她乖乖服法，任凭你如何给她定了罪，她都会‘不服’。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雷打不动的冰山，周宁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区区九个字就击垮了她所有的心理建设。
潘玉凤的身子明显的一顿，脸上惊得花容失色。都说不怕死，不怕死只不过是因为死亡离自己还很遥远。
当死神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真的有勇气冲过去吗？
潘玉凤就在听到周宁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浑身都被一层冷气给包裹上了。冻得她不由自主的躬起了身子，若不是有木枷挡着，她真想好好的抱一抱自己。
没想到，真的是一万个没想到，才这么两天周宁就查到了她杀人的证据。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事情既然暴露了，她的小命也就算交待了。
周宁一直盯着她看，一直在注视着她，发现她此时才有那么一丁点的惊慌，她慌乱的眼睛四顾茫然。
她一直没有说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心里一直在回想她杀人的全过程，床底板能留下什么呢？
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床底下，她捆绑王青的绳索被她给扔进了灶膛，床底板上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床底板有没有什么遗留物也都不重要，最惊她心的是周宁说出了‘灶膛中’和‘西屋内’。
她把最直接的证物塞进了灶膛，周宁居然检查到了灶膛，难道绸缎的绳索被火烧之后还能留下痕迹不成？
最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周宁居然说出了‘西屋内’，西屋是特别公开的地方，不只是门窗没有上锁，而是村里的村民们经常去西屋挑选心仪的油纸伞和灯笼。
西屋里从表面上看什么毛病都没有，平时就是那个样子的。那屋里有纸再正常不过了，周宁是怎么想到纸可以用来杀人的呢？
潘玉凤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如此能干的官，她费尽心机的谋划了两年有余，被周宁不到两天就查了个清清楚楚。
潘玉凤心里愁肠百结，她突然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哭腔未了又换成了大笑。她这一辈子就盼着能遇上个清官，遇上个真正会审案、真正能审案、真正敢审案的官。
谁能料得到她苦等苦盼了一辈子，最后她遇到的清官竟是她的催命神。
她该哭，哭自己一生的命运如此的悲惨。她该笑，笑自己在有生之年终于碰上了清官。
她以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清官，污泥塘里哪有干净的人？偶而也听说过哪位大人真的清廉，然而清廉的官更让人失望。
所谓清廉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虽不贪财却贪名，稍棘手的案件便拒接。这大靖王朝数不过来的大官小官，就没有一个既清廉又能干又敢干的人。
多少次她在佛前许诺，若能让她遇一个这样的官，她死也无憾。今天她终于遇上了，也真的要逼她‘死而无憾’了。
第187章 有无朋友（）
第187章有无朋友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周宁其实都没有来找她谈话的必要，升堂之时只要拿出所有的证据，除非潘玉凤能拿出证据证明周宁的推断有错，否则完全就可以定案了。
潘玉凤眼泪横流，笑声不止，大肆的发泄着自己压抑多年的各种情绪。她现在的情绪很极端化，也没有听明白周宁的话。
她以为周宁是在威胁她，于是她抬起头昂然的答道：“大人当然有办法，大人有的是办法，不过是玉女登梯、凤凰展翅、仙人献果、猿猴戴冠而已。”
诸多酷刑在潘玉凤口中如数家珍，果然不愧是潘世良的女儿。对别的不了解，对监牢大狱里的事倒是了如指掌。
这一来反倒是更进一步的印证了周宁的推断没有错，周宁当初就是从她的身份上想到这一层的，才深夜里找牢头谈话，得知了‘加贴官’的手段。
“隔被绑缚，软枕防伤，灶火消证，青天白日不易引人起疑，真是好心计，好一手‘加贴官’。”
潘玉凤一听此言浑身凉透，心骤然下沉。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必要再去要什么证见了。
周宁若不是掌握了全部的证据，是不可能对她说这些的，她也是个聪明人，情知赖无可赖了，她的大难已经临头了。
她瞪圆的一双眼睛里透着惊恐交加的目光，呼吸的节奏都乱了套。
“想你乃是宦门之女，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周宁的目光很是平和，没有对杀人凶手的愤恨也没有对将死之人的怜悯或是不屑。
潘玉凤的胸。脯控制不住的在木枷下面剧烈的起伏着，她的大脑几乎就是一片空白，没有后悔只有惊恐，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早已厌倦，原本以为自己对生死早已看淡。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想死。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活着，但就是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又是不可拒绝的，她杀人了，而且杀的是自己的丈夫，杀亲是重罪，就算现在皇帝下令大赦天下，她也属于不可饶恕的那一列，所谓十恶不赦。
周宁深深的叹了口气，抛开律法凭心而论周宁觉得潘玉凤既不凶也不恶，她虽然谋杀了王青，也有情可原。
那王青酗酒成性每天对她毒打恶骂，她忍了他两年多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她当初就算是向地保求助，也一定不会有结果，只能给她招去更多的毒打和漫骂。
她没有去衙门告状，一来她并不信任官府能替她做主，二来告状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的衙门可不像现在，一敲登闻鼓县令就升堂了。那时候敲登闻鼓是要先挨板子的，打板子是临街当众打，先要褪下裙裤，将臀。部和大。腿都裸露出来。
莫说挨打的痛苦，就是打前的羞辱也是她承受不起的。她又是从百花园赎身出去的，就算她官司打赢了也是个被王青休掉的结局。
到时候她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孤孤零零无家可归。她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唯有把王青杀死，即便后来王青不怎么打她了，也只不过是打的次数少了而已，酒醉之后还是对她拳打脚踢的。
王青是人，她也是人，她不杀王青，难道她就活该被王青折磨死吗？
然而大靖王朝有大靖王朝的律法，周宁身为大靖王朝的官员就有维护大靖王朝律法尊严的责任。
执法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别无选择，因为不执法他就是犯罪。
律法之外偏偏人还是一种有良知的动物，当法律和良知发生冲突的时候，到底哪一边才是最高行为准则？
上天有好生之德，尊重生命永远是不二之选。周宁现在就不知道如何做才是真的尊重生命。
若要尊重生命，是不是就应该替王青报仇雪恨？王青的命是被人无端扼杀的，谁也没有无故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杀人就应该伏法。
可是潘玉凤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吗？轻罚潘玉凤就不是在尊重生命吗？她杀王青这件事，看起来她是蓄意谋杀，她的主观动机非常明显，但是她心里是有多少无奈啊。
她又何尝不想好好的跟王青过日子？她不只是想，而且为之努力过，她是千条大道都走遍了，条条路不通，四处都撞墙，万般无奈之下才做出杀人的事来。
“你可有亲朋好友能替你保释么？”周宁没有胆量渎职，但他有权力把这桩案子晚几天上报。
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堂公审，审案这回事可急可缓，用时可长可短。他稍稍拖延几天，潘玉凤至少能多活一年。
这大牢之中多活一年也不过就是多遭一年罪而已，这不是周宁的初衷。周宁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不违背律法又可以对得起他的那一丝怜才之心。
云江县大牢里凡是短时间内不会升堂开审的案子里涉及到的嫌疑人，都可以保释回家的，只要交点银子有五个人给做保就可以了。
只要不离开云江县，能保证随传随到就行。
潘玉凤彻彻底底的愣住了，保释？保释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有机会保释吗？保释的都是犯的罪较轻，或者证据不足短时间内不会升常审理。
她犯的是杀人大罪，而且大人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她哪里还有机会被保释？她现在就等那一碗断头饭了，眼见着她的案子就要被整理出来送上京城了。
只待刑部批文一到，她的勾魂使者就到了。大人为什么要问她有没有亲朋好友替她保释呢？
不管为什么，都要先回答大人的问话。潘玉凤轻叹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的。”
她所有的亲人都不在身边，死的死了，发配的发配了，官卖的官卖了，现在还有谁活在世上都不知道。
朋友这两个字生来就跟她没有缘，她的身世就注定了没有人会跟她交朋友。在青。楼是如此，嫁给王青后也是如此，她都一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朋友呢？
第188章 尚有一愿（）
第188章尚有一愿
一个身扛枷锁的人，听到有亲朋就可以被保释的消息，多半会激动的跳起来。只需要有五个人做保就行，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然而潘玉凤只能无奈的轻摇头，别说五个连一个能替她做保的人她都找不到。
若是平时她还能找到几个相识的乡亲，没有太深的交情，说说话借点米面盐醋的还做得到。
但是现在莫说她杀人之事已经完全的无从遮掩了，就是没有杀人这回事，也没有人肯到县衙来替她做保的。
谁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替她这么个孤苦零仃的小寡妇出头？
“你还有什么心愿么？”周宁心里忽的一紧，丝丝连连的有些疼。世态炎凉他也看得清，这般时候叫潘玉凤哪里去寻亲寻友？
她被收监这么多天了，何曾有人来看过她一眼？既然没有人替她做保，周宁也没必要把案子往下拖了，早日了结早上路，愿她来生有好命吧。
多活一年固然是好，但这一年都被关在大牢里又有什么好？案子一定死，她就是死囚。
死囚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捱日子，等死远比死更为残忍。
“我？”潘玉凤的心在颤。抖，唇也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还有人问她一句‘还有什么心愿么？’。
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这个人竟然会是把她推到鬼门关的县令大人，她不恨周宁也不怨周宁。
周宁若是什么都发现不了，那他就是一个粗心的官；周宁若是明知事有蹊跷而不闻不问，那他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官；周宁若是起了疑心却什么都查不出来，那他就是一个无能的官。
周宁查案是理所当然，这是他的天职。潘玉凤的内心深处恰恰渴望着能遇到一位像周宁这样的官。
不管怎么说，她终于在有生之年遇到了周宁，也算是一大幸事。悲戚之余她心里反倒升起一丝的欣慰。
她看着周宁，眼泪止不住的滚滚而流，她上下牙不停的打架，激动得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努力的压下心里的情绪，‘扑通’一下跪倒在周宁面前，由于木枷在身她没有办法磕头，只是把头深深的低下。
“大人，我只有一桩心愿未了。”潘玉凤说着泣不成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才止住哭声。“十七年来我天天想日。日盼，就想着有一天能遇到一位心清如水的官，就盼着能为家父昭雪冤枉。”
周宁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起十七年前的旧案，这件事离周宁太遥远了。周宁今年才十九岁，十七年前的事让他如何插手？
就算事情发生在现在，周宁也没有办法管那么宽啊。周宁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他能管的就只是云江县这么个弹丸之地。
别的地方连邻县他都插不上手，更何况京城？周宁一来管不着，二来也真的没有办法去查那桩神奇的天牢失水案。
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了，所有的人证、物证只怕早就无从查起了。那桩天牢失水案是刑部亲审亲定的死案，想要推翻它难比登天。
周宁缓缓的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潘玉凤并没有失望也没有气馁，她也知道现在的周宁是真的无能为力，周宁现在若是一口应承那纯粹是吹牛加上安慰她。
潘玉凤并不需要谁在她面前吹嘘，更不需要谁用什么所谓善意的谎言来安慰她，她需要的就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认真精神。
“大人，以您的才华这云江县绝非大人久留之地。”潘玉凤这话是发自肺腑的，绝不是特意吹捧周宁。
周宁微微牵动一下嘴角，他只苦笑了一声。说实话他初临云江县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他也自认为凭他的才学，升迁只是早晚的事。
但是现在让他怎么还能拿得出这样的信心？秦锦这次回京，周宁料不准秦锦会不会有麻烦，却料得准自己必定要有麻烦了。
秦锦若是无灾无难自然会把他给周宁罗织的罪名都拿出来晒晒，让所有的人都对周宁远而避之，顺便他再上金殿告周宁一状。
秦锦若是大难临头，他必须拿出点政绩来打动皇上，他更加会把他精心给周宁编造的罪名拿出来呈给万岁爷，以希冀将功抵过。
反正不管怎么样秦锦都忘不了周宁，好事坏事都跑不了他。周宁真不知道怎么就跟秦锦结下了这么深的缘份。
秦锦还真是惦记他，他匆忙离开云江县，都不忘派人把前任师爷陈福明给接上。秦锦若不是惦记着周宁，他接陈福明干嘛？
打碎周宁的头，周宁也不相信秦锦带走陈福明是为了查前任的事。周宁倒不是怕查，而是怕查只是一种手段。
多少人一生的前程就倒在了一个‘查’字身上，查的手段多到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复杂，查可轻可重可长可短。
周宁不怕政务繁重，哪怕是案牍如山，也无所谓；周宁不怕案子诡异，哪怕是奇案险案，也无所谓；周宁不怕征税征兵，哪怕是走村串屯，也无所谓。
但是周宁怕别人以查为手段，查起来没完没了，因为查的时候他是没有权力做任何事的。
不用把周宁这个人怎么样，只要剥夺他做事的权力，光是耽误就能耽误掉他半条命。
潘玉凤一直没有抬头，她看不到周宁的表情，看不到周宁脸上的苦涩。她知道自己大限将到，于是把心里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这个时候不能再有所掩藏了，因为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说了。她心心念念想要替父申冤，然而她也知道这个冤有多难申。
与其说她在求周宁替她父亲申冤，不如说她只想找个人把心里的愿望说出来，临死之前能把心事倒出来也算死而无憾了。
她真的很感谢周宁，感谢周宁给了她一吐为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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