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想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怔怔的看着床尾的帷幔,上面绣的百合花纹样很精致,一连几朵那用金丝线勾勒的轮廓都不带重样的。
“累了就先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恩。”
元君耀俯身下去,抽走了羽鸢颈后的软垫,让她整个人都平躺下去,又替她搭上锦被,最后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陛下。”如萱焦急的看着元君耀,事到如今,她也顾不上要和羽鸢“同仇敌忾”了,只想知道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羽鸢失踪的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元君耀抱着十分狼狈的羽鸢从正点踏进来,单薄的宫婢装束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脸上、衣袖上都染着干涸的鲜血。接着又是昏睡不醒,在她的记忆里,但凡是羽鸢昏睡不醒的时候,醒来就没有正常过。
“她已经睡下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元君耀看着天际,语气叹惋的说道,看样子并没有和盘托出的意思。
如萱也不敢多问,只好答道:“是。”行礼之后匆匆退下了。
漫天繁星,银河浩瀚,月下中庭十分寂静,元君耀负手而立。他明明知道她很痛苦,却不知道为何,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将她从这样的痛苦里拉出来,只能默默的等候。
“陛下,时候不早了,您钦点的朝臣已经到齐了。”
“走吧,摆驾御书房。”
“是。”
心一直很痛,他已经辨不清,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底深处在痛……
……
户部的亏空案,还有右相的谋逆案交叠在一起,自他登基以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大的变数。
与高阶的朝臣商议了许久,元君耀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废丞相一职,左相调任户部尚书。从此之后实行六部分权制,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各司其职又相互制约,最后的决策全部交由元君耀。至此,王权空前的集中,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平静。
元君耀走后,羽鸢有睁开眼来,直勾勾的看着穹顶上的彩绘。
长久以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现在回想,是格外的可笑。以为自己在享受着复仇的快感,实际上却连真正的仇敌是谁都没有认清,多么像是像是孩童的幼稚戏法,胡乱的、不痛不痒的。
以为自己在变得强大、可以保护重要的人了, 却是这么的不堪一击,而且他们一直过得很好,反而是她的自以为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就像是大哥的无端中箭。
但这些和另一件事比起来,就显得无关紧要了,那件事便是凌千辰。当初自己挑中他,就是看到了他忠诚的外表下潜藏的不安分。凌千辰有这样的想法,也有这样的实力,解除最后的束缚,足以颠覆元家的江山。
那是因为当时完全被所谓的仇恨蒙蔽了,一心只想要报复,可是现在清醒的时候再来回想,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向元君耀开口。
现在他对自己好,如果知道了呢?她不敢想像。时而看见他柔情似水,时而看到他暴怒残忍,她不敢去犯险。
她起身来到案前,闭眼沉思了一小会儿,随机提笔修书一封。召出凌千辰的猎鹰,赶紧将密信递了出去。“主意已改,一笔勾销,互不相欠。江山终究姓远,生灵无需涂炭。十日内不回信,定向元君耀坦白,玉石俱焚。”
猎鹰飞得很快,在空中翱翔,陆上要行一个月的路程,它只用了六日。羽鸢收到了回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元君耀给的,我予你十倍。”她就知道凌千辰不会安分守己,苍劲的字泄露了他的蠢蠢欲动。
“破城之日,便是身死之时。”这九个字,她用自己的鲜血写上。
……
接下来的等待更加的漫长,她在等一个决定,一个舍弃无数诱惑,甘愿平庸的决定。
内心越发的焦躁不安,面上对眼前的一切就越发的不感兴趣。羽鸢将自己关在寝殿中,不踏出凤至殿一步,除了挡不住的元君耀,她不见任何人。
一时间,幽居、闭门谢客等等的词语在宫人间交口相传,甚至愈演愈烈,说皇后失心疯了,被陛下软禁。
不过羽鸢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知道了,你退下吧。”
“娘娘,要变天了,我吧窗关上吧。”如萱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明明是下午,却像傍晚一样黑,快要下雨。
如萱关上窗户不久,外面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天空再也承受不住堆叠在一起的黑云了,它们在一瞬间轰然崩塌,散落在大地上。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渐大的雨声中忽然出现了扑翅膀的声音,夹杂其中,几乎要被淹没,羽鸢却听得很清楚。一直死气沉沉的她像是忽然注入了活力一般,立刻掉头掠到窗前。如萱只看到浅苍色的影子一闪,便道儿自己眼前,吓得她一个激灵。
羽鸢用力的推开窗,不过看到的只是一只惊起的飞鸟,原来只是不知名的小鸟落到窗棂上歇息,刚落脚,就被惊扰了。
她叹气,随手合上了窗。
“娘娘,您是不是在等什么?”如萱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有。”一下午都坐在窗前出神的羽鸢回过头,斩钉截铁。
“可是……”
如萱还想要继续问,却被外面的通传声打断:“娘娘万安,俞总管求见。”
“传。”
“娘娘、娘娘,不好了!”一个瘦削的内监急急忙忙的奔进来,帽檐不断的往下滴水,落到肩上,蓝袍沾湿了一大片,显然是没有打伞,一路在雨里奔过来的。
俞总管是元君耀倚重的亲信,平日里都是干练稳重的,很少见他这样方寸大乱,莫非是元君耀又出了什么事?“怎么了?”羽鸢问。
“陛下见外面下雨了,竟然说要去淋雨,然后就走到勤政殿外的玉阶上站着不动了。”
“啊?”
“奴才怎么劝也劝不住啊!现在恐怕只有娘娘您的话管用了,你快去一趟吧,陛下的伤还没好,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啊!”他焦急得几乎要上蹿下跳了。
“知道了,本宫这就去。对了,陛下为什么忽然想到要淋雨?”
“奴才不敢多问,只是隐隐约约听到陛下自言自语,说什么“你在这里跪了一下午”,旁的倒没听清。”
“!”羽鸢听后心里咯噔一下,她说的是那个下午,自己被罚跪在勤政殿门口,大雨倾盆,彻骨清寒!
……
嫌凤撵太慢,羽鸢索性下来自己走。
还没到勤政殿,已经远远的看到那个站在殿前的黑色声影,在瓢泼大雨中一动不动。
殿前的白玉石阶,羽鸢从未觉得它们有这么长,走到尽头像是耗掉了大半生一样。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你恨我吗?”
“啊?”
“鸢儿,你恨我吗?”
“不、不恨。”我们好像已经扯平了。这几天她意识到了仇恨的可怕,她知道,他也有放不下的仇恨,杀父之仇,弑母之恨,不共戴天。
“叫我的名字……”元君耀低喃,声音像是呓语一般,有些飘渺。
“君耀……”虽然有些艰难,羽鸢还是开口了。
他听后笑了,将羽鸢拉进怀里。她只觉得元君耀浑身冰冷,却觉得他左边胸口温热一片。低下头一看,自己的衣襟一片殷红,与这浅苍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汨汨流淌的血!
“来人啊,传御医!”
王者之爱
一切的慌乱、一切的厌恶、一切的愧疚都淹没在漫天大雨之中。
宫人们将元君耀扶进殿内,御医很快就来了。
羽鸢站在榻前,看着满面病容的元君耀,衣襟上沾染的鲜血散发出淡淡的腥甜气息,她有些出神。大概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吧,也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风云莫测,天变得异常的。她跪在坚硬的玉阶上,任由雨水冲刷着,连心也跟着凉透了。是那个人进去求情,又一路送自己回的凤至殿……“启禀娘娘,臣已经为陛下包扎还伤口了。”御医的话将羽鸢的思绪打岔,记忆的碎片散去,又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陛下的身体怎么样?”她问。轻咳了几下,掩饰刚才的失态。
不过御医一直低着头,并没有看到羽鸢刚刚呆愣的样子,只是毕恭毕敬的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很虚弱,所以暂时昏睡着。休息几日便会好。”
“哦,你去开方子吧。”羽鸢挥手,又转身对勤政殿的宫婢吩咐道:“你们去燃些炭火,将屋子熏得暖一些。”想起刚才在元君耀怀里的冰冷的触感,她不自觉的微颤,。
“娘娘,快去沐浴更衣吧,再这么下去,您也会病的。”如萱在身后小声的提醒。羽鸢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雨水正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在脚下汇聚成一大滩,又像小蛇一样,蜿蜒潜行。
……
这场大雨一直没有停歇,已经过去了三天。四下的空气里一直弥漫着散不去的水汽,很潮湿。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跟着一并变得阴沉沉的。若是再这样下去,大概整个上衍都会浸在水里吧。
重掌朝政不过几天的元君耀又病倒了,依旧是羽鸢代为掌政。不过这一次下面的人都学乖了,没多少闲言碎语,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下一个兰黎深,曝尸于城墙之上。
殿外大雨滂沱,哗哗的声响不曾断绝,一下下击打在心中,让人一阵烦躁。羽鸢无心看奏折,索性放下手里的笔,踱步来到窗前。
凌千辰的回信已经收到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改变心意的,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等下去”。那晚看完之后,她立刻将那张小纸捻成一团扔进了茶盏里,直到墨迹完全从之上脱落,才舒了一口气。这样,她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去了,差一点,就养虎为患、引狼入室了呢。
雨水从琉璃屋顶上倾泻而下,像是细密的水晶帘垂在眼前,但是伸手去碰触的话,就断线了。可望不可即,一如某人。
“外面阴寒,当心着凉。”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羽鸢大惊,猛的转身,发现元君耀已经走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了。雨声太大,盖过了他的脚步。
“您怎么起来了?御医说……”
“我没事。”他摆手,打断了羽鸢的话。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鸢儿,你恨我吗?”虽然已经问过了,可他还想再听一次。
“不恨。”
“这些天里,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是、要消失一般。”
闻言,羽鸢僵住了。早已酝酿好的话一直压在心里,就等着元君耀醒来之后亲口告诉他,可是看到他这样痛心的神情,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默默的垂下头。
“怎么了?是这几天累着了吗?”
“我累了,但不是这几天,而是长久以来。”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抬起了头,目光毫不闪躲的看着元君耀。迟早都要说出口的话,犹疑也是徒劳的,不是吗?她下定决心说道:“有些话,我一定要说。陛下要罚、要杀都可以,我都没有怨言,但是请您听我说完,可以么?”
看着羽鸢骤然变得严肃的神情,元君耀感觉不妙,不,是很不妙。“怎么忽然就这么严肃了?但说无妨啊。”故作轻松的口气,还有努力挤出的笑,到了嘴边,却变成几声干笑,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谢陛下恩典。”说完羽鸢忽然在元君耀面前跪下了,不顾他惊诧的神情,她俯首:“臣妾有罪。第一,落英是臣妾安排的。”
“落英?”好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元君耀费力思索,才想起:“是嫣美人?可是……”
“是的。第二,”她屏住呼吸,咬牙道:“是陛下亲手害的兰瑛小产,但是,是臣妾用了让陛下产生幻觉的药。”
元君耀在也不能维持表面的波澜不惊了,他惊呼:“为什么!你再怎么很兰瑛,但那终究是我的孩子!你怎么可以!”
果然,牵涉到孩子,他就能无视其他的呢,羽鸢唇边扬起一抹惨兮兮的笑:“正因为这是陛下的孩子,所以才不能放过,当初臣妾的孩子,不也是陛下的么?我想要把后宫搅乱,我想要报复,让陛下十倍偿还当初的切肤之痛。”因为是俯首,还有外面的雨声,所以羽鸢要说的很大声,才能让元君耀听清楚。
“仅此而已?”
“不,我还想把天下搅乱,颠覆元家的江山。陛下一定还想问为什么,呵。”她笑了,“因为我以为父亲是陛下赐死的。臣妾的话说完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与夏侯家无关,局是臣妾摆的,其余人只是棋子,与他们无关。所以陛下要罚抑或是要杀,请只是臣妾一人。”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到凌千辰。是自己硬要把他扯进来的,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责,就不要再徒生事端了。
她将头埋得更加的低,等待他的怒火,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沉默,还是沉默,只有潺潺的雨声和氤氲的雾气隔在两人中间。
“娘娘,淑妃说……啊!”刚踏进门的话说了一半,立刻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许久,元君耀缓缓走到羽鸢面前,将她扶起:“我,不怪你。”接着她向如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
“兰家的事一出,这孩子总归是不能留的。至于天下,如果你想要,拱手送你又如何?”
“什么!”这下换做是羽鸢哑口无言了。
“现在,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可以重新开始了,不是么?”
元君耀刚想要伸手抱住羽鸢,她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有的东西,错过了便是永远,回不去了。”
“那……”
“臣妾自请出宫,望陛下恩准。”
该来的,总归要来,从一开始就避不过。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句话是,元君耀还黯然了。
“鸢儿……”他唤道。
“对不起,我已经很累了,在这样下去,会“心力交瘁”的。”
“如果是四弟呢?”元君耀也忽然跪下,他扳着羽鸢的脸,不让她移开目光,四目相对,她的视线是那样的灼烈。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你就这么狠心?”元君耀不依不饶,他脸上写着的,分明是愤怒!
“对不起。”
“我求你也不行吗?”他的吼声在寝殿里回荡,震得檐下避雨的小鸟惊起四散。他求她,放下帝王的尊严来求她,只愿换得明眸浅笑。
“对不起。”
“你只会说这三个字吗?道歉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我说过,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他霸道的说,像是宣告一般。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就像是渐生的怒火,羽鸢只觉得两边的脸颊都在痛。
看见羽鸢还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像是看破红尘一般,元君耀再度吼道:“你不会笑了么?为什么一直苦着脸?我是这么的让你厌恶吗!”
“不……”声音被夺去,元君耀霸道的吻已经压了上来,不顾一切的索取着,他不管,他不想放手。
“唔……放开……”羽鸢使劲的挣扎。元君耀到底是病弱之躯,不多的气力已经耗去了大半,她一用力,就推开了他。
“不要逼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她哭喊,不待元君耀开口,就冲出了寝殿,脚步消失在哗哗的巨响之中……
如果这时羽鸢回头,就能看见,元君耀脸上的暴戾,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行清泪……
“娘娘、娘娘,外面雨大……”如萱话还没说完,羽鸢已经从她面前掠过了。她飞快的穿过前殿,眼看着就要冲进漫天大雨里。
不顾一切的跑,忽然撞到一个人,狠狠的一记,眼冒金星。站定之后,羽鸢定睛一看,是元君煊。“如果是四弟呢?”元君耀的话还在耳边。
“是你也一样!”她丢下一句话,继续向前,奔出了勤政殿。
在雨里跑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去哪里都一样,只要还在皇宫里,只要还在这只纯金的囚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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