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她。”梁萧听了,肃然起敬,拍手应允。柳莺莺却冷笑说:“她给人做妾,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信口胡诌,她有情有义,拜上一拜也无妨。”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极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逗弄赵昺,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佳木成荫,一抔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昺不明所以,见二人先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垂柳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修葺坟边小亭。花晓霜移步上前,只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梦幻朝露,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
花生瞅见,大惊小怪地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拭了泪,岔开话说:“花生,你知不知道,这副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明白,也就懒得细想。
梁萧默默看着对联,半晌叹道:“天下的道理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参透这十二个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
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工夫,嘴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哼,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那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花晓霜,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入口辛辣,不禁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
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入喉,好似涂上一抹胭脂,更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少女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轻声说:“柳姐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姐姐,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儿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
花晓霜叹了口气,沉默时许,轻轻说道:“姐姐,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颤声说:“姐姐,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
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点点滴落。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啊,我答应你就是了。”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姐姐,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失笑道:“你要与我拼酒?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花晓霜对饮三杯。
赵昺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昺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皱眉吐舌,将满口的酒水都吐了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昺眼泪都流出来,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你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骂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忪,骂骂咧咧地歪倒一边。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昺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到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的酒肉一扫而光,这才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撒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本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又走不了啦!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姐姐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可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姐姐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儿,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的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脸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吐一口气,又道:“柳姐姐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了,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心里难过……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两炷香后就会醒来……那时节,我也走远了……”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如泉涌。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
第220章:离开()
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儿?”花晓霜惊道:“姐姐,你没醉……”柳莺莺淡然说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了……”花晓霜叫了声“姐姐”,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轻轻道:“好,我不哭。”
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好看了。”柳莺莺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嗤的一笑,又说,“你记得就好,你说,你弄坏了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身边,似有若无。
沉默时许,梁萧忍不住轻轻叫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撒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白茫茫微微透亮。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气说道:“这下子成了。”
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轻笑道,“如今好了,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柳莺莺也沉默一会儿,起身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啊?”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啊?”说到这里,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配不上你……”柳莺莺没由来一阵恼怒,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的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一打便着,微微一怔,猛可掉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咴长嘶,撒开四踢,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忽地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儿,转身伏在马背,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入浓浓的夜色。蹄声渐去渐远,初如雨打残荷,片刻之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来,湖面荡起数圈涟漪,柳条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他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花晓霜身边,将内力渡入她的心口。花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姐姐……”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了,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一怔,摇头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吗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了!”花晓霜抬起头来,张大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有醉,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苦笑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低下头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今生今世,再不离开!”
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迸,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许久,纵身扑入梁萧怀里,涕泪交流,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出,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倦乎乎,连话也说不出来,蒙蒙眬眬沉睡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忪,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
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花晓霜也闻声醒来,羞惭莫名,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怪道:“啊,俺抱柱子做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就里。不一会儿,赵昺也醒了。这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多日来,两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所幸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也就搁下。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愁眉难舒。
众人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么走走停停,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有余。这一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众人赶上前去,只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双肘双膝全被折断。
花晓霜忙给两人接好断骨,她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痛楚大减,不再呻吟。梁萧问道:“谁下的毒手?”二人对望一眼,神色茫然,其中一人颤声道:“我们走得好好的,手脚一痛,清醒时就躺在这儿了。”花晓霜奇道:“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喝道:“胡说!”
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梁萧心想这手法分筋错骨,分明出自武学高手,这人武功高强,为何与寻常农夫为难?他思索不透,又问几句,那二人懵懵懂懂,只说没见凶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暗中潜伏,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凶手不肯露面,梁萧也无法可施,一行人继续上路。怎料行了不足二十里地,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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