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杀他吗?
不,多半不会杀吧,因为事后会被问罪。
但是若假设犯行绝不会被发现呢?或者如果这世界没有法律,杀人不会被问罪的话——
或许会下手吧。
背脊发凉了起来。这种状况不可能到来,所以不必费神担忧。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后却不敢说绝不可能到来,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时,我失去了最后的条件——社会性规制的话——
很有可能动手吧。对犯人而言不管是动机还是计画性或许都不重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的扳机,说不定只是一些小事——动摇、误会、激动这类日常常发生的小事。
“话又说回来。”
鸟口打断了我危险的思绪。
“不管怎说,切割尸体还是很呕心吧,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对啊,敦子。动机问题先放一旁,你说分尸是想从异常回到正常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杀人事件的当事人被逼入极限状态下,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活动时才会做出的异常行为。”
后照镜上映照出摩擦着双手,陷入思考的敦子。
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话吧。
“大家这记得——荒川事件吗?记得上个月的《实录犯罪》也有报导。”
荒川分尸杀人案发生于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学女教师杀害任职巡警的丈夫,与母亲合力将尸体分割为头、腕、脚等部分抛入荒川丢弃,是一件轰动全国的离奇杀人案件。犯人为职业妇女,且还是教育者,带给社会很大的冲击。一开始女教师与情夫合作共谋的传闻臆测煞有介事地广为流传,结果发现原来是和母亲共同犯下的罪行。
“那案件连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
鸟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详情。我不清楚这案件,便向他询问手法有何独特之处。
鸟口以不变的迷糊口吻回答。
“首先用了警棒——这可说是丈夫的吃饭工具。在上头缠上绳子卡在雨窗上,绳子的一头先固定起来,接着趁丈夫睡着时缠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头。”
“这算很奇怪吗?”
“恨奇怪啊。要说有计划,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觉像随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数;但要说是冲动,行动又太冗长,还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
“但这也还好吧,又不是说没有勋机,栅不上街勋杀人吧。”
敦子一讲话说:
“确实主嫌犯——妻子打从心底厌烦粗暴又花钱不知节制的丈夫,可说自平常就怀有动机。但一直到犯案当晚,收拾饭桌时才突然想要付诸实行。只不过那时还不敢动手,毕竟丈夫是个无赖,职业又是警察,贸然行事肯定会遭到反击。加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杀人是多么反社会、多么不为公理所容的行为。只是当晚丈夫睡着之后,那个突然来临了。”
“来临?你说杀意吗?”
“该说——杀意吗?或许该说是——好时机。”
“好时机?”
也就是指——杀害条件具备的状况吧。
“现在杀得了,杀了也无妨,杀了就轻松了——想到这些,什么憎恨都已不再是问题了。成为问题的,就只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败地完成杀人行为而已。因为最麻的问题此时已经解决,所以杀人行为的社会性意义也就失去。至于动机——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于她这时心中所想的是只要杀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动机也不存在。这时只考虑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绑牢绳索之类的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能称为异常的就只有那个来临的瞬间,之后的状态便与平时无异。”
“哈哈,除了对象是人、行动目的是杀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缠上绳索、拉扯绳索等行为的确都与平常做的事没两样耶。”
“但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不愧是京极堂的意见。就算犯罪时的精神状态不算异常好了,之后的分尸行为他又如何解释?”
“嗯——鸟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之间要画上分界线是很困难的——不过硬要分的话,精神最异常的时刻恐怕不是实行中而是行动刚结束的瞬间吧。在来临的那个完全退去之后——也就是完全杀害之后。”
“是——这样吗?杀害完毕的状态比杀害时更异常?”
“对——当那个来临的瞬间,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维持正常的判断。可是在犯行全部结束时——犯人就会领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端非日常的状态下,身边躺着尸体,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会精神错乱。于是犯人便会透过后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动来矫正这种非日常性。不过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只要让社会放过自己就好。简单说,只要不被发现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选择以掩盖犯罪事实的方式来回到正常。精神最动摇的时期大概就是从杀害完毕到决定掩盖罪行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有长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会立刻决定如此,也有人会犹疑不决,而做不到的人多半会遭到逮捕。”
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话了。
连话语语气也多少有点京极堂味道。
“这边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尸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面对京极堂般提出质疑。
“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为例,听说提议分尸的是母亲。她的理由很简单,那样做较容易搬运也不易被发现。又大又重的东西分割了就能轻松清理——就这么一句极为日常性判断的建议将犯人从异常的精神状态拯救出来,这个理所当然的意见甚至颠覆了犯人心中‘杀人为重大的反社会行为’之价值观。因此接下来重要的只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体而已,其他问题在此时暂时被抛在脑后。听说母女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将丈夫像条鱼般完全肢解掉。”
“原来如此,这时她们考虑的是这条筋很难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热一下才好切等等问题而已。至于丈夫有多可恨之类的问题大概已抛诸脑后。嗯嗯,这一瞬间,她们变成肢解肉类的专家了。”
这些话从鸟口开朗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恶心。
不过刚刚的敦子真像是京极堂附身,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转述。
“回到刚才的问题。所谓透过分尸来恢复正常——你刚刚还说听不太懂你哥说的话,明明已经懂了嘛。而且多经过一层消化,还比从本人口中说出更容易懂。对吧。鸟口。”
没有回应。
在我们沉迷于谈话中时,天色已变得完全黑暗。开了好一段路,也该到中野了吧。
“嗯嗯,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啊?”
糟了,但太迟了。
破车慢吞吞地减缓速度,晃动着车体在路旁停下。幸好后方与对面皆无来车,但路上也没街灯,只看见附近有几条类似阡陌的小路。
“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给你——结果居然连路都不认识就一直开吗?”
“可是关口老师自己说要当向导的,地图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错您应该会立刻指正才放心开的。”
“啊!”
确实地圆集在我手中。
“姑且不论作家的实力,至少作为一个向导老师很无能。”
他竟然无视于自己作为驾驶的无能。
鸟口把车开上路肩,从我手中拿走地圆确认现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确认起,不是开玩笑的,这次真的迷路了。
“唉,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是这里吗?还是这里?”
“这条路应该是国道十六号线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在途中、或说在很早以前就走错路了。”
眼尖的敦子发现标志。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应该来到横滨附近了吧。”
敦子十分冷静。
“横滨?”
好一趟漫长的兜风旅程,时间已超过八点。
“横滨也不算很远啦。说定错路其实也只是走错一条路后便笔直来到这里。所以只要回头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
敦子鼓励鸟口。原本担心的驾驶仿佛得到天启似地,立即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只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就好了嘛。关口老师,别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瞪我哩。”
鸟口愉快地说完后,便发动车子,但稍微一转却开进右方的小径里,究竟想去哪儿?
“你干嘛进这条小路,不是要回去吗?”
“咦?所以我转弯了啊?”
“但是现在进到小路了。”
这条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有树。随着进到深处,树与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不久两旁的树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来。怎么走都只有这条小路。
“我说你啊,这条路一直走可是没办法回到原路的。鸟口,你走错路了。”
有点,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死路。”
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车,决定向前走到能转弯的地方。
讨厌的感觉。
前方好像没路了。
这时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亮得睁不开眼。鸟口突然减速,车体摇摇晃晃地震动着。
我因紧急煞车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殴。
从光的方向窜出数条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几人。是警官。
示意要我们停车。
鸟口更用力地踩着煞车,而我则再一次撞到屁股。
“那、那是,那是什么——”
敦子指着前方。在强烈光线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后在警察大队的背后,看见了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物,且是充满压迫感的固体。
那是个巨大的箱子。
是一个高度超过三楼、不、四楼建筑的,非常巨大的箱子。
建筑物上——从大小看来肯定是建筑物——丝毫不见任何类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条纵向封死的窗型缝隙,其余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体。四角形、或说正方形,不——该说立方体才对。
巨大的、纯黑的立方体,在威吓性照明的照射下,耸立于夜空中。
不祥之光景。
箱子——建筑物前面有块像是广场的空地。停着四五辆车子。一辆似乎是卡车,其他多半是警车。
箱子后方有两根类似烟囱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烟囱更大。
这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破车已被警察团团围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状态。警察探视玻璃后面的驾驶座,叩叩地敲了几下。不知是要我们开门?还是要我们下车?鸟口摇下车窗。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
对方口吻强硬,像在盘问犯人。
“呃、晤、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迷路不可能开到这种小路来吧。太可疑了,总之你们先下车。”
遇上麻烦了。
我这边的窗子也有另一个医官叩叩地敲着,要我下车。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语。
只不过,这里的警备未免也太森严了。对了,这栋建筑该不会是旧帝国陆军的秘密基地还什么的吧?不,不可能。战争中尚且不论。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还继续在使用。
正当我要打开车门之际,从建筑物方向又跑来好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认出打开车门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过来,大喊: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木场。
在意想不到的紧张状况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说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场依旧表隋严肃,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问道。
“关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俗话说地狱亦有神佛来助,但此时木场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我们只是迷路而已啊。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走错路才会跑到这儿来。”
“他是谁?”
鸟口正被三个警察包围,吓得脸色大变不敢作声。
“他是杂志社的编辑,叫鸟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
“杂志社吗?”
木场发现坐在后座的敦子。
“——哼,连京极小妹也在——太可疑了。”
“一点也不可疑啊。鸟口姑且不论,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爷清楚得很吧。”
木场沉思了一会儿,他背后站了两个看似刑警的人物。
“木场,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别想擅自乱来,盘问是我们负责的,让开!”
木场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发言的男子一眼。
“喂!关口,你们确实是迷路吗?不是为了杂志报导的题材才来这里四处打探的吧?”木场仿佛警告似地问。
“什、什么打探,我、我们才不是。”
“好,我知道了。”
木场冷漠地说完,把我放了开来,转身向背后的警官说: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证,事情闹大只会更麻烦而已,现在先放他们回去。”
“放回去……你在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你懂吗?可不可疑由我们判断,你已经妨碍到我们了,快让开。”
“我的意思就是,盘查绝对无关的人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在浪费这些时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又该怎么办,没必要浪费时间盘问他们。如果这些人跟事件有关的话——到时候我愿意负起责任。”
男子们——多半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涩。
“喂,木场。你不过只是个巡察部长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负全责也负不了,如果出事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万一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期间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负责,巡察部长不够格的话,警部总成了吧?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吧。”
木场毫不退缩。
刑警们以审视犯人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我最不擅长面对这种情况,完全沉静不下来,无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来更加可疑。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来飘去。
警官的脸、刑警的脸、夜空、月亮已升起。
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辉映。我的视线由月亮移到建筑物上。沿着箱子的细缝缓缓下降,见到建筑物入口处有名女性一脸担心地探视这过,逆光下看不清脸庞。
突然耳鸣,不,这不是耳鸣,莫非是地鸣,近似在军方工厂听过的轰轰作响的动力声。
“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我是无妨,但你们时间很宝贵吧!”
失去耐心的木场怒吼。
“好吧,木场,我妥协了。不过至少让我册登记一下他们的身分资料。”
熬不过顽固的木场,刑警的态度总算软化。
鸟口拿出驾照,我与敦子也说出姓名地址。木场像个地狱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后有强光照射,脸部一片黑,看起来真的就像金刚力士一样可怕。在他身后有座常理无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耸立,箱子的入口处伫立着一名女性身影。
天空尚挂着月亮。
这一切景象都像是恶梦一般,越来越不真实。
木场走到我旁边,用难得的低沉嗓音威逼:
“关口,听好,今晚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乖乖回家,然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管所见还是所闻都别说出口。答应我,也叫那个男的跟京极小妹闭嘴。如果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我本人绝不饶你。”
木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由背后的箱子发出。
我们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只能乖乖遵从箱子的命令。
于是,对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这么结束了。
(前半部略)
然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吧。
决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立刻上街去。该问谁好没半点头绪。总之先进食堂好了。几乎没有食欲,只点了一瓶酒与烤鱼。
座位与桌子的数量不对称,令人心烦。一张桌子就该配四张椅子,却有些三张有些五张。为何人们不在意呢?
向送酒瓶来的中年女性询问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
菜单上的文字写得很不整齐,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写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
心情变得很糟,筷子动也没动就起身离去。
到闹区看看好了。
下流的看板跟穿着华丽衣服招呼着客人的男性映入眼帘,令人不快。
颜色的挑选毫无规律。不整齐的形状无统一美感。怎能做得这么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