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晓得那材村子里有郎中,也有一家药材铺。
脚下是高低不平的地面,凸凹起伏,时有坑沟,走起来一步软,一步硬,异常吃力,尤其在两个负有重创的人来说,更有种不胜跋涉的苦楚。
媚媚几乎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完全附到战飞羽的肩臂上,她自然并不是有意要表现她的娇弱,因为事实上她的确难以支持,脚步的移动间,胸腹处的伤口便几乎要撕裂开来,那等炙热的张缩的痛,已令她肝肠都要扭绞成一团了
战飞羽沉默着,强行压制本身的痛苦,尽量提起那一股几近衰竭的力量,他咬着牙,屏着气,扶持着另一个与他在命运上相连的身子,艰辛的向黑暗的前程摸索——不,这是挣扎!
喘吁着,媚媚的声音像自鼻缝中透出来:“真恨……”
战飞羽透了口气:“什么事?”
媚媚喘着道:“那梁宏川……你差一点……没杀了他……”
战飞羽点点头,晦涩的道:“不错……差一点……我的体力太衰竭了,否则,他是必无幸理的……”
媚媚敌了敌她干裂的嘴唇,道:“我自认……已不算什么好人……可是……比起他们……简直小巫见……大巫……姓梁的……那等邪法……真是挑着灯笼也找不出另一个……”
战飞羽道:“他是个从上到下,由里到外,恶烂透顶的坏种!”
呛咳着笑了一声,媚媚道:“这人……本事不大……心机却深……只是深得阴毒……”
战飞羽感喟的道:“否则,他凭什么在‘代执役’这一行中捞?”
媚媚抖了抖道:“表面上可看……不出来……”
战飞羽的脚步缓慢移动着,沉沉的道:“所以……老古人很早就已留传下两句话……‘画皮容易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媚媚犹有余悸的道:“那祝义全……更是个反脸无情……绝信经义的……畜生……”
战飞羽道:“姓祝的已经自食恶果,他撒什么,便收什么……他对人对事寡情冷血至此,也自有人对他如此……原本,祝义全、梁宏川这一伙人便是禽兽一窝……谁也不比谁强,通通都该遭天打雷劈!”
媚媚的身子歪了歪,更攀紧了战飞羽的手臂,她道:“回想一下……真可怕……江湖道,实是个陷人坑……”
战飞羽低沉的道:“幸亏公维、苟巧……陈冥这几个人早死了……否则,只怕场面会更热闹,也就更血腥了,物以类聚,这句话永不会有错……”
有些寒冷的噤了噤,媚媚的声音抖抖的:“恍若一梦……却是场噩梦……”
鼻端里飘漾着媚媚的发际领端的那股幽香,也搀合著媚媚身上的血腥气味,战飞羽轻轻的把肩头耸移了一下,十分平静的道:“你梦醒得早,总还算不幸中之大幸。”
艰辛的跨域一步洼坑,媚媚苦笑道:“还得感谢……你这醍醐……灌顶的人……”
战飞羽扶着媚媚走快了点,边道:“不需客气,我也受你之益匪浅。”
咽了口唾液,媚媚刚想开口,黑沉沉的荒野前头,已蓦的有层影子凌空一个跟头翻跃站住,那人双手叉腰,一副“泰山石敢当”的跋扈架势!
这突来的变化,不由使媚媚猛的一惊,脱口低叫:“有人……”
战飞羽镇定的停下脚步,目注前面那拦路叉腰的不速之客,沉默没有出声。
紧张和惊恐,使得媚媚全身哆嗦起来,也因而扯引了伤处,痛得她微微弯下了腰,呻吟着道:“战大哥……只怕……不妙了……”
战飞羽冷硬的道:“不用惊慌,媚媚,至多一搏生死而已。”
于是,在他们身后,有一个刺耳的沙哑声便接着响起:“说得是,至多也就一搏生死而已!”
神手无相十二、狭路、冤家、鬼刺客
十二、狭路、冤家、鬼刺客
惶惊的,媚媚匆忙回头瞧去——就在他们身后两丈不到之处,也同样站着一条人影,黑暗里,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孔形态,但是,却可隐约看出那是个瘦削略高的身材,而且,带着一股无形的慑迫气息……
屏着气,媚媚悄悄的道:“后面尚有一个……”
战飞羽静静的道:“我晓得。”
这时,拦在前头的那个彪形大汉,突然磔磔怪笑起来,他狂妄的道:“姓战的,你还记得我么?”
战飞羽一听这声音,立即明白了来人是谁,而同时,他的一颗心便悬吊起来,——这个人既然胆敢卷土重来,那么,跟随他的,也一定是他的强硬靠山了!
那彪形大汉,是“大红云”凌刚。
然则,不用推敲,后头的瘦人物,便必定是凌刚的搭档——“鬼刺客”戈凉无疑了……
战飞羽缓缓的道:“凌刚,是你。”
媚媚不禁怔了怔,她迷惑的道:“这不是梁宏川的同路人?”
战飞羽道:“不是。”
媚媚若有所思,她慢慢的道:“我还以为是梁宏川那一伙……战大哥……你刚才叫他什么?”
战飞羽道:“凌刚。”
在嘴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媚媚突然道:“‘大红云’凌刚?”
战飞羽并不意外的道:“我也认为你应该知道此人,——你与他们都属于‘代执役’这一行的。”
媚媚正想说什么,对面,凌刚已粗暴的叫了起来:“姓战的,你和那贱人嘀咕些什么?老子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今晚上便通通送你们的终,叫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战飞羽沙哑的道:“不要想得太容易,凌刚,记住你身上的伤还在作痛,这该多少给你一点警惕的回忆吧?”
凌刚又羞又怒的叱喝:“老子不听你卖弄嘴皮子,姓战的,老子只需把旧帐同你结清一连本带利,眼下便要你一并偿还!”
战飞羽深沉的道:“我在等着。”
逼近几步,凌刚火暴的吼叱着:“这一遭,姓战的,我看你还在有什么‘皮调’?你要多管闲事,捣散我的买卖,你就得付出代价,血淋淋的代价!”
冷冷的,战飞羽道:“凌刚,我是受唬的角色么?”
后头,那瘦削的人沙沙开口道:“不错,你不是受唬的角色!”
说着话,那人微微一闪,只是微微一闪,业已有如鬼魅般那么轻飘飘像浮在空气中一样来到了他们面前七步之处。
于是,现在可以大略看清楚那人的容貌了。
那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满头黑发披拂下来,齐额以一条寸许宽的白带子勒紧,他的双眉浓竖如刀,双目深陷,眼瞳中闪映着一股寒森的、澄澈的、冷酷又坚定的光芒,端挺的鼻梁下是一张唇角下垂的嘴,一道疤痕,便自嘴角斜向耳际,红褐色的痕印,宛如一条隐在皮肉下的蚯蚓!
蓦的,媚媚一激灵:“‘鬼刺客’戈凉!”
战飞羽沉沉的道:“你该早知道的,戈凉与凌刚是搭档!”
脸色惨灰,媚媚不由自主的哆嗦着:“是我……我该早点记起来……凌刚出现,他身边的人便必是戈凉……战大哥,只是眼前,便又凝聚了一片血腥,一片黑雾……”
战飞羽徐缓的道:“总要挣扎,媚媚。”
双瞳中闪动着冷森的光彩,戈凉是那样沉稳的望着战飞羽,又凝视了媚媚片刻,然后,他语气里有些微微的讶异:“战飞羽,你和叶媚有旧?”
叶媚,是媚媚的本名,因为她在江湖上闯荡,一直被称为媚媚,所以她的本名反而不受人注意了,戈凉也认识她,显然,双方以前见过。
战飞羽道:“我和媚媚只是在先前不久方才化敌为友。”
点点头,戈凉道:“难怪,据我所知,你一向是与‘代执役’这一行中的朋友为敌,你能对叶媚另眼相看,接纳为‘友’,倒也真不简单了。”
战飞羽道:“一个人总有天良发现,认清正邪的时候,否则,执迷不悟,便是不可救药了。”
凌刚大吼:“娘的皮,战飞羽,你休要指着和尚骂秃驴,你当我们听不出来?”
静静的望着凌刚,战飞羽道:“我是这个意思,但我不需‘影射’什么,我自来是直言无忌!”
凌刚咆哮道:“你不用卖狂,姓战的,你狂不多时了!”
摆摆手,戈凉安详的道:“战飞羽,我想,我们的来意你一定明白?”
战飞羽颔首道:“非常明白。”
戈凉的眼神一硬,道:“那么,接下来的,便是了断了!”
战飞羽沉稳的道:“看来是如此的了。”
吼叫一声,凌刚道:“老子今夜必要将你活掰八块!”
看了凌刚一眼,战飞羽淡淡的道:“如果你不是喜欢这样大呼小叫,凌刚,你的亏便会吃得少些!”
凌刚闻言之下,立时暴跳如雷,口唾四溅的厉喊:“狗娘养的战飞羽,你竟敢嘲笑我?你他娘是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了?”
按住了叫嚣中的凌刚,戈凉意味深长的道:“伙计,人家说得不错,你的确太过鲁莽毛躁了些,这是真话,凡人听到真话,十有八九,总是不太顺耳的,在动手搏命之前,何需动嗔饰形?谈谈笑笑,不也一样可以夺魂溅血?”
凌刚悻悻的道:“老大,这姓战的太狂了,你也看得清楚,他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戈凉平静的道:“这才是老经验,是高手,不动如山,侵掠如火,心定气沉,目明手疾,往往,便可在敌对者的激荡中寻隙而进,获至奇袭之果。”
凌刚咬牙道:“不管他是怎么回事,老大,今天我们都不能放过他!”
笑笑,戈凉道:“当然,我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说着,他又面对媚媚道:“叶媚,眼前,是我同战飞羽之间的事,你不必趟这道混水,请你站到一边,没有人会损伤你的分毫,现在,请。”
媚媚急切的道:“戈老大,请你听我说……”
不待媚媚说完,凌刚已厉声道:“你站开,叶媚,否则连你也一起算上,到时可别怪我兄弟不思同行之谊!”
媚媚声音暗哑又激动的道:“戈老大,战飞羽战大哥是一位讲道义、重然诺的挚诚君子,你们岂可在他濒危之际落井下石?这样趁火打劫的作风未免有欠光明!”
勃然大怒,凌刚吼了起来:“他娘的,叶媚,你也是和我们吃的同一碗饭,走的同一条路,却居然胳膊弯了往外扭,帮着外人说起话来了?你是想……”
打断了凌刚的话,戈凉凛然道:“慢着……叶媚,你方才讲什么?战飞羽何谓‘濒危’?我们又怎能算是‘落井下石’?你在‘代执役’这一行中,亦非孺儿,当知我戈凉自来讲究光明磊落,决不做那种阴毒卑劣的龌龊事!”
战飞羽平静的接口道:“戈凉,只要你认为需要现在了断,我战飞羽便绝对奉陪,其他因素,你却无庸考虑,我们彼此间争的是胜负,不是道理!”
昂然的一笑,戈凉道:“战飞羽,不错,我戈凉是纯粹的黑道中人,是变相的执刑者,是舐刀头血、捞血腥钱的杀手,但是,我却凭的是义气,讲的是信忠,论的是善恶,我正大光明的做事,不阴诡害人,不昧着心肝坑人,不糟蹋那不该糟蹋之人,多少年来,我领过大笔的赏额,擒交过无数的‘肉票’,也动手宰杀过甚多的敌对者,我双手鲜血淋漓,但是,我却可以断言,此中,决无一个真正的善良,我也未曾诛戮过任何一个好人,无论间接直接,全没有!”
战飞羽所知道的戈凉并不多,而且,全属浮面的传闻,他所晓得的“鬼刺客”,乃是个来去如风,动作似电,神出鬼没而又毒手辣心的黑道强者,他听说过人家对戈凉的形容,说戈凉武功精绝,悍野狠厉,是个最难缠的“代执役”,但是,他却并不十分清楚这位“鬼刺客”的为人心性如何,现在,戈凉这样一说,战飞羽不禁颇觉意外,因为他想不到,“代执役”这一行道中,居然尚有此等的人物存在!
仿佛能看透人们的肺腑,戈凉又深沉的接着道:“战飞羽,你奇怪我们这个烂圈子里尚有我这种人,纳罕在‘代执役’此行的一贯贪婪酷厉、勾心斗角、不仁不义的传统作风下我犹能维护这样的思想吗?”
战飞羽坦然道:“不错。”
戈凉的面孔上有一片湛然的光彩,他清晰又缓慢的道:“其实,这无足为奇,也无足为怪,污泥之中,仍有白莲不染,勾栏院里,亦一样有三贞九烈的妇女,在圈子里混生活的人,并不一定就会完全受到环境的感染而同流合污,我在‘代执役’这一行道中,一向贯彻我自己的主张,施行我自定的法则,我不能兼善天下,便只有独善其身,我素有狠毒之名,但是,我拿的却是干净钱,做的更是干净事,我仰不愧天,俯不诈地!”
一侧,媚媚悄声道:“战大哥,戈凉说的话一点不假,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战飞羽迷惑的道:“在你们这一行中,会有这样的人?”
叹了口气,媚媚道:“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戈凉是如此的了……包括他的搭档凌刚,都还沾不上边,比起戈凉,在做人的道理上说,我们皆难望其背项……”
战飞羽凝视着戈凉,感触奇异的道:“真没有想到,我竟尚能遇上似你这样的一个‘代执役’,戈凉,你令我惊异了,我原未指望在尊业之内发现阁下此等朋友人杰士!”
戈凉平静的道:“谈不上这些,我只是凭着良心做不害天理的事!”
“老大,我们上吧?”
摇摇头,戈凉道:“迟早会上,你急什么?我要把话问清楚!”
凌刚粗鲁的道:“老大,还问个什么名堂呢?姓战的是我们要找的正主儿,现在人就在这里,眼下不放倒他更待何时?光景不早了哇……”
横了凌刚一眼,戈凉重重的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半世清白,二十年气节,你要我不明不白的毁掉么?”
于是,凌刚缩回脑袋,闷不吭声了。
戈凉踏近一步,问媚媚:“叶媚,请回答我方才的话,战飞羽现下有什么碍难?有什么问题?”
媚媚提着气,迅速的道:“战大哥身受重伤,体内蕴毒,且刚刚脱力过甚,血浸重衣,旧有的伤口全已迸裂,在此等情景之下,戈老大你向战大哥挑战,岂不背上一个‘乘人于危’的骂名?”
怔了怔,戈凉道:“此言当真?”
媚媚急切的道:“人在这里,戈老大何不自行查看?这是假得了的事吗?”
戈凉一声不响,猛的抖亮了火折子,在青红的火光摇晃里,他仅需几眼,便看了个清楚明白,套回火折子,他不禁沉重的道:“不错,战飞羽,你伤得太重,眼前你尚能支撑不倒,我已经认为近似奇迹,而且,叶媚似也同样受创不轻……”
凌刚嚷了起来:“老大,我们还不动手?这正是机会呀?”
戈凉怒斥道:“混帐,你简直迷糊、可卑!‘代执役’这一行的人叫外头垢病指责,便全是因你这种龌龊观念所使然,你不要脸,却也来刮我的颜面?”
脸红脖子粗的,凌刚辩解着道:“可是……老大,姓战的是我们仇家呀,岂能放他就此离去?”
戈凉厉烈的道:“我没有说就此罢手,我们雪的是耻,报的是仇,但却不能忘记武士的尊严,不能罔顾江湖的道义,我们争胜负,搏生死,却也要在公平的条件下施为,现在战飞羽孱弱至此,即使我们胜了他,却有什么光彩?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