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梨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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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 梨园惊梦-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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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敢惊动更多人,铁游夏跑回自己屋里,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门弄开。

翻了半天翻到阳台上,回头一看,看到两人房间的阳台倒是隔得不远,也就一米多的样子。旁边虽都有墙隔着,正面上却是雕花的栏杆,可以搭把手。

他也没多想,就脱了鞋子和外套爬了上去,两手扶着墙,左脚在自己阳台这边的栏杆上勾着,右腿伸过去,拼命够到了那边的栏杆,踩实了,左腿死命一蹬,身体重心移到右边,两手同时放了又抱住那边的墙,翻过栏杆过去,双脚踩到了追命的阳台上,方嘘了口气。

后来某天铁游夏下戏回来,偶尔抬头看了眼他的房间,才看见那两个阳台高高地颤巍巍地悬在外面,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
心狂跳起来,方觉出自己那天真是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却也不曾有一点察觉。


铁游夏推开阳台的门进去,脚踩在地上竟是湿的,浴室那边有哗哗的水声传过来。
摸着黑找到浴室,地上的水已经深到了脚踝。又摸索着开了灯,一眼便看见追命在地上躺着,一条腿搁在浴缸边缘上。鞋袜都没穿,T恤脱了两只手臂,绕在脖子上挂着,皮带也解了,牛仔裤松松搭在胯上。所有的衣物都是湿的,包裹着身体。
那从浴缸里流出来的水早冷了,铁游夏伸手摸了摸追命的脸,也是冰冰的凉。

天,这孩子……铁手哽咽了,劈手拔了塞子,把那冷水都放了。又坐到浴缸边缘上,扶着追命让他坐起来,把他身上所有的衣物全脱了,试了试水温,将人抱起来放进刚接的热水里。


这是铁游夏第一次抱着崔略商,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
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这么瘦,两块肩胛骨硌得他都疼了,躺在浴缸里时,那胯骨也是瘦到突起得高高的。

他爸妈怎么养这儿子的?铁游夏想起自己那胖得像葫芦一样的宝贝女儿,更是心疼眼前这个叫追命的大孩子。
拿了毛巾替他擦了擦头发,却不想那孩子一下醒了,喃喃叫着“小蝴蝶”,水气朦胧的大眼慢慢睁开来,半天找不准焦距。

铁游夏又试着叫了两声“追命”,他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铁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崔略商的脸腾一下红了。

好了,铁手想,知道脸红说明神志还清醒。拍了拍那孩子的脸:“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疼的地方?”
那人动了动:“额,没有。”
“那再试试,看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崔略商努力挣扎了一下,没能成功。
“冷水里泡太久了,晕了不是?”铁游夏说着把右手伸到他膝盖下面,左手托住他脖子,将人横抱起来,拿浴巾裹了擦干,轻轻放到床上。这动作他在给女儿洗澡的时候常做,熟练极了。

崔略商尴尬得要命,只得拿手在那关键部位遮着,嘴里找着话:“嘿我说铁手,你这手不仅能打蟑螂嘛!抱起人来也熟练得很……我说,你抱过多少女人啦!”

铁手笑着拍了拍他屁股,替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又倒了杯水在床边放着:“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自己小心点照顾自己,有事打我房间电话!”

走到阳台门口忽然又回了头,严肃道:“三个。不多不少三个,我妈,我太太,我女儿。”

崔略商想了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见那铁游夏开了阳台的门,又从两个阳台间跨了过去,回了自己房间。
第五章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当时拼命为自己争取,到头来却都是为别人而做的。”

这是铁游夏少年时期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原因抄了下来。那时候当然不懂,现在,在他看着诸葛正我慢慢一点一点炮制出来的没有台词的“剧本”后,却已全然明白。

他想,这句话是在讲戚少商。

某天和崔略商讨论剧本的时候,他把这想法说了。崔略商却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答话。

自从那次浴室昏到事件后,二人关系看似亲近了许多。铁游夏却发现那孩子变了。他沉默了很多,也很少再露出那种肆无忌惮的笑,甚至在学着抽烟。他抽的也是骆驼,被林森和小顺两个人讥笑为“铁手二号”。
放在早先的崔略商早已反唇相讥了,现在他却只是笑笑。
一笑而过。

铁游夏心知他是和女朋友出了问题,然而崔略商自己不说,他便也不好多问。
好在情伤没能影响到演戏。这一点,铁游夏尤其佩服。
只是看着崔略商的背影居然寂寥到与戏中的顾惜朝一样疏离的地步,难免心中空落。
这样子的崔略商,到底还是不是,是不是当初那个开心大笑着远远向他跑来的那个“追命”?


“嘿,你难道不觉得,戚少商就是这样子?”铁游夏想了想道。其实他并不擅长主动挑起一次谈话。

那孩子沉默半晌:“其实……顾惜朝,也是一样的……”

“是……吗?”

…………



那是六十多年前,民族危亡,国土沦丧。却仍有无数志士捐躯赴难,视死如归。
那是个属于男人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战场上的将士奋勇杀乱,沬血殉国,或赢取身前功立,或挣得青史留名。

然而,却有那么一群人,他们隐匿于繁华之中,杀敌于战场之外。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在荆棘中前行。

他们可能是历史的转折,存亡的契机,生死的关键,却永远地被历史湮没,被时间掩埋,被洪流无情地碾过。
历史选择遗忘他们,受惠者甚至不知道他们。

他们被统称为“特务”,说好听一些,是间谍,或是杀手。
几年以后,一个新的政权将他们组织中的这些人叫做“地下工作者”,它为他们正名。因为它的政权,正是建立在无数连名字都没有的牺牲者的累累白骨之上。

但无论如何,走上这样一条路,便难有归途。

可惜的是,戚少商甚至连被叫做“地下工作者”的机会也没有。
他站在对立面。


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当时拼命为自己争取,到头来却都是为别人而做。

=

戚少商,原是铮铮男儿,热血青年,西点毕业的高才生。本该于沙场之上,万军之中,策马敌前,冲锋陷阵,至少留得史上一页残卷存名。

然而,他却走上了这条影响了他一生的路。
因为他只能留在北平。
他没得选。


1942年9月21日。
夜深。
东城戚府。
西厢书房里传出微微亮光。孙少爷戚少商的书桌上一盏老旧的煤油灯灯罩已被熏得发黑,内里火光跳动。
年轻英俊的男子取出手指缝里夹着的空白纸条,在灯上略微一烘。纸条上隐隐显出字迹来。
男子认真看了,便将灯罩拿开,把纸条投入火中。
那纸烧起来的时候光似乎泛了红,映在男子眼中,眼神闪烁,形成了一朵奇异的血花。
很快,纸条便打着卷儿烧成了灰。


翌日,天晴。
入秋后的京城日光一天短似一天,大约六点半钟光景,天便黑了。
华灯初上,笙歌起。
东城戏园。后间。

长生班的刘班主急得直搓手:“哎,我说我的顾老板呐,今儿个可不比往常,那天字包厢里坐着的可是皇军的黑木大佐,咱可得罪不起……”

只见那顾惜朝正拿毛笔沾了彩在脸上细细涂抹,闻言转过头来。
——却是张刚画了一半的脸,颜色比舞台上的稍浅些:红不是影沉沉的胭脂红,是淡如婴儿肤色的水粉红;黑不是漆如夜色的浓黑,是远山含黛的浅灰黑;白不是凄怆病态的墙面白,是微微泛光的珍珠白。整张脸好象刻意蒙了层乔其纱,虚虚实实的,教人看不真切。既有没被完全遮盖的男子的英气,又添了女儿娇艳的妩媚,由镜面儿上一圈白剌剌的灯泡打着,那脸愈发淡了去——仿佛和来来往往的人隔了不止空气似的,还隔了时间,愈显疏离。
这是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刘班主不由呼吸一滞,话语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却见顾惜朝讽刺地牵动了一下嘴唇:“黑木大佐,是个什么东西?”

班主着了慌,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探身往窗外瞧了瞧,方苦着脸道:“顾老板哪,我的祖宗!黑木大佐如今可就是这北平城里的天皇老子,就连那傅宗书都在刻意奉承他……”

“天皇老子,又是个什么东西?”顾惜朝不耐烦地打断他,转过头去,继续在脸上慢慢勾画着,摆出副爱理不理的腔调来。

刘班主为之气结,只得跺着脚直叹气。
其他的戏子则面面相觑,同是戏台子上混饭吃的,他顾惜朝,竟连班主都不放在眼里。

“不就是人红些么!”早有年轻些的武生小声忿忿道。
旁边资格老些的人忙拿眼风止住了他:没办法,谁让长生班现在就靠他吃饭呢?
十生一旦,要出个好些的男旦不容易,而像顾惜朝这样的,怕是十几二十几年也难出一个。虽说京城的老百姓闲时都爱听个戏,可如今时局不好,吃这口饭的人多了,新的有名儿的没名儿的班子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东城戏园的老板凭什么就让他们长生班老占着台盘?还不是冲着观众们喜欢顾惜朝那三个字?这三个字就是声名,是招牌。
是以整个长生班上下,包括刘班主,事事都不赶违了顾惜朝的意。况且顾惜朝虽性子傲些,脾气怪些,难相处些,倒也从未为难他们。


顾惜朝背转着身,没吭声。其实他早听见那些议论,不过——他不在乎。
他知道,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不忿的,有怨恨的,也有欣赏的,但都掩不住的是那一层嫉妒。
——一个人,再好些,若得不到旁人的嫉妒,便也难得到真正的承认。

人就是这么点贱。


而至于什么天皇老子,他根本不信。十三年的梨园生活,他早看透了。
他知道,“命”这样东西,是存在的,但那不是一生事情由天定之类,更不是街头算命先生口中神秘莫测的那些。
所谓的“命”,就是指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样儿的人家,就这么简单。

顾惜朝很清楚,他的出生,是自己唯一不能控制的东西,所以他才要倾尽全力地,虽百死而无一悔地,抓住自己的人生,颠覆自己的生活,重塑自己的过往!
这就是属于顾惜朝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六岁那年,他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娘,与胡同里其他那些孤儿们混了一年。

七岁,这过于早熟的孩子就看出来,跟着那群小混混,无疑是条下坡路,便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唯一可能收留他的,令远近孩童们闻风丧胆的长生班大院。
斜眼看着那些哭喊着被狠心父母们送来的孩子,毫无留恋地按下指纹,自己给自己画了押。

十岁那年正月里,师兄弟中待他最好的大师兄实在受不了苦逃了出去,三天后又被抓回来,光着脚在雪地里罚站了一夜,活活被冻死了。师父们没寻着给他画押的爹娘,只得拿了张破草席裹了身子掩着埋了。
草席中的大师兄身体青紫,活像蚕茧剖开后那僵直的蛹。十岁的顾惜朝兔死狐悲,他想,像他这样,是不是就是作茧自缚?
但他忍住了,出殡的时候愣是没掉一滴眼泪。他不想自己死后也像这样草席裹尸。

十二岁,分行了。上下十九个师兄弟,他长得好,身板也好,成了唯一的“旦”,从此不再跟大家一起去陶然亭吊嗓子,而是由师父单独教着。他知道他们笑他学的唱段,但那有什么关系?十生一旦,要出一个好的男旦,不容易。而他需要这个机会。

十三岁,他打伤了唱武生的小六子。起因是小六子趁着师兄弟们同在一张大通铺上睡着,半夜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掏出胯下硬邦邦那物就要顶他。
他吓坏了,不知怎么回事,只听见那小六子嚷嚷着,师兄弟们都是爷们儿,就他一个是女的,是女的!他闻言气极,伸脚就把小六子踹了下去。六年的童子功不是白练的,只听见“喀嚓”一声,小六子的腿应声而断,再也没能接好,从此师兄弟们再没一个敢惹他。
好在师父只打了他五十板子,却把伤了腿再不能唱戏的小六子送到码头做苦工去了。
他没记住小六子临走时那双怨毒的眼睛,只在那天发了个誓:从今以后,在台上,他可以是西施貂禅,是嫦娥丽娘,是昭君文姬,然而在台下,他永远是,也只能是顾惜朝!

十七岁,出师了,开台了。先是跟着码头上巷闾间的草台班子,渐渐地小有了些名气,可以用长生班的名头了,开始赚钱,他隐隐看见苦日子到了头。

十八岁,不知怎的,他唰唰唰开始长个子,慢慢比那些小生都高了一截去。虽然变声期他也没少受过苦,可现在,连师父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了。
十八岁再改行已经来不及,而这世上,谁见过比生还高的旦?

十九岁,他撑住了,没放弃。憋了一口气,回到那些草台班继续唱。身量高又如何?光挑旦角的折子戏不就成了?而唱做念白的功夫,都是实打实的。
他没敢忘记十三岁时自己对自己发的誓。如此下来,竟真的红了。
那些唱小旦的,心气儿上许是早成了女子,但他不是。他是男人,所以很清楚男人爱看些什么,软处在哪里。对他来说,这很容易。

现在他二十岁,是京城里最红的小旦,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顾惜朝!

顾惜朝这样想着,竟是有些激动,脸色隔了脂粉也显出红来。定了定神,勾好了最后一笔,看着镜中那张完美无暇千娇百媚的脸——
——那不是他,那是千年前马嵬坡上的一缕孤魂。



外间撑场的武生却是早已扛不住。台下一叠声地叫的是顾惜朝的名号。
而正对着戏台的楼上天字包厢里,身穿皇军军装,戴白手套的日本军官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那邀了他前来的傅宗书边陪着笑,边不停擦着汗。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只听得震天的锣鼓声悄然退去,武生们翻着筋斗下了场,大红的帷幔拉上了又拉开,咿咿呀呀的胡琴响起来——
——那缓步而出的,华丽耀眼的,风情万种的,醉眼微熏面泛桃色的,可不就是那倾了人国的杨玉环?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
……

“好!”台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京城的票友,就爱这么着表示自己的欣赏。可顾惜朝此刻在戏中,他听不见。
傅宗书偷偷打量着黑木的神色,只见日本人仍板着脸,眼睛藏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的,嘴巴却是微张着,显然忘了合拢,露出了一口黄牙,竟是已全神贯注了。
傅宗书方定下心来,谄媚地给那口干舌燥的黑木又添了杯茶。

他们没有注意,距他们不远的角落里,一双眼睛黑暗中闪闪发光。


“长空雁,雁儿飞, 
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台上小旦分花扶柳: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突然——“啪”一声,戏园子里忽地黑了下来,台上台下,四周里的灯居然齐齐全熄了。

“怎么回事?!”傅宗书紧张起来,大声喝问。

黑暗中,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黑木大佐闷哼一声,没了声息。
他的副手,一个叫清田的,摸准了枪声来的方向,迅速拔出了枪射击。

傅宗书摸着黑探到黑木身边,忽然那方向上又是“砰——”一声,他有了防备,却仍被打在左肩窝处,疼得扶着椅子冷哼。

守在戏园四处的黑木的手下和傅宗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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