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虽然自从离开租界还是第一次走出染厂,可租界里的茶楼和天津城里的茶楼也差不多,一般都是一楼招待喝茶聊天花不了几个小钱的小生意人、市井闲人和贩夫走卒。二楼都要招待花得起钱的做买卖的生意人和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为了谈生意说事情方便,还多半设有雅间。
前头领路的伙计直接把三人带到临街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手脚麻利地扯下搭在肩头的毛巾,“啪啪”几下把三人的座位掸了掸,身子还没直起来,口中说着“三位掌柜稍等”,人已经快转到楼梯边。
李明方小心地侧着身子探出头去,顺着大街向外望去,半晌才缩回头,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把头上渗出的细汗一屁股坐下。看着早已好整以暇坐到座位上的秦川,李明方不好说什么,只好一扭头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楚云飞。
楚云飞虽然和秦川一样,对于李明方的做法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可也知道李明方急匆匆拉着他们进茶楼就是为了躲开那两个花鞋男子,不由有些不忿,一扭脖子。
“舅舅,就那两个人,别看他们袖子里都藏着家伙,只要他们敢找东家的麻烦,我上去三两下就能把他们都打趴下。”
李明方呵斥道:“你懂什么?整天就知道打呀打地,这些年来,你让你父母****多少心?你要记着,以前你惹了麻烦,那是给你父母惹麻烦,现在你要是再惹下麻烦,那可是给咱东家惹麻烦。”
李明方这一说,楚云飞想起父母和哥哥楚云涛的叮嘱,虽然还是一脸的不服,可顿时不做声了。
秦川见楚云飞发窘,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来,坐下。”
见楚云飞不肯坐,秦川皱皱眉道:“云飞,这里不比厂里,让你坐你就坐。”
楚云飞斜了李明方一眼,见李明方微微额首,这才一屁股坐下,顺手把那还剩少半下纸筒的糖炒栗子也放到桌上。
茶楼的伙计手脚就是麻利,只这一会功夫,已经端着一壶沏好的龙井和一盘瓜子、两盘点心,以及三个红泥烧制的茶杯放到桌上。然后端起茶杯,小心地依次给秦川、李明方、楚云飞斟满,这才下楼。
两盘点心是一盘金黄酥脆的核桃酥和一盘色泽金红的盐津樱桃。
秦川不是很喜欢甜食,对茶却是很喜欢。秦川端起茶盏凑到鼻前,顿时一股清幽的茶香飘进鼻孔。
“好茶!”
秦川小小抿了一口后,放下茶盏,这才看着李明方问了起来。
“老李,方才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对于秦川直到此刻才询问那两个人的来历,李明方不禁暗暗佩服秦川的沉稳和定力,看着只比自己这个极易冲动的外甥大不了几岁的秦川,李明方不由心中感慨。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这外甥怎么就做不到这样!
可转念又一想,这也难怪,秦川如果没有这种他这个年纪少有的城府和深沉,也不能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上,就做出现在这么大的事业来。
李明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秦川有些无奈地道:“东家你可能不知道,这两个就是咱这天津卫的混混了,别的地方也叫地痞。”
一听是地痞无赖,楚云飞不仅撇了撇嘴。
“混混!”
秦川前世倒是听说过天津卫混混这个名词,在她的印象里,这些混混就是天津卫的地痞无赖。之所以混混这个词给秦川留下了印象,倒不是秦川了解混混的事,而仅仅是因为,天津卫对地痞无赖用的这个称呼很有趣。
只不过,秦川和楚云飞一样的心思,他还是有些奇怪,他不知道李明方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两个看着就像有病的混混,不就是两个无赖而已嘛?
李明方看出秦川和楚云飞的心思,瞪了楚云飞一眼,苦笑着对秦川说。
“东家,你是才来咱这天津卫不久,时日还短,不知道天津卫的混混最是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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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混混了得()
楚云飞不屑地道:“怎就惹不得,就那两个残废,我一只手就能收拾他们。”
见李明方说的认真,秦川不由来了兴趣,接着楚云飞的话道:“老李,那你说说,天津卫这混混怎么就惹不得?”
李明方苦笑着很无奈地摇摇头,开始给秦川讲这天津卫混混是“英雄”事迹。
“要说这混混,可是咱天津卫的一绝,确切地说,混混并不是用一句地痞无赖就能一言以蔽之的。”
“天津卫的混混,又叫土棍、无来由、混星子、锅伙、耍人儿的,在官府里,这些混混又被称为锅匪。张焘在津门杂记里对这些人说的清楚:天津土棍之多,甲于各省,有等市井无赖游民,同居同食,称为锅伙,自谓混混,又名混星子。皆愍不畏死之徒,把持行市,扰害商民,结党成群,籍端肇衅。按津地斗殴,谓之打群架,每呼朋引类,集指臂之助,人也乐于效劳,谓之充光棍。”
“这些混混一个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花鞋大辫子。再有就是站着和走路都有讲究,先说站着,那要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前腿虚点,后腿虚蹬,两拳拳心相对,四指相叠,大拇指朝外,头要似仰不仰,眼要似斜不斜。再说走路,就是东家你刚才看到的那个样子,混混们管这叫英雄谱。甭管多大岁数,都是这个调调。”
李明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比划着混混的样子站着。
李明方本就是一个正派人,可学着混混的样子这一站,那是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更显得滑稽可笑之极。不仅秦川忍俊不禁,就是楚云飞也“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李明方坐下,拿起一个盐津樱桃扔进嘴里,又接着说起来。
“没钱的锅伙,一般在闹中取静的地方借几间房,平时就在里面吃吃喝喝,有事一声招呼,操起家伙就走,得来的钱财也都按出力大小分配。”
“不过,天津卫的混混和别的地方的地痞不是一样玩法,天津卫的混混一般喜欢文斗,文斗也最能让他们扬名立万。这文斗就是比谁最能挨揍,对方用刀剁,混混就用胸脯子挺上去;对方用斧子劈,混混就一歪脑袋给他砍。一旦后退半步,或是抄家伙还手,那就会成为锅伙里的笑柄。当然,挣地盘打群架那是要动手的。”
李明方人精明也很本份,就是有些嘴碎,说着说着,就又来了兴致。
“刚成为混混,那叫开逛,小混混要想混出名,就必须得招灾惹祸,讨一顿打。对于混混,扬名立万最好的办法就是搅赌局、跳宝案。最简单的,混混单人独马闯进赌场去找茬,如果赌场有背景,那就免不了一顿打。三言两语不和,一声令下,对方就会插门群殴。这时候,混混往往一扬手,嘴里喊声慢,然后双手抱住后脑,胳膊肘护住太阳穴,两腿麻绳般扭在一起护住下体,侧身弓背在门口地上一躺,然后嘴里还喊:打,四面打!别含糊!”。
“然后对方一拥而上,拳脚棍棒有什么用什么,都是狠揍绝不留情。挨打的混混可以骂街、骂对方八辈祖宗都可以,这叫卖味,骂的对方冒火,下手也就更重,必然打的皮开肉绽。但就不许喊痛,甚至只要喊出哎呦二字,对方就立刻停手,混混也就栽了,就得自己爬着出去。”
“如果混混挺得住,见打的差不多了,对方也就停手,自然有人过来问被打的混混:二爷,您叫嘛,住哪?这个时候,混混基本上已经被打得四肢动不得,但脑子还清醒,告知对方自己姓名住址,对方就会摘门板,铺上大红锦被,把混混搭上去抬回家。第二天,赌场老板就得亲往探视,送钱送礼,好言安慰。这是天津卫的江湖规矩,如果赌场老板不这样做,那他在同行里也就没得混了。挨打的混混伤愈后,赌场每天得奉上一两吊钱,只要开一天就得给钱。赌场每天就把这钱穿好挂在墙上,混混每天来拿了钱就走,这叫拿挂钱。当然这钱也不是白拿,日后赌场一旦摊上抽死签的,那这混混就得出去卖命。有时混混也可能被打残,但那样混混的名气就更大,在锅伙里的地位也就更高。”
“还有更狠的混混,进了赌场直接就掏刀子,或剁手指或割自己大腿上的肉,然后往赌案上一扔就开赌。如果对方服软,也一样可以每天拿挂钱。如果对方不怕,那还是免不了一顿打。”
听李明方这一讲,不仅秦川有些咂舌,就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楚云飞也有些吃惊。
“舅舅,你说的这天津卫的混混,就是一个滚刀肉啊,谁要是沾上了,那可是一个大麻烦。”
李明方点点头教训着楚云飞道:“这回知道厉害了吧,要是给东家惹上了这个麻烦,天天有人在咱们染厂门口耍无赖,你说咱们这染厂还怎么开。”
李明方看了秦川一眼,有心提醒秦川,又道:“这还是一般的小混混,小锅伙,惹上那些大锅伙就更了不得了。”
“惹上这些人,那就要武打了,而且还是大打。”
“天津卫这混混打群架,有两种,一种是真打;一种是假打。”
“假打就是双方事先都心照不宣,知道打不起来,无非就是拉上自己的人还有邀来的朋友示威壮门面,请的人越多脸上越有光。那时自然有人出来调节,最后哪一方出桌酒席也就完了;要是真打,那就麻烦了。除了自己的人,许多被邀的,甚至都不知道双方为了什么,反正告诉你,你就得自被武器,事主给每人发一件褂子,为的是打起来不要伤了自家人,打的时候规矩森严,许进不许退。”
“两方人到齐后,都会先跟周围的商家铺户打招呼,我们借宝地谈生意,多大动静您都别管。打起来时,两方引头的一声招呼,就铁、斧子,杆子鸟枪,短刀、长剑齐出,都往死里打。顿时就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血肉横飞。打完了,也不计较输赢胜负,一到时辰,双方老大一招呼,双方就罢手,各自抬走自己一方死伤,日后大摆酒宴。死了的,家里每月都能领到一分钱粮,妻儿不会挨饿受冻。伤了的,从此也有了资本。有时打群架被官府过问,抓到衙门里,无论打板子上夹棍,都不能服软也不能供出事由,不然就是走脊,在市面上再也不要混了。”
秦川对于李明方讲的这些混混英雄事迹很不以为然,皱着眉头问李明方。
“这些混混这么闹,不出人命官府就不管吗?”
“不是。”
李明方喝口已经有些凉了的龙井,苦笑着道:“官府也不是不管,可也实在没办法管,一般双方都不会报案不说,就是抓了人,也不会有供词。当然,有的时候闹得过分了,官府也会下狠手整治。比如同治十年,还有光绪九年,官府就有两次大规模剿杀这些混混,也冤死了不少人。可这混混们就像那野草,一开春就又冒出来,屡禁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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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道士可恼()
李明方正讲的兴起,楼下嗡嗡的嘈杂声中,茶楼伙计悠扬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来了,几位小客官,楼上雅座请了。”
一个青涩稚嫩的嗓音道:“两壶茶,八盘包子,再来两盘瓜子。”
紧接着就是一阵楼梯响,听声音大约有七八人上楼。
楼梯响动声中,又传来伙计略显急躁的声音:“喂,这位道爷,您这边请。喂喂你别上楼啊!楼下有地方。喂。。。。。。”
随着一阵楼梯响,八个操着外地口音表情各异、有提着箱子、有背着包袱,只是个个都是一副神色不愉的十六七岁青年上到二楼,从衣着看,显然这些人都是刚到天津不久,都是普通人家子弟。
这八个青年各个愁眉不展,上楼后就直奔秦川身后空着的临窗那张桌子。
紧跟着这群青年后面,一个白须黑发,身着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灰色破旧道袍,肩上挎着一个青色包袱的老道士,风尘仆仆健步上到二楼,道士一身道袍虽然破旧,可却洗的干干净净。老道士身后,茶楼伙计把楼梯踏得咚咚直响,一路小跑着跟在道士后面追上来。
老道士上楼后,目光看了一眼那群青年,正要在秦川斜对面的桌子边坐下,不知为何,道士突然一愣,两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正把目光投过来的秦川。
老道士的眼神让秦川有些好奇,想着这道士为什么如此看着自己,莫非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道士?
这功夫,伙计追到道士身前,正要呵斥道士不听招呼。哪知道士却根本不理他,伙计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怎地,那道士已转到他身后大步走到秦川那一桌前。
道士对着秦川一稽首,带着不是很明显的江浙口音道:“这位施主,可否容贫道在此稍坐?”
不待秦川开口,对面的李明方不满地开口说道。
“道长,我们还要谈些事情,那里明明还有空位,还请道长到那边坐了。”
李明方转头又对怕道士引秦川不满,已经一脸怒色正要推搡道士离开的伙计道:“伙计,这位道爷的茶钱我们付了,快给道爷安排座位。”
秦川也有些奇怪,这老道士自己可从没见过,为何好似对自己很感兴趣,放着空位不坐,偏要挤到自己这一桌来。
不等秦川想明白,道士早已一矮身坐到李明方身边的空位上,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是他一扬手,衣袖中就飞出一块鹰洋,那鹰洋飞在空中不疾不徐竟然稳稳地落在伙计伸来推搡道士的手中。
伙计本来是怕道士给不了多少钱,不愿让道士上楼,可在楼下想拦他就莫名其妙地没拦住,现在见了这一块鹰洋,气势顿时一萎,脸上的怒色瞬间换上笑容。
只不过,这伙计还是怕打扰了秦川等三人的兴致,点头哈腰地笑着对道士道:“您还是那边请,您老有什么吩咐,我这就去给您办。”
哪知道士并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给贫道来壶淡酒即可,多余的钱就归你了。”
寻常一杯酒水最多也就值十个八个大钱,没想到这看是有些落魄的老道士竟然出手如此大方,这剩下的一千多文就这么归了自己!这不仅让伙计喜不自胜。
可再一看李明方的脸色,伙计心中不由又犯起难来。
伙计正纠结着不知如何是好,不想早已怒容满面的楚云飞蹭地一下站起身,伸手就要拉道士起身。
“慢。”
秦川沉声喝住就要动手的楚云飞,拉着还有些不甘的楚云飞坐下,微微一笑对伙计道:“道长既然愿意在此,那就依了道长。”
秦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块鹰洋递给伙计。
“道长乐酒,你也不要拿寻常酒水来,就捡你店中最好的来两壶,另外再给道长添两盘上好下酒干果。”
这时的茶楼不仅卖茶水和干鲜果品和各色糕点,甚至也买酒水,差不多也可称为有本土特色的西式酒馆,得了这许多钱,伙计自然喜不自胜,乐呵呵地连连点头跑下楼去。
秦川这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老道士,只见道士肤色光泽剑眉凤目,虽然眉宇间细密的鱼尾纹让人感觉有些苍老,可精神矍铄,双目精光闪烁,显然老道士年轻时是一个少见的美男。让人很感意外的是,道士除了一绺半尺长的胡须白的一尘不染,眉毛和挽着发髻的头发则黑得发亮,不见一丝杂色,也不知这老道士是如何保养的。
秦川让楚云飞去取了三个茶盏,亲手斟满一杯龙井递给道士,道士即不推辞,也不喝茶,把肩上挎着的包袱横放在腿上后,只是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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