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点头,眼睛扫过他们洋溢着喜悦的脸,“不仅如此,若能成功,水道可以横亘整个涵谷府,灌溉全府的农田。但,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时间紧迫,所以大家各司其职,务必要在来年开春之前,治住浪江这匹狼!”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浪江,流经无冶县西,是昊天最长最急的江流。它流经昊天总共五个府,因为涵谷府处于中下游地区,受灾最重,其中尤以无冶县为最。暮秋冬初的雨带了些凉意,我举着伞站在江边,呆呆地看着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遥看着江对岸的青山,独自出神。
昨夜,又收到了姜小鱼的来信,口气总算平易了很多。他说近日代他父王巡视军营,不小心伤了手,只能叫人代笔。他还说他已经参与政事,而叶文莫刚刚升迁为正三阶的谏议大夫,并嘱托我万事多加小心。最后,他提到,无冶既然已经自立,就不能多寄希望于涵谷府,一定要向枫弥府多借鉴经验。兴侯不是好对付的人,请苏家帮忙的事情,一定要留有后路。
我很讶异他居然对无冶的情况如此清楚,也很感激他再次送来的几本关于治水的书。我想仔细地询问姜卓的情况,但思索了半天,也只是草草地回了信,只在最后匆匆地加上一句,听闻你父王身体抱恙,一定向他转达我的谢意,并叫他保重身体。
“公子,就算治水,也不能把睡觉的地方都搬到江边来吧?”夏夏为我披上披风,担心地看向我让人临时搭建的草棚,“太简陋了,公子你的身体怎么受的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在县衙也是睡不着的,所有工人都在江边日以继夜地忙碌,我应该与他们共同进退。”说着,我突然觉得喉咙不适,就咳嗽了两声,夏夏连忙拍我的背,惊叫道,“公子,你从来不生病的!”
“嘘,小声点!”我捂住她的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声张。对了,我忙得脱不开身,也没有关注县城,城里如何了?”
夏夏的眼里还是担心,说话却换了一副轻松的口气,“无冶币就要铸造完了,市集也有了些规模,王鹏按照公子说的,将赋税的条款重新制定整合。还有,学堂昨天又加了两间屋子,但还是盛不下所有人,只能在街边给来听课的姑娘们搭了个棚子。酒楼和客栈也按公子的办法,选出了主事,并向官府承办了下来。公子猜,是谁当选了?”
我略略地思索了一下,笑说,“我还真的猜不出来。”
夏夏一听,笑着拍了拍手,“我家聪明无比的公子也有猜不出来的时候呀?告诉你吧,就是沈大娘和那个当初在街上推倒你的大叔!沈大娘说,她能被选上,都是晴暖出的主意!这个少年了不得,在学堂的时候,功课都是第一,比当年的公子还要厉害!”
晴暖……我想起晴暖羞涩的笑容,萤火一样的眼睛,心底一片温软。来年,我一定要把这个少年送到文试的考场上去,他一定有机会站在明光殿上,实现他的理想。
“苏天博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我皱着眉头问。
“大人!大人!”一个农人突然跑到我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有几个人落水了!”
“什么!”我胸口涌起一口闷气,差点没有站稳。
农人抬起袖子抹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脸,“大人,因为近日雨水太多,固堤的时候,一个工人脚底打滑落下了水,当时没什么人在场,所以不会游泳的人也冒险下水援救……但是……”农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不要再说了,在哪里,快带我去!”
浪江为虎狼(二)
我匆匆地赶到事发的江边,江边人山人海,几个擅水的青年正在水中奋力地寻找着失踪的人。我扔掉伞,拨开人群,大声地问,“总共失踪了几个人?!”
“大人……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枫弥府来的工人……另一个是下水救人的……提辖大人……”一个大娘哽咽地说。
“湛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夏夏迅速冲到我身边,抓住那个大娘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娘有些被夏夏吓到,只能战战兢兢地又重复了一遍,“提辖大人也落水了!”
夏夏摇着头,倒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冲到江边大声地喊了起来,“湛锋!湛锋!”喊着喊着,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随即嚎啕大哭了起来。我跑到她的身边扶住她,“夏夏,不要这样……”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啊!”夏夏哭倒在我怀里。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那双有山间灵气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紧我的衣领,浑身都在颤抖,我这才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对湛锋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知道这份爱,会不会来得太晚了。
雨越下越大,风呼啸着刮过耳旁。水流越来越湍急,我把夏夏交给赶来的夜朝夕,大声地冲水中喊,“不要再搜救了,你们马上都回来!”
“大人!他们落水不久,还有希望活命的!”有人在水中大声地说。我仔细一看,发现是那天在东城顶撞我的青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我笑了笑,“小的水性好,可以再多呆一会儿,其它人就先上去吧。”说完,他深呼吸了口气,又迅速地沉到水里去了。
水中搜救的人陆陆续续地被乡亲们拉了上来,有人找了两根绳子投向江面。我焦急地望着江面,夏夏在夜朝夕的怀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情绪几近失控,夜朝夕抱着她,不住地点头。
“快看,快看!”有人在江边大叫了一声,我看到江中的青年一手抱着一个人正吃力地浮出水面。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手中的两个人用绳子绑紧,吃劲地把他们往江边推来。众人都手忙脚乱地救那两个人。看到其中一个是湛锋,我轻轻松了口气。
雨越来越大,水势越发地急,江水席卷着黄沙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吞噬着江面的枯叶和落花。还在江中的青年迟迟没有回来,他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被卷进了一个漩涡,渐渐地往水下沉去。
“喂!不要,不要!”我本能地冲他伸出手去,可是他在江心,我离他太远,根本救不到他!有人要下水援救,可是水势太急了,我下令不许人再下水。绳子抛不到他的身边,他的腿似乎被什么缠住了,根本移不动分毫。我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把他淹没……最后,他张嘴说话,年轻的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瞬间就被大水给吞没了。
“庆儿!!”一个老妇扑了上来,厉声哀哭。
江水滚滚,天空电闪雷鸣,天色越发地沉暗,有一股怎么也散不去的黑。雨越下越大,把呼喊声,哭泣声尽数淹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水声零落在风雨里面。我呆呆地立在江边,忍不住地落下两行热泪,我记得他最后说的是,“大人,我没给无冶丢脸……”
一日后,严庆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所有人都默默地站在他的遗体前面,有人轻轻地哭了一声,哭声立刻在人群中蔓延,最后变成了不断选的哀嚎。天空终于放晴了,淡淡的云飘向远方,露出了天空本来的色彩。浪江在身旁安静地流淌着,水声像一曲江南小调,完全没有了雨天时候的凶猛。
我摘下官帽,深深地鞠了个躬,“严庆,我错怪了你,我向你道歉。你没有给你的家乡丢脸。我会永远记得你,永远记得,无冶有个舍生救人的英雄!”
“严庆,走好!”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然后几乎同时地,站在我身后的全体百姓俯身鞠躬,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起身。寒冷的风像一首挽歌,轻轻地拂过那张年轻而又苍白的脸,随后把那同样冰冷的灵魂,带去了远方。
我命人在浪江边立碑,以永远地纪念严庆。这个死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家里尚有一寡母的年轻生命。
我吩咐夏夏照顾湛锋,城里的事情只能拜托给本来就已经很忙的王鹏。王鹏近来更瘦了,每回到浪江边给我汇报工作的时候,我都担心他单薄的身子受不住过度的劳累。苏天博迟迟不归来,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重,浪江的治理虽然还算顺利,可我每每看到江边的那块石碑,心里总是不好受。
开凿水道进行得还算顺利,我白天与工人们一起干活,晚上就与几个老农人坐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工程。我跟姜小鱼继续通信,他似乎也很忙,每次回的信都不长。但只要我提出的问题,他都会很认真地解答,还会与我交流治水的心得与方法,还有关于县城的治理。我虽然有很多另类的手段,但他似乎更注重实用性。我渐渐地发现,他的博学似乎丝毫不输给才高八斗的夜朝夕。有的时候,我把他提的建议说给夜朝夕听,夜朝夕总是高深莫测地笑,然后会说几句由衷赞扬的话。
要夜朝夕这样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夸人真是非常不容易的。
正式进入冬天的时候,水道与浪江已经打通了,浪江的水虽然涌进水道,并对灌溉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水量并不大,以此推断,到了暴雨时节的时候,还是会发生水灾。
我写给姜小鱼的信越来越长,有的时候,就算是一个小故事,小成功也想跟他分享,而且有什么疑难,也总是询问他的意见。他的信也越回越长,可是他的手伤似乎很严重,除了信封上的名字是他亲笔写的外,信一直都是叫人代笔。这天,我正坐在棚里思考,王鹏把姜小鱼的信送来了。我高兴得一下子拿过信来,三两下就拆开。
“大人,你好几天没这么开心了。”王鹏笑着说。
“当然,这位可是大人我的救命稻草呢。”我边笑着,边开始读信,这次的信不算很长。
“上次的来信已经收到。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浪江的水域图,并查阅了地志书,发现了一个问题,浪江的地势似乎不是平坦的,而是有高低之分,你可以仔细征询当地的农人。”原来!我一拍脑门,继续兴冲冲地往下看,“至于城中商铺的承办,你的想法很好。考虑到商户的积极性,可以在契约书上限定一个金额,商户只要能拿得出这笔金额,就可以买下经营权,以后只须交税即可。”
我不禁赞叹,“这条鱼还真是聪明啊。”王鹏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他明白我的习惯是看完以后马上回信,他就能把信马上送出去。
最后,姜小鱼写道,“大宛府似乎出了些变故,苏天博不日将回归无冶,问明缘由再做惩戒,你的性子终归还是有些急躁。”
“是是是,我急躁,我急躁,你最稳重了!”我对着信做了个鬼脸。王鹏已经很适应我的自言自语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我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页的信。详详细细地交代了这几天发生的很多事情,刚要结句,几个农人进来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晚上约好要一起讨论浪江的治理。看他们愁眉苦脸的,看来是没什么进展。
写信的事情自然先搁下,我让王鹏坐在一边等候。
一个农人沉吟了一下说,“小的发现一件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那就是江东这边的水似乎比江西那边的浅。”
我拍案站了起来,犹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了!无冶地处江东,一定是江东的地势比江西的高,所以浪江的水流入水道的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多!”农人马上恍然大悟,“大人可有解决的办法了?”
我转身看着水域图,眼睛停留在被红色的箭头标注的地方,“浪江的水最急的是在这儿,你们说,如果从这里开始,就把浪江分为内外两江,水流会不会有改善?”
他们先是互看了一眼,而后纷纷地点头,“可以一试!但是,大人,这浪江要怎么分开?”
我用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可以用土石铸造一个狭长的小岛。”
农人摇头,“可是,水流太急的话不容易固定。”
我不答,只是迎着月色走出草棚,农人们便跟着我一起走了出来。此时的夜风已经很凉,江水的冷意通过水声传达到心头。夜幕浓稠得像焦墨,衬托得月亮尤其皎洁。我伸手指着浪江水说,“可以试一试用竹笼装满卵石,就地取材,能减少成本。”
身后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农人们齐声喊道,“小的明白了!”他们匆匆地离去,而我仍旧站在江边,看着远处冰凉而又孤独的石碑。严庆,你一定很孤单吧,你要永远地睡在这里了。可是,我会让你看见你的故乡一天天好起来,就像我当初承诺的一样。你安息吧。
王鹏走到我身边,笑着说,“大人,您的信还没有写完。”
“啊,你不说我都要忘了!”我马上折返回草棚,匆匆地结句:代问你父王,真儿,还有泥鳅大人好。想了想,我又在信的最后添上了一段:姜小鱼,我在无冶认识了好多漂亮的姑娘,回头给你介绍个当妃子怎么样?唉,你父王自己妃子一大堆,怎么就不替你想想呢?不要每一次说到要给你选妃,你就那么反感嘛,男人总是要成家的。下次再给你写信的时候,浪江应该能有突破性的进展吧。真想让你看看呀,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萱。
浪江为虎狼(三)
当投下的竹笼垒高,并渐渐地浮出江面的时候,我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工人们欢呼了起来,几日来的劳累都一扫而光,大家互相拥抱,满是尘土的脸上,有了由衷的喜悦。我们知道,我们在靠近成功,我们离收服浪江的那天不远了。
但是,我们还不能松懈。江道和水道都要固堤,分流的江堰也要垒得更结实些。我执意与工人们一起劳作,谁劝都不听。现在人手紧迫,工程量又这么巨大,我不能袖手旁观。工人们见拦不住,也不再阻止我,反而更加卖力地工作。每日的劳作让我的双手被尖砺的沙石磨破了皮,化脓淤血,疼痛折磨着我。但是所有人都在忍受着和我一样的痛苦,所以我不能吭声,不能喊疼。
只是我的咳嗽越来越重,晚上常常睡不着,夏夏来看我,抱着我着急,“公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去找郎中来看看。”
“傻瓜,请郎中要去别的县还要花重金,不要浪费了……”话还没说完,我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因为怕吵醒其它人,我只能努力地克制住,但是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夏夏,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了,和我一样辛苦了这么久的工人都会垮的。”
夏夏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嘶”了一声,迅速地把手收了回来。手掌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近来我连握笔都变得困难。
“公子……”夏夏捂着嘴,哭着跑了出去。她知道劝不动我,可她又不忍心再看下去,想来也只有“眼不见为净”了。
本来还想问问她跟湛锋的情况,现在看来只能改天了。我悻悻地看了眼桌子上摇曳的烛火,从枕头底下拿出姜小鱼的信一封封地看了起来。他的回信我迟迟没有提笔写,反正今天也是睡不着了,我便抓着笔给他回信。刚把信折好,喉咙突然一阵难受,有什么东西正从我捂着嘴巴的手缝间滴落。
棚外的地上出现了黑影,我迅速地擦干净手和嘴巴,把信装进了信封里面封好。我以为是王鹏来了,叫了一声,王鹏没出现,倒是有两个人在棚外跪了下来。我借着烛光仔细地一看,一下子站了起来。来的人,居然是苏天博和应人杰!
“苏天博!你终于知道回来了!?”我提起满腔怒火,伸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叠纸就狠狠地甩了过去,没想到纸张刚好摔在他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后,纷纷地零落。
“苏天博延误归期,险些酿成大错,请大人责罚!”苏天博的脸色苍白得就像落在他身边的纸,他哀痛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
我心中虽然有愧,但还是硬着声音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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