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梨园惊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戚顾] 梨园惊梦-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刚拍完戏的时候有一度他曾以为自己是顾惜朝的转世,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
现在想想,管他呢,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惜朝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

或许事实只是顾惜朝留下的那股执念影响了他。那戏子不甘就这么着被淹没被遗忘,所以选择让他来记住他,由他在胶片上用光和影来重新肯定他。
即使被老诸葛剪掉了,可至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胶片,真实地记下了他的一生。


“那些被剪去的戏,胶片还在么?”
“还在,怎么?”
“我想……拷一份留作纪念……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可这毕竟是我的第一部戏……”
“没问题。”老诸葛笑笑,“还有,这几样东西,我想,送给你保管更合适。”


走出公寓,三月初的上海依然寒风料峭,崔略商竖起了衣领,紧紧地抱住了手中的布包。
——那里,有一段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的唯一见证。

冰雪梅花折扇,是顾惜朝头次在戚家大院唱戏后不慎遗落,后来戚少商去参军前奔赴上海时重新赠回给他;
而那封离别书,则亦是戚少商打伤了顾惜朝后,赴常德战场抗日前给顾惜朝所留。
——这也是戚少商写给顾惜朝的无数封信中,唯一让收信人收到的一封。
它终于是留存下来了。

笔力苍遒,匆匆写就,寥寥数字。
比戚少商留给息红泪的信要家常、简短得多。

在那之前他打了他四枪,可他在信中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顾惜朝终将明白他;他亦没有保证什么,因为该做的,他一定会回来替他做。
就是这么简单。

“惜朝:此去前线抗敌,不知何日能还。临别匆匆,我自当小心,亦望君珍重。
少商。”
第二十四章(大结局)

熙熙攘攘的路上人来人往。
崔略商抱着他的布包,隔着条大马路仰望兰心大剧院。
门口的灯箱里是某个欧洲蓝调歌手专场的海报。还只是下午而已,就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歌迷举着灯牌照片在排队等候入场了。看起来很是繁忙。

这建筑在九十年代初彻底翻新过,与六十年前相比,毕竟是不同了。
可在崔略商眼里,它依然还是那座曾经属于顾惜朝的舞台。
依然,始终,永远。

他就这么站着,身前身后人潮涌动。因为身材高,卖相又好,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哎,那不是诸葛正我的新电影的男主角么?”有年轻女子惊讶地看他两眼,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啊?真的吗?不可能吧?那是明星诶,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真的很像诶,很帅,你回头看看嘛!”
“唉,帅是帅,可听说是gay耶,只喜欢男人的!”
“不会吧……”
………………
………

崔略商听到了,但他没有理会。
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他只是退后两步,慢慢挨着马路边的石阶坐下来。

风有些大了,吹得怀中薄薄的大结局的册子哗啦啦响,一页页翻动着。
崔略商索性打开了,就着不甚明亮的天光仔细翻看。
属于他的部分用绿色荧光笔标注出来,异常醒目。
于是那“顾惜朝”三个字再一次跳将出来,无数个,放大了,变了形状,幻了人形,或喜或悲,各种各样表情地,从纸面上直向他扑来。

他想这三个字可能真是有魔力的。它们毋需多言,就能在瞬间如潮水般将人淹没,直带到属于它的时空。



顾惜朝没死得成。
后来他想也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以为自己死在了《霸王别姬》的结尾。可事实上这场戏里死的永远只可能是虞姬,不可能是他这个替身。

于是那一剑要了他大半条命,却没能让他死得成。只是在他形状优美的脖颈上永远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如一条丑陋的长虫攀着上好的白玉,瞧着可怖。

那时他昏迷了几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住着一间单人房,条件设施都还过得去,医生每天来换两次药,早中晚三餐也是送到房里的。
他知道这都是许向阳指派好的,也就懒得过问其他了。

能怎么着呢?反正该干的事情早在四十年代中期都干完了,该送走的人也已经送走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牵挂了。


等待拆线的日子极端无聊,没事情做,实在闷得慌了,他就靠在床上,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想他六岁那年死在大火中的娘,想狠了,就对着墙壁作几个手势。隔着光打在墙面儿上:拇指食指和中指扣着,无名指和小指张开,一动一动地,是只小鸭;双手交错着,拇指扭在一起,其他四指张开,则是大雁;拇指和无名指还有小指扣着,食指和中指伸出去,又成了大鹅……这都是他娘教他的。
想着,竟觉得有一点点孩童气的幸福。可惜六岁以前的记忆太少了。

于是便想戚少商。想那男人受伤向他求助时的无辜眼神,简直让他笑破了肚皮;想他带着他在午夜狂奔时,手臂上几乎灼伤他皮肤的温度;想他让全京城的人陪他看的一场烟火;想他曾经打在他身上的结结实实的四枪,至今仍在隐隐作痛……可惜他们毕竟是离多聚少,再事无巨细地回忆,一周以后也能被咀嚼出渣来了。

再想,却是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供回忆的人。好象他前半生的日子里,也就这么两个人曾经真正地出现过,并留下了痕迹。

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游戏。
当年戚少商在战地里极度郁闷的时候是靠给他写信度日的。可惜他这里没有笔没有纸。
所以他就用手指在空气里写戚少商的名字。横,撇,竖,横,横,竖钩,点……二十六笔,换着各种字体地写,渐渐地,从四壁到天花板到一整个房间的空气里都布满了各种形状的戚少商,透明的,看不见的,亦无处不在。
顾惜朝就笑,有了这个游戏,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无聊了。一天写一个戚少商,跟他说说话聊聊天,十几年二十几年,倒也容易过。
反正这样他便总在他身边了。


大约两个多礼拜后,医生来帮他拆了线。顾惜朝已经两个礼拜没下过床,就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那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顾惜朝以为一定是那许向阳跟医生说了什么,哪知挣扎着下了床追着医生到房门口才发现,他这间房的木门外面,竟还有道铁栅门。
隔着门看出去,对面、旁边的病房莫不如此。所有的门窗上都安着铁栅栏,中间走廊上空荡荡的,惨白的灯散着冷冷的光。

这是什么地方?
顾惜朝感到了恐惧,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从来没什么怕过。他砰砰砰砰地把门拍得直响,大声呼唤着。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拿着绳子,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捆起来。
他身手不错,拼命跟那两个男人搏斗,那两人眼见制不住他,便开始叫帮手。其中一个被他打伤了脸,鲜血直流,嘴里嘟囔着:“疯是疯了,力气怎么还这么大,不是说发起疯来会自己捅自己么,怎么又打起人来了……”

顾惜朝眼前一黑,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谁疯了?我没疯!”他凄厉地叫着,“我没疯!”
这里是精神病院。

好几个人冲上来按住了他,被绑了起来,有医生过来给他注射了什么东西。他一下子失了力气,被重新抬回房里。
人们把他平躺着绑在床上,嘴里塞了东西。他就望着头顶上昏黄的吊灯,看着满室空气中的戚少商,发出“呜呜”的叫声,他没疯他没疯他没疯!
可惜没人理他。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戚少商,正在基隆港的码头边,苦苦哀求着当地渔民送他回大陆。
人们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于是这丝毫不谙水性的人竟自己拖动着一条小舢板,想就这样划回来,几近疯狂。
小舢板被打翻了,人们救了他上来,安置他在岸边的小木屋内,纷纷叹道,唉,打什么仗哟,作孽,这么英俊的青年竟就这么疯了。
都疯了。


顾惜朝这一闹的结果是被关入了医院的重症危险监护室,底楼最深处的房间。铁板门,铁栅窗,自带一个小卫生间。吃喝拉撒统统在里面解决,门上有个口子放进放出食物衣物。医生定期在两名保安的陪同下来给他做检查。
门一关上,几乎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箍桶。
他曾不止一次跟那医生逻辑严密条理分明地表示自己神经正常,可那医生当时总是点点头表示理解,等到离开的时候,他听见那医生对两个保安说,你看,所有的神经病都以为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顾惜朝知道这一切当然都是许向阳安排的。这当年的小六子其间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他拼命地叫喊,我没疯我没疯!隔着铁栅栏要去打他。那许向阳笑着对随从和医生说:“你们看,我这师弟发起疯来真是凶死了,我也是没办法才送他过来……”
第二次他什么都没说,只隔着门,狠狠地盯着他。那许向阳又道:“医生啊,你看他乖的时候又很乖,可是发起疯来要拿刀子捅自己的……唉,我这个师弟命不好,稍微受点刺激就要自杀,医生啊,你们千万要当心,不能让他死了,我就这么一个师弟,从小感情好得很。上次抹脖子的事真是吓掉我半条命呐……”
“是,是,是,我们一定小心。”医生在旁边小心应承道。

从此他连自杀的机会也没了。
他们一定要让他活着。

顾惜朝成了全院最乖的“病人”,天天乖乖吃饭,不分白天黑夜地乖乖躺着睡觉。可惜没有领导点头,他是不能出院的。
他知道自己害得那小六子一生残疾,他恨毒了他,要将他活活逼疯。

医院的护工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人人都知道底楼重症室里住的那个疯子是需要特别关注的。
有女护士认出他就是解放前的名角顾惜朝,于是京剧名旦顾惜朝疯了的消息,在五十年代初的上海滩,真沸沸扬扬传了好一阵。
不过人们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引开注意力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之后是一场一场的运动,人们热情高涨呐,两千多年,中国人从来没这么自己当家作主过。


直到某天中午负责送饭的大嫂发现那天的早饭还在洞口摆着,她叫来医生,人们打开门一看,才发现顾惜朝不见了。
找寻一番,发现钢丝床肚底下几块砖头有新掩的痕迹,掀开,赫然一条窄窄的地道,通向院墙之外。
后来有好事者丈量了一下这条地道,发现这是从这个房间通到院墙外的最短路径,明显是经过精确观察和计算的。
又有人发现这房间里的钢丝床的四条腿似乎都短了一截,并且斑班驳驳的,于是推断他是将这几条床腿轮流卸下来掘地,天亮了再安上。
还有人问那些挖出来的碎石泥土都去哪里了?有人认为是敲碎了通过抽水马桶排走的,否则他的挖掘速度至少应该快一倍。
不一而论。总之这些和故事都没有关系了。

这条地道,他挖了整整八年。
当顾惜朝再次站在人世间时,已经是1958年的秋天了。
他连夜逃出了上海。在青浦乡下一个小池塘边,他看到自己与时间失之交臂了八年的脸,苍白憔悴,瘦到不忍卒观。头发已经养到长及腰部,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头发长到一定程度会变成卷的。

疯戏子顾惜朝逃出了精神病院。在五十年代末的上海滩,这消息又沸沸扬扬了一阵。
母亲们都拿这消息吓唬孩子:放学了不回家?小心碰上乱砍人的顾惜朝!

幸而顾惜朝是从精神病院跑的,而不是监狱,许向阳的权力没大到能在全国范围内通缉他。
他继续向西边的内地逃亡。在张家口的偏远农村,有一对孤苦的老人收留了他做干儿子,他就在这里落了户。
这是1959年的春天。

在乡下,他做着简单的农活,日日重复着那个当年在病房里发明的游戏。

再后来那场举世闻名的运动就开始了,不过顾惜朝不关注这些。村民们也只道他是个穷苦可怜的流浪汉,又瞧着他长相不错,不像什么坏人。也没人给他扣帽子端屎盆的。
直到六八年年末,一群上海的知青下放到他们大队里来了。
知青们总在谈论上海的事情,顾惜朝在田里劳动的时候就故意离他们近一点。

不久以后他确定,许向阳在六七年年初就被当成革命队伍中隐藏的反革命份子打倒了,批斗他的时候,包括那精神病院医生在内的许多人都站出来揭露了他的劣迹斑斑。
现在全上海都知道,顾惜朝被许向阳惨无人道地关在精神病院后奋勇出逃的故事。后来又有人披露出上海沦陷时期日军大佐清田就是死在顾惜朝的房子里,国民党军官戚少商也是他帮忙抓到的。
他一下子成了不屈不挠反抗压迫的典型。人们在寻找他。

顾惜朝弄清楚这些事情之后,思考了一夜时间,然后打包袱离开了张家口。农村的生活,即使已经过了九年,他依然是不太适应。并且他不欠那老夫妻什么,他们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住处,而他养活他们,帮他们干了九年的农活。


他回到了上海。
从他被关进精神病院到现在,十八年。
算起来真是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他竟已是个中年人了。

他感慨万千地在城市中穿行,如今这城市已躁动到如火如荼。
从火车站出来,广场上有人在批斗,中间台子上几个革命小将挥动着胳膊,被批斗的人跪着,腰弯成九十度,手被缚在身后,脖子上挂着一个沉重的大牌子,上书“我是害群之马许向阳”。
旁边几个陪斗的穿着戏衣,脸上涂成可笑的模样,是谓“牛鬼蛇神”。

顾惜朝隔着人群看着台上那个夺走他至少8年生命的人,长生班大院当年的小六子,比他大两岁,算起来也不过四十多岁而已,却是已经满头白发了,佝偻着,被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指着,气喘如牛,眼神涣散。
这是一场无法评价运动,却让顾惜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复仇的强烈快意。
人群涌动中有人认出了顾惜朝:“顾惜朝回来了!”
“顾惜朝回来了!看你如何狡辩!”人们喊着,群情激奋。
台上的小六子在人群中茫然地搜索着,露出绝望的神情。

顾惜朝被带到了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一个戴着大厚框眼睛的人询问他有什么仇要报,有什么怨要诉。他大致讲了怎么被关进医院,又怎么逃出去,逃到张家口躲了九年。
杀人、自保。无非是人心之间的算计,该说多少,该怎么说,顾惜朝再清楚不过了。

几天以后,传奇名旦顾惜朝的事迹上了报纸。他又住回了愚园路的老房子,有人将锦旗送到家里来。
他知道,此时那些曾经与他同台的名角们大多生不如死着,但他活得很好。
八年监禁生活的经历保护了他,脖子上那条长长的丑陋伤疤保护了他,让他在这场运动中侥幸逃生,得以苟延残喘。

一直到七八年革命结束,顾惜朝住的小房子不过被打扰了一次。
那时一队破四旧的红小兵摸错了门,很凶的冲进来,顾惜朝很坦然地让他们搜,他的戏衣、行头、书籍等等早已被他封箱埋到后院的地下了,他不担心。
只是后来这群孩子走了之后,他发现床头柜里那个小布包不见了。装着扇子、信和影集的小布包,那是戚少商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他慌了一阵,准备去找。可是后来又想想,反正人都走了,还留着那些东西作甚。

于是那些年头里他只有重复着当年在医院病房里发明的那个游戏。
无数的晨昏成群结队地从城市上空呼啸而过,日光悄悄地爬上窗台,爬过衣角,又从窗台边轻轻爬走。
某天顾惜朝忽然想起来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开始有了白发。
不唱戏以后他几乎不会去照镜子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然真的老了。

想想也是。当年和戚少商在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