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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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之匣上-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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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子鲜少这么激烈地反抗母亲。
过去未曾如此过。赖子左手紧握着右腕上的结缘索。
母亲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脸上的妆掉了一半,显得丑陋无比。
“你说什么傻话!你果然被那个怪女孩传染了。只要想到妈妈是多么辛苦,就不该学不良少女的行为吧。你明明知道妈妈费了多大心力才送你进那间学校!那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如果你被学校退学,妈妈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劳也都白费了。”
每次都这样。赖子很感谢母亲为了自己费尽辛苦,但她可不愿看到母亲老是摆出施恩的脸孔。赖子也一直忍耐着。每当她半夜舔着在学校受伤的伤口时,母亲又为赖子做过什么?
“加菜子不像妈妈这么污秽,不像你这么丑陋。她沐浴月光,永远都不会变老。妈妈什么都不懂。我不想像你那样继续变老!”
赖子边叫喊着边冲回房间。唰地一声关上拉门。母亲理所当然跟了过来。
“小赖,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你走开啦!”
两人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复合,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赖子几乎不跟母亲说话了。
而母亲也从那天开始不再积极阻止赖子的夜游,虽说那之前也不曾严厉禁止过。赖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对母亲而言或许还比较方便呢。

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魍魉又是什么?
至少要问出那是什么意思,赖子想。
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开口。

在这种状况下大约过了一个月。
夜间散步归来后,家里多了个名叫笹川的男人,听说是制作人偶身体部分的师傅。笹川一看到赖子不仅不觉惭愧,反而以厚颜无耻的高傲态度说:
“小赖,别让你妈太悲伤,别每晚出去外面闲晃,稍微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吧。”
母亲低头回避赖子的视线。
赖子不回话,而是盯住这个像是用酒烤过、仿佛一块浅黑色固体的男人。
“你那是什么态度!”
笹川的两眼布满血丝,丑恶的脸愤怒得涨红。
“那是听人说话的态度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得受这个丑男的叱责不可?赖子丝毫无法理解。母亲在旁不敢作声,只敢用态度与表情来劝阻男人。有点狼狈的母亲那张没化妆的险,依旧非常丑陋。那之后笹川就常来家里,而母亲也不再化妆了。
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满腹牢骚的浑浊眼神紧盯着赖子。
家里变得比学校更讨人厌了。

对赖子而言不只笹川讨人厌,连不化妆的母亲也变成了可怕的怪人。
曾听过天人五衰这句话。住在天界里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会痛苦或悲伤,但就算是天人也终有衰亡的一天。
首先头上的花饰会枯萎,接着美丽的衣服染上尘灰,腋下发汗,眼睛也变得盲昧不明。到最后变得感受不到喜悦,顶多如此。
但却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
赖子心想,那么人又如何呢?母亲又如何呢?而加菜子……
加菜子应该连五衰都不会到来吧。
那么加菜子连天人也超越了。
相较之下母亲她,母亲她与其活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第一学期结束了。赖子内心充满不安。学校放假,就代表着有段期间看不到加菜子,也代表必须一直待在讨厌的家里。
“楠本。”
加菜子说。
“要不要一起去看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湖。”
“湖?”
“搭上末班列车,能到多远就到多远,就算在野外露宿也无妨。到了晚上,再搭上末班列车,朝远方的湖出发。去湖边欣赏倒映在水面的月亮。”
多么美好的情景啊。
映着月影的夜湖,死亡支配下的静寂世界。海不行,海中有恶心又可怕的生物蠢动着,必须是山里的、无人的湖才行。与加菜子相配的必须是没有生物的,也没有波浪、聋音,仿佛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的静谧之一湖才行。
光是想象满脑子就心旷神怡。
幸好,赖子母亲这三星期来固定每周五晚上出门,当然笹川也不在。由于最近已不再与母亲交谈,所以他们去哪里做什么赖子并不清楚,只知一定到清晨左右才会回来。
因此,要实行计划最好趁星期五。毕竟就算每天都晚归,赖子过了深夜还没回来的话,母亲也会起疑心。搞不好还会叫笹川出来找人,中途被抓到就完了。想逃到远方,就必须利用星期五争取时间。
于是决定暑假第三个星期五为实行计划的日子。
那之前两个星期赖子一直关在房里。就算离开房间,也只会看到客厅堆了满地令人作呕的人偶头部与无头的身体。
当天终于来临。
六点过后,笹川前来迎接母亲出门。赖子确定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后才离开家。
她为不知该穿什么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决定穿制服,觉得那样比较合适。

加菜子早已先在车站前等候,果然她也穿着制服。
“嗨!”
加菜子似乎——有点疲累的样子。
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加菜子居然两眼红肿,很明显地,直到刚才——赖子到达之前——都还在哭泣。
不知该说什么好,赖子沉默不语。
“好,出发吧。”
加菜子用过分开朗的声音说,话中却带着哭音。
赖子困惑了,但还是跟着走。穿过剪票口,月台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加菜子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走到月台的前端,在橘色灯光下停下来。
赖子莫名地觉得那是与加菜子非常不配的颜色。与清澄的月光不同,总觉得这种人工的混浊光芒会污染加菜子的灵魂。这种恐惧心紧紧地包缠着赖子不放。
赖子站在加菜子的斜后方。
“楠木。”
背后的树木沙沙作响。
赖子耳里隐隐约约地似乎听见了那首外国音乐。
那首积存在脊椎处的音乐。
“楠本,我、我可能即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下方发现了小片阴形。
那是痣吧。
还是瘀青,不是。
那是痘子。
痘子?
是痘子

*

“痘子。“
“刚说过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所以说后来呢?我在问你那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咧,小妹妹。”
木场修太郎的耐性快到达临界点。
眼前这位少女的话里听不到重点,彻头彻尾不得要领。不,更重要的是她话里的诸多名词对木场而言也像是外国话般,无法明确理解。
木场后悔了,早知会卷进这种麻烦,就不该为了赶搭末班电车而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回家,干脆留下来熬夜处理文件还比较好。说不定在休息室坚硬的沙发上打个盹还远胜过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堪状况。
少女有张美丽的脸庞。
扎着辫子,理所当然地脸上没化妆,光滑细致的肌肤令人联想到婴儿。像一种成熟艳丽与天真无邪气息并存的奇妙生物。再过五年,十年或许会变成大美人吧。这点就连木场也看得出来,不过就算看得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从学生证得知少女叫做楠本赖子。十四岁。木场今年三十五岁。相隔二十年的世代,确实足以让彼此的言语产生隔阁。
不,事实上并非这个因案。
木场自己也知道。
其实是眼前叫这名女孩即将成长为女人的缘故。
木场生来不擅长与异性交谈。当然他并非得了所谓的女性恐惧症,所以还不至于对社交生活造成障碍。只不过对木场而言,这与女性恐惧症其实无甚差别。
不知何时变得如此。
一想到这些,更觉得少女的言语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究竟想诉说什么也变得全然无法理解。
“对你而言。被害人——叫做加菜子是嘛?那个女孩是非常重要的朋友,这我懂,而你们为何这个时间还在车站我也大致了解。但重要的是那之后究竟怎么了?”
“你说了解,你真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湖吗?”
“呃,所以说——”
其实不太了解。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
“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呢!这根本不是无关紧要事。”
又害少女哭了。从刚刚就不知害她哭了几回,话题也不断在原地打转,一直无法问出重点。
现在,少女——楠本赖子又颤动着肩膀呜咽起来,她脑中也一团混乱吧。这也难怪。先让她休息一下或许较好。她家人过了这么久,别说是赶到现场,就连联络也联络不上,木场对此感到些许恼火。不只如此,就连受到濒死的重伤,正徘徊于生死之境的被害人——柚木加菜子的家人也还没联络上。
路灯的光芒朦胧地照映在低头哭泣的少女肩膀背后的窗子上。
这是事件——该说事故吗——发生的现场。
木场打从心底厌烦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木场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从丰岛区的警署转调到本厅约过半年。上个月上旬,还在丰岛值勤时代参与调查过的悬案以难以想象的怪异形式结案,害得木场这个月整月都在处理善后。
那是让木场感到很不舒服的事件。
因为该抓的犯人已经死了——而且犯人也不是坏人。

对原本是职业军人的木场而言,终战代表的不过只是“失去敌人”罢了。
木场有此自觉。
木场并非皇国主义者,也无右派思想。亦从未以歌颂战争者自居——但在听到玉音放送(天皇透过广播宣布投降)的瞬间,失去明确“敌人”的木场,明显地感到了迷惘。当然,木场十分清楚战争这种行为有多么愚蠢,也知道和平时代有多么美妙,但就是无法拂拭这种尴尬感受。
从政治、伦理、哲学方面来说,纵使支持和平时代的理论有多么正确,也仍是复杂且微妙的。虽不是很明确地知道,但木场也还是了解这个道理。只是,虽说纵使了解了也无济于事。在木场的眼中,只存在着我方与敌方、善与恶构成的二元论单纯结构才是能让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复员后木场选择了警察做为职业。
警察之职责乃负责取缔违法者与制度外的游离者,并予以指导或揭发。这就是木场所认为的警察。
在此没有暧昧不明的部分。对警官而言,捍卫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义。也就是善;同时只有违反法律才是恶,才是敌人。
警官的眼里就只有守法者与违法者的差别,非常清楚明了。而且,至少在这点上不至于发生像先前战争时,明明昨天之前还忌恨为鬼畜美英的敌人,仅隔一夜就变成了良善邻居的愚蠢事态。
总不可能下达——取消一切罪行从今以后与犯罪者和平共处——的命令吧。
木场如此判断。
但是木场却完全没想到这世上存在着无法憎恨的犯罪者与无法惩罚的恶人,而且实际上这类人还比较多。
木场上次参与搜查的事件非常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清楚,就连木场本人也不十分了解,所以才会在善后处理上处处碰壁。
不管说明多少次上司也还是不能接受,该交给检察官的文件迟迟不肯批准。报告书或悔过书之类的也不知重写了几次。木场生来不擅写文,总是搞到加班。原本习惯操劳身体的木场,如今为了写文件,甚至连想出外活动筋骨也不成。
这样过了一个月,疲劳到达顶峰。
木场明显感到这股不知名的倦怠是在发现赫尔辛基奥运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之时。亏木场先前还很期待奥运的到来。
木场连——日本最后究竟获得几个奖牌也不清楚。没时间听广播,不,甚至连看报纸的空闲也没有。
开始觉得不妙。
幸好辛劳有了代价,事情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说——今天回房间睡好了。所以木场才会将后续交代给同僚青木负责,赶忙搭上末班电车。公寓里像仙贝般硬邦邦的棉被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
电车车轮嘎嘎作响,配上枕木与铁轨合奏出的轻妙律动仿佛安眠曲,诱人进入梦乡。
真舒服。
但是这股舒服感却突然地,且硬生生地被打断。
列车紧急刹车。车内乘客少,当时木场坐在五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来的煞车让他翻起筋斗整个人栽了过去。
“怎么、搞什么鬼,混帐东西。”
一看窗外,恰好是木场要下一车的车站——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站内。怎么停的。怎会这么乱来。但如果没因此醒来大概也会坐过头,想到此就算了,木场静候车门打开。总之,与可爱的仙贝棉被之间也只剩下一点点距离。
然而一反期待,车门迟迟不开。只见到数名看似站员的男子脸色大变地朝向月台前方跑去。
——或许发生事故了吧。
立刻传来发生事故的车内广播。幸好车体几乎已经完全进站。车门约一分后开启。木场朝事故现场走去。脑内闪过三鹰事件、下山事件等一连串发生的铁路相关犯罪事件。与其说是兴趣驱使,不如说是身为警察的本性作祟吧。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现场周遭约有七、八名看热闹的群众围观。亮着橘色灯的电线杆下有个穿着制服的少女蹲坐在地上。站员催促她快点站起,但少女似乎吓到腿软,无法起身。木场见过这件制服,但不知道是哪间学校的。
木场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靠近现场,拿出訾察手册给一脸讶异的站员看过后报上身分。
“意外?还是自杀?或是?”
“这我们也不清楚——警察先生——怎么会……”
“我只是恰好搭这班车而已。已经跟消防署和警察联络了吗?”
“是的,现在正赶往这里吧。”
数名站员把放在担架上的被害人从铁轨上抬上来。
“喂,随便乱动好吗?”
“呃……什么好不好——刑警先生,这女孩还有气啊,没道理放着不管吧。”
“什么,原来不是尸体啊。”
没错,这不是杀人事件。只是杀人课的木场误会了,一心想着——在鉴识课的人来前必须保存现场完整。
“原来是自杀未遂。”
“不,关于这点尚不清楚。目击者只有这个女孩,但你也看到了,吓成这样——喂,总之你先起来。到那进去吧。”
站员拉着少女的胳臂,但少女全身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着担架上的被害人——似乎也是个少女。
“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少女说。

木场走向担架再度出示手册,探视被害人的状况。
“伤势如何,没大碍吧?”
脱下沾染血液的工作手套,站员擦起汗。额头上也沾到血和污泥。
“不,我想很危险吧。伤势非常严重,救护车若不快点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
“这么严重?”
“没受伤的只有头部而已。还好电车进站时有减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通常的情形恐怕早就断手断脚了。幸好没有,不然事后处理很麻烦。”
木场看着躺在身旁的少女,她的手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大概骨折了吧。只有鼻、口一带流血,此外都很干净。
——搞不好还有救。
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这时,木场的背脊仿佛有道电流窜过。

这女孩——
我认识这女孩,这对眼睛,这个鼻子、这张脸蛋,好像在哪儿看过。
在这股想法驱使下,木场再次探视被害人的脸。
多么美丽的容貌啊,木场不认识这么美丽的女孩。
但是——有印象。
不擅长与女性沟通的木场自然没有所谓的女性朋友。而木场认识的女性,不是像鬼一般恐怖的女警,就是恶魔一般的犯罪者,再不然就是成佛了的——也就是尸体而已。
但这女孩的脸就是有印象。
当然不是自己的母亲或妹妹。也不是熟人的妻子或家人。
——或许是像朋友中禅寺的夫人?
不,说像也还不至于。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在木场想着这些事时,周围陡然间骚动起来。回过神来担架已经抬走,数名男子开始进行现场调查,也见到熟悉的警察制服。
“总算来了。”
毕竟是深夜时刻,警察似乎只来了一个,其他的大概都是站员或铁路公安职员吧。不久,木场见到一名男子不停望着自己。边与应是站长的人物说话,接着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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