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闻言心动,沉吟半晌,拍手笑道:“阿雪,你说得是,咱们就变成鸟儿,飞得远远的,叫那个大恶人再也追不上。”他见阿雪瞧着自己,眼中尽是不解,便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做过的竹鸟么?”阿雪见他笑嘻嘻的,也觉开心,点头道:“记得,上好机括就能飞来飞去。可惜第一只被土土哈射坏了,第二只这次走得急,忘了带上。”
梁萧笑道:“不打紧,咱们再做一只大的,把你我带下山去。”他目光转到那颗老松上,“若要木材,这棵树尽也够了。”他拔出铉元剑来,审视半晌,叹道,“铉元啊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无能,只好累你屈尊降贵,做一次斧斤。”
他说罢,忽见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祷,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么?”阿雪道:“我在向这棵树说,大树啊大树,你在这里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牺牲你了。你若有知,我事后必然烧香拜佛,佑你往生极乐。”
梁萧欲要发笑,但瞧那棵茕茕老松,忽又笑不出来,寻思:“草木且堪怜惜,何况天下苍生?我攻城破坚,杀人无算,又算什么呢?”闷了一会儿,按捺心事,画图伐木。他涉足西方算学以后,机关术更进一层,这只木鸟较之当年所造的竹鸟更为精巧。梁萧不敢怠慢,昼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赶造。
次日凌晨,木鸟完工。形若大鹰,左右翅长两丈,前后一丈五尺。下腹装设机轮,上方两侧均有绞柄,头尾、两翅共有风车四部,与绞柄相连。木鸟下端有圆木轮,轮下斜搁两条木轨,以为起飞之用。
木鸟尽管造好,其时风向不定,不便起飞。梁萧心中惴惴不安,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也罢了,阿雪若有三长两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贺陀罗白天用鸟笛封锁下山路径,夜里在山腰石洞运功疗伤。棒伤深入骨髓经脉,婆罗门内功尽管深湛,可要治好也不容易。他向采药人打听,这座山峰名叫天都峰,意即“天仙都会”,本是黄山七十二峰中的第一险峰。自古以来,鲜有能人登顶。贺陀罗一听,雄心大起。第三日清晨,他的肩伤稍稍痊愈,迫不及待出了山洞,抖擞精神,飞猱般向上攀援。
阿雪监视山下,云雾遮眼,不觉贺陀罗上山,等到发现,敌人距离崖顶不过三十来丈。梁萧暗骂:“老贼来得好快!”这时风偏西北,并不适合起飞。他放手一搏,搀着阿雪坐上木鸟,奋力绞动手柄,四部风车呜呜鸣转,搅得峰顶烟尘四起。
梁萧一挥剑,斩断后方绳索。木鸟顺着木轨滑下,呼的一声,没能起飞,直愣愣地向下俯冲。变生仓促,阿雪吓得双眼紧闭,尖声惊叫。梁萧也变了脸色,心中暗暗叫苦。
贺陀罗眼看登顶,忽觉头上狂风大作,只当梁萧居高临下,趁机施袭,情急翻掌托出。这一掌以下对上,用足了十成内劲,巨力可撼千钧。木鸟被他掌风一托,向上一蹿,四部风车逆风转动。木鸟一沉又升,稳稳当当飞了起来。
梁萧惊喜莫名,大笑道:“贺陀罗,多谢相送!”贺陀罗趴在崖上,呆望二人乘风而去,脸上尽是不信之色,倏尔手脚一软,几乎掉下悬崖。
阿雪从木鸟起飞开始,始终闭眼尖叫,直待木鸟再无颠簸,方才定住心来,张眼偷望。前方青峰簇簇,破云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云海上染上绚烂的金色。极远处,江河如错金玉带,穿山越岭,东流入海。这几日里,她看惯了黄山美景,却没一刻如眼前这么美丽。
木鸟因风起,载着两人经过光明顶、莲花峰,穿梭在黄山七十二峰之间。清风阵阵,吹得二人衣发飘飘,心快神畅。梁萧情难自禁,搂住阿雪纤腰,阿雪低头偎入他的怀里。刹那间,两人的身心都似化去,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仿佛眼前云烟,缥缈散去。
木鸟飞了一阵,被清风送出山区。遥见平原上阡陌纵横,有农人望见木鸟,纷纷奔跑叫喊。
梁萧俯视下方平野,叹道:“阿雪,若能永远飞下去该多好!”阿雪张口说道:“好啊!”梁萧微微苦笑,望见前方已是长江,当下摇动手柄,木鸟向江水俯冲下去,落在江面,顺流漂去。
梁萧折下木鸟一翼,当作木桨,划到岸边。两人踏足江岸,望着木鸟漂远,心中满是惜别之情。过得良久,梁萧挽起阿雪的手,叹道:“走吧。”
阿雪抬眼瞧来,二人目光一交,想起木鸟上的亲昵情形,均是面红心跳。梁萧别过头去,惊觉方才木鸟上,心中除了阿雪,再也没有别人。侧目望去,阿雪敛眉低头,不知想些什么。一股暖意顺着她的小手传来,梁萧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长啸。
两人手挽着手,向东走了一日,抵达京口大营。守营士卒望见梁萧,匆匆报与营内。营门大开,飞出三骑,正是土土哈、李庭与囊古歹。三人白衣白甲,神色十分惨淡。
还没奔近,李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梁萧,失声痛哭。梁萧猜到缘由,拍拍他肩,欲要说话,嗓子却被哽住。阿雪奇道:“李庭,出什么事了,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泪交流。土土哈黯然说:“阿雪,王可战死了……”
阿雪口唇微张,眼泪一转,夺眶而出。土土哈一咬牙,续道:“梁萧你不告而别,阿术平章很生气,骂你不守军规。我听不过,就说即便你不在,我们也不会输。阿术说,军中无戏言,如果开战,你们打先锋,胜了算你们的功劳,败了严惩梁萧。不多久,宋军下书挑战,平章率军迎敌。宋人阵法厉害,我们损伤很大。王可说:‘我们死了不打紧,决计不能连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带了水师,装满火器,冲入宋军阵中,我和囊古歹两翼掩护。李庭半途被宋军截住,王可先将自己的船烧了,冲入宋军阵心。火器爆炸,借着风势,将宋军十多艘大船都烧着了,跟着东风一紧,百里内的宋军战船都被这把火烧光了……”说到这儿,土土哈嗓子一哑,涩然道,“宋军败了,王可也没回来,连……连尸首也没见着……”
李庭已哭到身子发软,泪眼模糊中,见梁萧神色木然,叫道:“梁大哥,你……你要为王可报仇!我瞧见了,姓云的就在宋军中指挥,他先害了赵山、杨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誓不两立……”说到这里,忽见梁萧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不由惊道,“梁大哥!你怎么啦?”
梁萧拭去口角鲜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忽地纵声惨笑,边笑边走,一眨眼,走进营门,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
京口一战,宋军水师灰飞湮灭。消息传到临安,大宋朝野尽失主张。元廷本为灭宋与否争得不可开交,京口战报传来,伯颜上表请战,要以破竹之势直捣临安。忽必烈阅罢奏章,不顾西边战事,拜伯颜为右丞相,阿术为左丞相,梁萧为平章政事,南下灭宋。
伯颜返回军中,命阿术继续围困扬州,以梁萧为先锋,进逼常州。
常州是神鹰门发源地,京口战败,靳飞与云殊率残兵败将退回常州。听说元军南下,二人在书房内密议许久,也没定出一计半策。云殊呆了半晌,忽道:“师兄,你我战死沙场也是应当,娘亲与姐姐怎么办?文儿还小,也跟着殉国吗?”
靳飞摇头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云殊皱眉道:“依我之见,不妨让姐姐带着娘亲与文儿,趁夜离城……”靳飞怒道:“胡说!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此时迁移家眷,成何体统?”
云殊脸一白,还未说话,“吱嘎”一声,房门大开。一位素衣老妪站在门前,面如满月,鬓已星星。身后一名三旬美妇,眉眼与云殊依稀相似。
二人神昏智乱,都没留心房外有人。靳飞慌忙起身,施礼道:“师娘!”又看了那美妇一眼,小声说:“阿……阿璇!”云殊也站起身来,向那素衣老妪道:“妈!”又对美妇说:“姐姐。”
老夫人淡淡说道:“适才路过,你俩的话我听到了!”她嗓音沙哑,说出话来别有一番威严。老夫人目光一转,盯着云殊道:“你方才的龌龊念头,与贾似道有何分别?莫非你父亲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这话说得严厉。云殊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颤声道:“孩儿独自受难也罢了,累着您和姐姐,心里便觉不安。”老夫人叹道:“国已如此,家又何存?鞑虏乱华,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多我云家,算得什么?妈不是寻常妇人,阿璇也是深明大义的孩子。我云家世代忠义,岂独男儿?”她的语气淡定从容,云殊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夫人长叹一口气,扶起云殊道:“殊儿,你知道你名字里这个‘殊’字的含义么?”云殊道:“父亲说过,是特出的意思。”云夫人点头说:“是了,万程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你特出于众人之上,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英雄、大豪杰。瞻前顾后,也是英雄所为吗?”
第152章:又输了!()
云殊身子一震,低头无语。云夫人回头向云璇道:“阿璇,文儿呢?”云璇笑道:“他练武去了。”说着深深看了靳飞一眼。她与靳飞既是师兄妹,也是夫妻。靳飞见她神情,只觉当此危难,妻子一颦一笑,俱是弥足珍贵,怎也看之不够。再想战事一起,有死无生,又觉说不出的难受,垂下眼睑,轻轻一叹。云璇轻握他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写道:“我不怕。”靳飞心一颤,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湿了。
云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时日不早,你们劳累一天,早早歇息为好!”说着自顾出门。
云殊将母亲送走,正要回房,忽听隔壁传来打斗声。转过月门,只见风眠手持木剑,与一使枪少年斗得激烈。楚婉负手旁观,见了云殊,笑道:“云大哥。”风眠见他来了,有意显摆本领,后跃两尺,卖个破绽,诱那少年挺枪刺来。眼看刺到,风眠侧身攥住枪杆,木剑迅快之极,斫少年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后退,怒道:“又输了!”一掉头,向云殊大叫,“舅舅,我怎么老是打不过他?”
云殊强打精神,微笑道:“谁叫你以前顽皮贪玩,练功马虎!”靳文拧住他说:“你教我一些速成本事,好杀鞑子!”说到“杀鞑子”三字,他的两眼闪闪发亮。云殊心头一叹,苦笑道:“速成的本事我可教不来!”靳文扁嘴道:“哼,小气!”向风眠道,“咱们再来!”二人呼呼喝喝,又斗在一处。
云殊看了片刻,对楚婉说:“楚姑娘,你来,我有话说!”楚婉随他走出庭院,在花树之间默默走了一段,云殊忽道:“楚姑娘,你还是回家吧!”楚婉惊道:“什么?”云殊道:“兵凶战危……”楚婉不待他说完,打断他说:“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视云殊,目光盈盈,声音温柔不胜,“有你在,我就不怕!”
云殊看她模样,心头一点绿影闪过,不觉暗惊:“我怎么又想起她来了?”他转眼望着楚婉,又想:“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可……只怕终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
楚婉见他定眼望着自己,心头羞怯,一抹红云浮上双颊。两人相对无语,忽见一个丫鬟冲来,一把拽住云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云殊诧道:“书眉,你慢说。”丫鬟咽了口唾沫,放声大哭道:“老夫人她……她上吊自尽了……”
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云殊倒退两步。楚婉急忙伸手将他扶住。云殊呆了呆,冲入母亲房中,只见白绫如雪,将云夫人悬在梁上。云殊手忙脚乱将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他伤痛欲绝,抱着母亲遗体,欲要痛哭,眼角却涩涩的,竟然哭不出声。。
不知呆了多久,忽觉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却是靳飞。他双目红肿,沉声道:“大敌当头,节哀顺便!”云殊不见云璇,心觉不妙,急道:“姐姐呢?”靳飞低头道:“她骗我离开……吞金自尽了……”他虽竭力平静,两行泪水却包藏不住,无声滑落面颊。
一日失去两个亲人,云殊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靳飞见桌上有一张素笺,伸手取过,上面写着八个小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靳飞识出师母笔迹,胸中大恸,泪水滚滚落下。
二人正在伤心,方澜悄然进来,小声说道:“鞑子到了!”二人一惊,收泪含悲,走出房门。一行人上了城头,只见长空万里,碧蓝如洗,元军人马迤逦南来,黑压压地望之不尽。
元军忽地止住来势,一骑飞奔而出。靳飞冷笑道:“又来劝降?”一挥手,城头弓弩尽张,只待来人到了城下,便将他射成刺猬。
人马来得快极,顷刻迫近城墙。云殊认出是梁萧,怒从心起,忽见他停在千步开外,提枪纵马,扬声叫道:“云殊何在?”云殊冷冷道:“你来劝降吗?”梁萧略一默然,缓缓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你我单枪匹马在此一决。若我战败身死,自然无话可说;你如命丧我手,我梁萧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战事。”
云殊听得血脉贲张,正想一口答应,忽听靳飞低声说:“此人诡计多端,你身负守城重任,不可轻易出城。”云殊一呆,默然无语。梁萧驻马半晌,焦躁起来,叫道:“云殊,你是胆小鬼吗?”云殊双眉一扬,正要下城,靳飞反手拉住他道:“别中他的激将法!”云殊只好咬牙苦忍。梁萧连呼三声,城上仍无动静,只得恹恹转回本阵。
梁萧驻军城外,心中烦闷,日日喝得烂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见他如此,心中不解,可又不敢劝他攻城,只因一旦劝说,梁萧势必大发雷霆。阿雪见他一味酗酒,心中难过,可又不善劝慰,唯有衣不解带,尽心照看。
六日后,伯颜抵达,见状大怒。但见梁萧醉得人事不知,一时气无处发,免了他先锋职位,亲率大军攻城。常州城高池深,云殊又防守得法,元军攻打十余日始终无法破城,反而伤损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桥,土土哈伏兵纵出,大败宋军。次月,李庭摧毁常州护城船只。囊古歹在城外筑起高台,将云梯搁上城楼,近万元军踩着云梯攻入常州。
宋军退入内城,且战且退。云殊落在最后,手舞双剑,所向无敌。战了一时,靳飞见元军不绝拥入城中,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抓住云殊肩头,叫道:“我在这里抵挡,你率其他兵马从南突围。”
云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叫道:“你说什么?”靳飞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不记得师父的仇了吗?”云殊又是一怔。靳飞说道:“师父一世英名,毁在萧千绝手里,你父仇未报,怎可轻易言死?云殊,你的才智武功胜我百倍,理应留下性命再与鞑子纠缠。”
云殊挣脱他手,怒道:“我便战死,也不离开。”靳飞横刀于颈,瞠目大喝:“你不走,我马上自刎!”云殊心头剧震,望着师兄,双眼忽地红了。靳飞插刀在地,扣住他的双肩,沉声说:“云师弟,师母以死相托,我决不能弃城而去,师父的仇恨也不能不报。师父之仇,由你担当;师母之意,由我成全。”云殊又是一震,转眼望向方澜,方澜拈须苦笑,叹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
云殊涩声道:“方老前辈……”方澜摆手道:“老头儿年纪大了,懒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围,来日替我多杀几个鞑子。”说罢哈哈大笑,豪迈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