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眼发直,心里再次盘算了一下,元朝都元帅张弘范攻陷崖山,宋朝亡国的那一年,历史上记载的是元世祖十六年……”
九十一年的元朝减去十六年是七十五年,再加上明朝开国至今的一百零一年。两者加起来,一共是一百七十六年!
杜铁池脸上顿时兴起了一片戚容。对于面前这个人,他毋宁兴起了无比的同情——如果他果真说的是实话,那么这个人的身世也太凄惨了。
——显然他不是一个世俗常人。一个常人,绝不可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
其实能够登临本山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平常人?
平常人岂能被囚禁到这个地方?
平常人岂能有这等举止?
杜铁池渐渐相信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了。
黄发汉子见他久久不说话,似乎又面现不悦,大声叫道:“你怎么不说话?快说呀,说呀!”
杜铁池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蒙古人亡了,早就亡国了。”
“是亡给谁了?”
“亡给了我们汉人。”
杜铁池接下去道:“如今是汉人的江山,明朝取代了元朝已有百年之久了!”
黄发汉子先是面上一喜,可是紧接着他脸上遂即罩下了一层凄惨的神色。
“这么说……这其间一共有多少年了?”
“我刚才算过了。”杜铁池慢慢地说道:“如果你果真是宋亡的那一天住在这里,那么,你在这里已经住了一百七十六年了!”
“一……百七……七十六年?”
“不错,一百七十六年!”
“那么……”那汉子呐呐地道:“这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出好几十年……”说时,他脸上陡地罩起了一片灰色!那般煞神恶鬼的狰狞面颊,居然一下子变得憔悴了!
铁链子“哗啦”一响,他情不自禁地坐在地下。深深地垂下头来。
他摇了一下头。
用力地又摇了几下!“一百七十六年……一百七十……六年………一百……”
嘴里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忽然他咧开大嘴,像是疯子般地笑了起来!
“七修老儿——”他喃喃地说道:“你把老子整惨了,整得太惨了!”
火链子“哗啦”又是一响,他已经站了起来!
“冲着你告诉我这些!”这汉子说道:“我们之间,方才的那一点不痛快就算了啦!没事啦!”
他坐下来,拍了一下地,道:“来,我们坐下说话!”
杜铁池抱拳躬身道:“未曾请教尊姓,大名怎么称呼?”
那汉子嘿嘿一笑,说道:“问得好——哈哈……”说着张开大嘴狂声大笑了起来!
空谷回音,响遍行云!
笑声一顿,他看向杜铁池道:“你猜我笑什么。”
杜铁池道:“在下正要请教!”
“请教!”黄发大汉道:“看来你是一个很有礼教的孩子!我就告诉你吧!自从那一年阵前失手,落在了七修老儿手上,被他羁押在此,已有一百七十六年之久……这一百七十六年以来,不曾见过一个生人,说得实在一点,除了先前为你所伤的扁毛畜牲以外,我就不曾接触过其他能动的东西——”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这里有很多猿猴,只是它们就从来没有上来过一次……你说什么来着。”
杜铁池道:“我是在请教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
“对了!”那人伸出一只手来用力地在头上搔着,一面呐呐道:“我是应该有名有姓的……我姓徐——徐雷,对了——”他似乎突然回到了记忆里,频频不断地点着头。
“徐老前辈!”
“对了!”黄发汉子笑道:“这么称呼就对了!”
杜铁池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只是徐老前辈,”杜铁池呐呐道:“你老人家怎么会被囚在这里?不知是否可以告诉弟子……”
徐雷冷冷一笑道:“杜铁池——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正是!”
徐雷冷冷一笑道:“你也别老问我,我却先要问问你!”
“老前辈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好——你先说说,七修老儿,是你什么人?”
“老前辈所指的可是七修真人?”
“不错,是他!”
“七修真人据说成道已近千年,弟子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俗人,怎能与他老人家拉上关系?”
徐雷一对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着,摇摇头道:“你绝不是个平凡的人……且住,你站起来向我面前走近几步,站好了!”
杜铁池才知道他受足下那道火链子限制着,最多只能达到这个境限,似乎想再要前进一步也是不能!
当时,他略一盘算,未免犹豫不决。
徐雷冷笑道:“我只当你忠厚纯朴,直爽可爱,原来你也有满腔心机!杜铁池——你莫非怕我加害于你,对你不利么?”
说到这里怪笑一声,接道:“果真我有此意,你怎能活到现在。我法力无边,虽然至今仍然未能破了七修老儿的禁制。和足上的这根‘火赤链’,可是在这个禁制圈内,我却是可以为所欲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杜铁池一惊道:“这么说——弟子已经误入了你老人家的禁地么?”
“谁说不是?”徐雷左右指着,道:“这方圆二十丈之内,为我所有——虽然一度,这整个雁荡山都是我的,可是眼前,我却仅仅只能保留这些……”
他又想到了前面的话题,微一点头,接道:“你站过来吧,我只是要多了解一下你,并无恶意!”
杜铁池相信他说的必然是真的,像他这等神通之人,要取自己这样一个人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再犹豫,遂即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黄发汉子徐雷点头道:“好——”
“好!”字出口,顿时由其眸子里射出了三尺左右的两道黄光!
杜铁池只觉得身上打了一个哆嗦,已被对方目光射定,当真是他平生从来也不曾领略过的一种感受,说不出的一种麻痒感觉。怪异的是,自从被对方这种怪异的目光射中之后,全身上下仿佛冰冻石塑,休想移动分毫。于是,徐雷的目光,就像是两道冰蛇般地恁地在他全身上下徐行不已。
杜铁池一刹时竟然变得木讷了。
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只觉得这一刹时,他脑子变得极为呆滞,仿佛成了个白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总之,这一刹间,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复记忆。
一—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就在徐雷那两道黄色的目光倏地收回来时,杜铁池的感觉倏地又回复如常。
徐雷叹息一声道;“这就是了!你本是身具三世慧根之人,今世才得如愿以偿,雁荡乃是你弘扬道基之地,来日不可限量!”
顿了一下,他才又道:“——七修道人料事如神,这一次又为他料到了。”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面色虽然显得很沉重,但是却又似乎包含着无比的喜悦。
杜铁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在说些什么,但是却料定对方这黄发汉子徐雷必有所见!
果然徐雷仰首当空,嘴里喃喃地念道:“那么你就是解救我脱离本山的恩人了!”
杜铁池大为疑惑地道:“老前辈,你说什么?”
徐雷这才看向他,只是他那双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了两颗泪珠!
“恩人在上,请受徐雷大礼参拜——”
嘴里说着,纳头便拜!
杜铁池忙自闪身一旁,道:“徐老前辈,——你可是把我弄糊涂了!”
徐雷拜罢,直身而起,他满脸感动地道:
“杜恩人,你请坐下,容我略道前因后果,你就明白了!”
杜铁池因见对方彪形大汉,豹头环眼,尚还对他存有几分小心,这时双方交谈过后,才知他貌虽吓人,其实心地却并不恶。
当然他只是凭着直觉,才这么认为的,对方如果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也就不至于为当年七修真人锁困在此达一百七十六年之久了。
杜铁池终因为同情心促使,当下在徐雷对面坐了下来。徐雷看着他,满脸冀期渴望,说不出的悲喜交加神态,再次由眸子里涌出了热泪。
“杜恩人,你有所不知,提起当年事,可就话长了,恩人——你当我徐雷是什么人?”
杜铁池道:“想必你曾铸大错,才会招致真人之怒,而长期羁押于此了!”
徐雷用力地点着头,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他喃喃地又道:“我是要恩人猜我的出身!”
杜铁池苦笑道:“这个我如何得知?莫非老前辈出身邪道中人么?”
徐雷摇摇头说道:“猜错了,猜错了!”说着,他长叹一声,接着道:“我真是邪道中人?真要说起来,我岂是邪道中人的一个硬对头,厉害煞星……”
嘿嘿一笑,他那张病态百出的黄脸上,炸开了几道凄惨的笑纹——
“恩人,你不知道,我出身宋室宦族,我父徐军平,也是朝廷职掌军权的一个重臣,只为征辽一役,满门俱歼,那时我年方十五岁,在西辽为先师‘黄发教主’莫三威所救,先师因见我生具异禀,又以我生就黄发,酷似他亲人子侄,乃破格收为门下,传我道法!五年后我道法大成,尽得教主真传,先师乃立我为掌门人——我因衔恨西辽东路元帅金乌杀害我全家之恨,乃私自背师,前往寻仇!”
说到这里,他脸上洋溢着无边痛恨,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那时我年轻气盛,虽受道法熏陶,却因我教有异于一般正派,拘束较少,心愤之下,未曾顾忌到仙律戒条,竟然私往寻仇大开杀戒!
——我找到了西辽东路元帅金乌,那时正值西辽三次东犯宋室之时,是我夜袭辽营,以师授‘九鬼催神,大法,一夜之间,将金乌此次一万七千西辽精锐,全数尽歼,化为肉泥和灰。”
杜铁池心中大吃一惊。
徐雷面色如土。
良久——。
他才叹息了一声道:“杜恩人——我这就错了!”
徐雷喃喃道:“那时我只以为报得父母大仇,并为宋室建了大功,心里好不兴奋,殊不知却犯了十不可赦的十二天律。”
抬起一只大手,擦干了脸上泪水——
他哺喃地道:“为此,当时职掌仙纪的是昆仑山的‘无为上人’,他为此大怒,纠合正道各派人士,大举兴师,前来我教问罪——我师虽知我犯了大罪,却不忍将我交出,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徐雷呜咽着道:“我师仓促应战,不是对手,当时遂即被无为上人‘无形飞剑’斩首,黄发教一夕摧散,荡然无存,各师兄弟死伤惨重,作鸟兽散!”
杜铁池听得惊心动魄,徐雷说得热泪簌簌。事情的发展,似乎是高潮迭起。
“此一事件发生之初,先师先把黄发教镇山三宝面交与我,并指示我前往崆峒找寻崆峒葛教主,暂时保全性命,只是,我并没有投奔崆峒,却联合了散离的三位同门师兄弟,在十万大山里,以百日时间,将本教镇山大法‘四雷阵’研习透熟!”
杜铁池愕然道:“莫非老前辈要去向无为上人寻仇?”
徐雷看了他一眼,黯然点了点头。
“杜恩人你猜得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他呐呐道:“当时事情决定后,由三师弟向冲化装为一个野僧人,前往昆仑参禅,就便窥伺虚实,末几向师弟飞书相告,说是各正派掌门已相继离开,正是复仇良机,促我等速往!”
“这一次,我又错了!”徐雷独自个滔滔不绝地道:“我等三人接报后大喜,即速前往,奈何无为上人法力无边,所在处禁制重重,我四人冒然出手,绝非其敌!”
他在叙述这件住事时,脸色充满了悔悟,两道黄眉紧紧地蹙着,现出无比的沉痛。似乎更离奇悲惨的发展,就要揭开了。
杜铁池一言不发,凝神听着。
徐雷痛定思痛地道:“——我四人因为见那无为上人绝非等闲,是以匿居昆仑足有三月,未敢动手,说来也是上人活该有此一难——”
顿了一下,他才接道:“那一日,适值‘九华山’郭真人开山大典,各派人士,均住庆贺,无为上人乃派其四大弟子。前往祝贺,实力因是大减,上人本身因参习上乘心法,须坐关十日,才得脱身,这一消息为我等探知,一时皆大欢喜。”
他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时我四人乃布下了‘四雷阵’,由我为首,乘机发动,我当时因心恨上人过甚,一出手即施展师门镇山之宝‘雷火金棱”,可叹上人当时何曾料及有此一着,再加以他正自闭关之际,几无还手余地,即被雷火梭将躯壳炸为飞灰!我四人一举成功,连番施展之下,将昆仑一派弟子尽数杀害……即连那座树立千年的昆仑塔亦以雷火炸毁,昆仑一派几乎亡在我四人手中,就在这个时候……”
他呆了一下,似恨又悔地道:“七修道人居然赶了来,见状大怒,和我四人动起手来,我四人自然远非他的对手,双方照面之间,我那三个师兄弟先后丧生,形神俱减,我也为七修道人‘九转法轮’罩定,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我只当是死定了……七修老儿这个九转法轮厉害极了,霞光一转,管教人形神俱灭,我那三个师兄弟,就是这样死的!”
苦笑了一下,徐雷才又接下去道:“……我当时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七修道人居然不曾杀我,仅将我从法轮上摘了下来,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先师昔日与七修交情不恶,七修道人因见我生像和先师极为酷似,又想到黄发教创教维艰,不忍全数赶尽杀绝,他并悉知我性情原非大恶,这才动了一念之仁!”
杜铁池这才明白道:“所以你才被真人囚禁在此……”
徐雷慨然道:“正是如此……七修道人得道极早,只因为了完成他一件未了心愿,才留居雁荡,其时早已是真仙之分,他把我囚在这里是有作用的!”
杜铁池痴痴地问道:“什么作……用?”
徐雷恨恨地道:
“他真要是杀了我也还罢了,偏偏这样不死不活地禁制我,以大赤链将我足踝系住,如果平时安份不动,这道链子并不起任何作用,只要越出他所设定的范围之外,这条链索必然自燃生火……”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道:“我最初五十年,竟日身受炼魂之苦,惨厉号叫,奈何七修所设禁制,内外重重,居然不为任何人兽所惊觉……”
他翘了一下腿,足上链子哗啦一响。
杜铁池只见他足踝上链子,通红地烧着,相距丈外,已可觉出烈焰燎人,想象中身受者之痛苦,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然而事实上却并不然。
看上去徐雷并不觉得如何痛苦。
他一面注视着足上链子,一面咧着一张大嘴笑道:“——这根火赤链也足足折磨了我五十年之久,可是五十年以后,我己练就了‘坎离交济’之法,痛楚因而大减,百年之后,我更引链上火力,与内在坎离相冶,日夕焙冶,炼成了脑后一颗‘火雷神珠’,自此以后,这道大赤链非但不再与我痛苦,反倒成为我的恩物了!”
杜铁池心中大是惊惧。
果然,那道链子尽管是火花四溅,烧得地上吱吱乱响,只是在徐雷那黑若木炭的足踝上,看来似乎发生不了什么作用。
徐雷见他在注意自己足下,哈哈一笑,将一只脚翘得更高——
瞬息之间,他这双翘起的小腿,也同于他系在足踝上的那道火赤链一般,变得赤红了。
杜铁池简直是难以置信,眼看着他那只赤红的腿脚,变为一团烈火,整个一条腿,就像是一块烧红烙铁,通体上下蒸腾起一团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