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老脆弱的一道横梁,是否能支撑两个男人的重量?
火势越来越大,猩红的火舌窜上屋顶,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不时传出来。满室皆是藤筐烧剩的黑灰,混着浓烟,飞舞着。
戚少商视线渐渐模糊,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知道,顾惜朝亦如是。
横梁,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哄——”一声,靠着戚少商这一侧的横梁先着了火。
生与死之中,戚少商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右侧人的手。
他们并不熟悉,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他为何与傅宗书的女儿有来往……
但在死亡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死亡的力量。
在临死前一刻,戚少商紧紧攥住了顾惜朝的手。而那手微微颤着,昭示了主人的紧张,却是软软的,没有挣扎。
这亦是死亡的力量。
戚少商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向右边。虽然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但他知道,那人也正努力看着他。
只这一眼,这对视却不能相见的一眼,便能让双方凝眸百年。
这一刻,能让即使是曾经相互陌生、误解、乃至仇视的二人,也能达成无上的默契。只因这一刻,他谅解了他,他也谅解了他。
因为他们曾经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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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戚少商和顾惜朝二人在房梁上的戏,铁游夏和崔略商的眼睛已是又红又肿。
虽然火是假的,要靠后期电脑制作出来,但烟雾和灰烬却是实打实的。前后四台超大的排风扇架在大卡车上,在距离二人不到三米的地方呼呼使劲吹着。整个片场尽是呛人的烟灰。
饶是如此,铁游夏和崔略商却仍是完全入了戏,趴在露天搭制的房梁上,充满感情的对望。
“咔!”老诸葛在远处监视器里看到他们的表演,兴奋得大喝一声。他没料到,像这样挺难的一场戏,那两人居然一遍就能过了,想想颇为自己的眼光得意。
然而那两个主角离得远了,竟是一个也没听到老诸葛的叫声。
半晌,倒是崔略商先回过神来:“铁,铁手!”像是有些尴尬似的,朝铁游夏狠狠踢了一脚,“这条已经过了……”
“啊!”只听铁游夏一声轻呼,却是崔略商下脚重了些,他的右脚恰好被踢进了架着横梁的两条木板间的缝隙里,卡住了。
铁游夏动了两下,那戚少商的靴子太硬,没拔出来。崔略商忙起身跨坐在横梁上,帮他脱靴子。
忽然,铁游夏挣扎起来,两手推着崔略商:“追命,下去!”
“干吗?马上就好了啦!”崔略商头也不回地忙着对付那靴子。
“下去!”
铁游夏的声音变了调,远处的工作人员也大叫着朝他们奔跑过来。
“怎么了?”崔略商抬头往后看了一眼,先是看到了铁游夏焦急恐惧的脸,然后,他看见——那辆装着两抬排风扇的、对着他们的、没有人驾驶的大卡车,竟失了控制,顺着斜坡直直朝着他们撞过来!而他们二人所在的横梁的高度,恰恰就是卡车车尾的高度!
他们若不能下去,将生生被卡车与墙壁挤成肉饼。
崔略商倒吸一口气,拼命地用力拽着铁游夏的脚。
“追命,下去!”眼见着那卡车越来越近了,两米,一米……铁游夏发疯般的怒吼,两手使劲推他。
“不!我不走!”崔略商哭喊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流了一脸,“我不走!”拼命抱住铁游夏被困住的脚往外拖,“我不走我不走!”
工作人员还没能跑到卡车旁边,而那卡车已然到了眼前。
铁游夏的眼里显出了绝望: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在十分钟内经历两次生死存亡?
“快走……”
“我不走……”
二人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回眸对望,深重的恐惧如烟火般在两人的眼睛中同时绽开。他们终于对戚少商与顾惜朝的经历感同身受。
死亡就在眼前,它带给人们的,是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五十公分,二十公分……铁游夏与崔略商同时闭上眼睛。
然而所幸死亡并未真正来临。
在他们闭上眼的一瞬间,那横梁竟不负重压,应声而断!
二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同时大卡车从他们头顶越过,撞在墙壁上,将那墙推出几米远,方停了。
横梁若断了,将会葬送戚少商与顾惜朝的性命;然而此刻,也正是横梁之断,竟救下了崔略商和铁游夏。
老诸葛吓白了脸,着工作人员把铁追二人赶紧从卡车肚子底下拖出来,幸而两人都没受什么伤。
“你怎么样?”铁游夏轻轻问道。
“没事。”崔略商回过头来,注视着他,那眼中有一种莫能名状的东西在流淌。
铁游夏瞬时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一种早该知道的、本隐于知与未知之间的、他内心也许一直向往却非常害怕的东西,正在慢慢成型,形状初显,渐渐浮出水面。
第十一章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意或无意,铁游夏都不敢在心里涉及那个字。
事实上他也没来得及,因为他的女儿——七岁的小女孩青青,来了。
“Daddy!”胖乎乎的小姑娘一下车便大喊一声,扑过来,接着像树熊一样直接挂到了铁游夏的脖子上,紧紧攀着。
铁游夏也紧紧抱着她。
这是他的女儿,7岁的小丫头、小东西、小可爱,调皮好动但聪明善良,像极了她的母亲芙蓉(我真是ORZ这个名字= =)。
这是他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抱大的女儿,天知道他有多爱她,拍戏的时候有多想她。
想她衣服穿得够不够暖,又怕太暖了她被捂着;想她在幼儿园表现乖不乖,又怕她太乖了被同学欺负;想她到底学会骑脚踏车没有,又怕她骑得太快而摔倒;想她吃得好不好,又怕她吃得太好了再这么无休无止的胖下去变成个真的葫芦……
想她,却没空回香港看她。结果看到的第一眼发现她一切都好,鼻子就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酸。
“Daddy;Daddy,青青好挂念……”那小手搭在脖子上,小脸贴在颈窝边,粘乎乎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弄湿了衣领……
铁游夏眼眶一热,泪水几乎忍不住淌下来。这就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宝贝、甜心、honey,他唯一的亲人。
抱紧她:天,他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香港?
“嗨!小丫头,看看谁来啦?”身后响起老诸葛的声音,他常年在香港拍戏,与青青是认识的,并且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女孩。
青青将脸在老爹的身上使劲蹭了蹭,抬头见是诸葛正我,惊喜地叫了起来:“诸葛爷爷!”说着从老爹身上跳下来,扑向老诸葛。
“哎哟哟,别,爷爷老了,可禁不起……”老诸葛止住猛扑过来的小胖妞,牵起她的小手,“怎么样,要不要见识见识你Daddy工作的地方?”
“好耶!”青青丢下老爹,欢天喜地地跟了过去。
铁游夏无奈地笑笑,转身跟了进去。
孩子们总是很容易就被转移了视线,所以似乎永远不会比成年人更伤情。
“林森叔叔,颂嘉阿姨,小顺叔叔……”青青由老诸葛带着,一个一个认识剧组里的人,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很是替铁游夏长了把脸。
轮到崔略商了,却只听青青抢先叫了出来:“你一定就是那个追命哥哥!Daddy跟我讲电话的时候常说起你诶!”
大伙儿全愣住了。倒是崔略商一把抱起小女孩:“Bingo!答对有奖!”说着掏出口袋里整天随身带着玩的变形金刚模型,“这个奖给你,是限量版的哟!”
“Oh my God;oh my God!”青青兴奋地尖叫,“是擎天柱诶,超酷!”
旁边林森小顺也嚷嚷着:“喂喂,为什么我们是叔叔阿姨,只有追命是哥哥?”
…………
……
一时间片场里尖叫声、打闹声、笑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铁游夏在一旁看着,竟是有些感动了。老诸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家小丫头,够机灵……看看他们这群年轻人,年轻真好!……”
铁游夏一惊,“他们这群年轻人”,在旁人眼里,他亦已经被排除在年轻人之外了么?然又随即宽慰地一笑,确实,即使外表看来他仍足足可以胜任24岁的戚少商,而事实上,他已经38岁了,早已不再年轻。
更重要的是,从六年前芙蓉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有了如入暮年之感。
瞬间苍老,淡看一切。
之所以还留在娱乐圈,不过因为要靠拍戏赚钱养家,无关声名,无关其它。演戏,对他来说只是赖以为生的工具,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当他必须在角色里表现年轻人的激|情与冲动时,不由回忆起十几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的时候,似乎也如此富有激|情过。
他也曾翻越满是尖刺的铁栅栏,曾独自一人连续开车9小时穿过内华达州茫茫无人的沙漠,曾扯着变声期公鸭般的嗓子在心仪的女孩子楼下唱情歌……
而如今,那个年轻的铁游夏早于六年前死去。人们只有在戏剧中才可能看到他富有激|情的一面。
比如说,当他是戚少商的时候,他可以屏弃一切、撞开一切,只为自己想做和该做之事,豪气长存。
他真的可以。
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火势蔓延,祸及邻近的无辜百姓。
离得最近的几间房子已然着了火,本已进入梦乡的人们被惊醒,仅着着贴身的小袄逃出来,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男女老少哭成一团。
老人们哭,哭的是房子:家产再不济些,着了火,烧光了,就什么都没了。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宅子,到他的手里,就这么着,没了。
女人们哭,哭的是孩子:再穷些,有间宅子,孩子们还有个睡觉穿衣的地儿,如今家没了,让这些还没长成的孩子往哪里去?
男人们哭,哭的是自己:眼见着家里的房子着了、塌了,不能救啊!傅宗书的人一圈圈围着,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不敢动。连自家的宅子都救不了,他还是不是大丈夫,还是不是爷们儿?!
………………
这一片儿的胡同纵横交错,尽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很快,火苗就窜出了两条街。
离得远些的住户被允许救火,一时间人们推搡着,叫喊着,运送被烧伤的人,争夺木盆和水井,乱成一团。
此时被困在屋内的两个人仍被浓重的黑烟和烫人的火苗包围着,无计可施。
顾惜朝大声咳嗽,滚滚浓烟呛得人几欲窒息。
戚少商这一侧的横梁已然着了火,哄哄地燃起来,木料本就干燥,此刻已经濒临断裂。而下面,就是熊熊的火海。
戚少商紧紧抓住右侧那人的手,他们已经时间无多。
只在这死亡前的一刻,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死亡,他身边还有个惊才绝艳的顾惜朝,他们同生共死。
这,便已足够。
又是“哄——”的一声,戚少商这边的横梁先断了,人的身子止不住地往下滑,但右侧的顾惜朝没有松手,他一手死攀住横梁,一手抓住了戚少商曾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
一段斜挂着的横梁,两个大男人,怎么能够坚持?
“放手。”戚少商咬牙叫着上面的顾惜朝。
上面的人没有吭声,他难道已经听不见?
“放手哇!”戚少商提高了音量喊道。
然而顾惜朝依然没放,只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火光中,戚少商抬眼向上望去,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感觉中,那人似乎也正看着他。
这就是了,戚少商猛然醒悟。
反正都是死,早一刻死,晚一刻死,又有什么区别?
不如死在同一时,同一分,同一秒,待到阴间的小鬼来捉人时,走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再怎样深刻的感情也比不上这临死前相伴的一刻了。这一刻,他只有他,而他也只有他,至于他们曾经是怎样的关系,曾经熟悉还是陌生,都已不再重要。
这种猛然间迸发的感情;超越了父子、兄弟、朋友、情人,甚至超越了生与死,在危险和恐惧面前,让他们紧紧相依。
戚少商不再做声,只静静等待坠入火海,等待死亡一刻的降临。
然而,下雨了。
瓢泼的大雨倏忽而至,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
这是一场名为“拯救”的雨。
雨狂风骤,刹那间模糊了一切。龙眼大的雨丸子砸在人脸上,生生的疼;砸在被火烧焦的房顶上,一砸一个洞;砸在地上,连成一片,一点点驱赶着不可一世的烈火。
在戚少商的记忆里,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雨,也是最最傲性长存最最豪气冲天的一场雨。
这场雨让他注定永生难忘。
当时他们在屋内,看不见外间的情况,只听得一声巨响后,屋顶上破了个大洞,随即如瀑的暴雨灌进来,二人顿觉身体一凉,精神一振。苦苦支撑的屋顶终于忍不住,眼见着即将整片地倒塌。
——就是现在!
顾惜朝趁着房塌之前,借助右手攀着的横梁一使劲,将左手抓着的戚少商向屋顶上的大洞抛去。
戚少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趁着身体落在房顶的一刻,伸手将顾惜朝拽出。
两人同落在屋顶上。
坐着太师椅的傅宗书似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弄懵了,眼见着二人上了房顶,此时方如梦初醒般下令:“开枪!死活都要!”
四周荷枪以待的打手们得令齐齐射击。“嗖嗖嗖嗖——”密集的子弹如同密集的雨滴,向着屋顶上的二人呼啸而去。
屋顶上避无可避,屋边四周全是荷枪实弹的打手,戚少商、顾惜朝,该怎么办?
正当此危难之时,苦苦支撑的老房子终于撑不住,轰然倒塌。
——这是天要他们不死。
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随着坍塌的房子掉落下去。四散的瓦砾灰尘升腾起来,如同层层幕布,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而这正是戚少商所要。西点的战事演习里,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辩识、穿行、作战,是他的拿手好戏,那些成天围着傅宗书的保镖们又怎么是他的对手?
灰尘瓦砾四散飞扬,和着漫天的雨水,呈沉重的泥浆状,生生打向人们的脸。所有人本能地用手护住了眼。
当此际,戚少商猛然发力,搂过身旁拐了脚的顾惜朝,于废墟中一跃而出,瞅准了防备人数最少的方向,出击、突围!
那天,傅宗书的保镖陈大福记得自己在成片扑来的泥水中,只是伸手揉了揉眼睛、擦了把脸。而正是这个瞬间,他感觉身边飕飕一阵凉风略过,接着腰下一阵剧痛传来,他只听见旁边亦传出几声惊呼,然后,他昏了过去。
电光火石。
后来陈大福向别人说起这次围捕的时候,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那个人的身手。因为那实在太快了,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
“西边!往西边去了,快追!”黄金鳞瞧准了方向,一马当先追击而出。其他的手下忙提枪跟上。
戚少商只是跑着,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奔跑。
他依稀回忆起当年自己在军校的一场演习中,似乎也如此拼命地跑过。那时侯他的连队只剩下七个没有“阵亡”的兄弟,在漫天的炮火硝烟中,他带领他们,躲避“敌军”的跟踪与追击。他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如今,历史仿佛再次重演,而身边的人换成了顾惜朝。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象变得强大了,如同当年在演习中保护着他的弟兄一般,现在,他在保护着拐了脚的顾惜朝。
戚少商,确实是个天生的战士,他理应属于战场。
被一次又一次的暗杀行动束缚了手脚的他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久违地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戚少商长啸一声,迎着扑面而来的冷冷大雨,朝着西首一条看起来人少些的胡同,狂奔。
“白痴!”一直乖乖跟着的顾惜朝轻叫, “走这边,信我!”随即拽住戚少商,朝东首的胡同发足而去。
东首的胡同乱成一团,被烧了房子的人们或哭爹叫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