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三岁上该取名儿了,书房先生进来请示的时候,戚老太爷正着一个前宫里的太医给自己针灸,那一针扎正扎在“少商”||||穴上。寻思着给儿子取的名字“鹏飞”太过大气,反克死了儿子,便大笔一挥:这孩子,就叫“少商”吧。
这戚少商却不比自己的爹爹和伯伯,从小生得健康红润,圆脸大眼,淘气异常,长到十岁头上,家中的下人们已经没人能治得住他。
戚老太爷却是喜欢得紧,认准了这孩子有他年轻时候的血性,铁了心的好生培养。谁知这戚少商竟是一点情也不领,整日跟着一帮孩童打打闹闹,上树抓鸟下地捉鸡,就是不爱上学念书认字。
戚老太爷镇不住他,只得由着他去了。
只待到戚少商二十岁的时候,京城的上流社会贵族人家正时髦着把孩子送去欧洲留学,老太爷一咬牙,也把这根独苗送去了英国。
这不,隔了四年,那戚少商终是学成归来。爷孙俩四年没见,戚老太爷一看自己的宝贝孙子从个半大小子长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还带回了一张写满了洋文的文凭,心里好生欢喜,忙着了管家穆老爹准备酒席,请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给戚少商接风。
〃这宅子好大,回廊穿折,亭台水榭,一不小心就会迷了路吧?〃顾惜朝这样想着,被戚家的下人带进门。
请当红的戏子来唱戏——这是戚老太爷附庸风雅的程序之一。能被请到戚家园子里的那个大台子上唱,怎么说也是一个戏子在京城是否有地位的证明。
顾惜朝上了妆勾了脸,穿戴好了,向琴师示意一下,好戏便开了场。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
——今天他应景唱的是那《文姬归汉》里的蔡文姬。国仇家恨,乱世离殇,身世飘零……就这么着被他一句句,一声声唱着,婉转凄凉。
戚少商离国久了,在外乡见多了热情奔放的女郎,好久没听到这样含蓄矜持的腔调,看着台上那唱拿做捏风情万种的小旦,竟是有些痴了。
顾惜朝在那台上唱着,微一转身,却见台下一个圆脸大眼的青年眼神直直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恼怒——他将他当什么人了?他七岁学戏,到如今已经十三年,这梨园里的肮脏事不知见了多少,尤其是像他这样唱旦角的,更是那些胡天海地乱来的公子哥们觊觎的对象。多少年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保了自己的清白,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直直的眼神!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
忍住气唱完了,却听戚老太爷叫人请他一道上酒席台上坐着。将脸卸了再换上那淡青色的袍子,顾惜朝便跟着引路的小婢走过去。
他微微宽了点心。这戚老太爷虽不是什么真正懂戏的人,却是穷苦出身,从没瞧不起他们这些伶人,所以在梨园子弟里口碑极好。
靠自己的打拼能混到这种地步,顾惜朝其实是很羡慕和佩服戚老头的。这也是他今天答应来这里唱的原因。
到主桌上见过了戚老太爷,彼此都是客客气气,却听他介绍那圆脸大眼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孙子戚少商。
这怔怔望着自己的青年就是戚少商?顾惜朝憋了气,又碍着戚老太爷不好发作,只得自己寻了位子坐了,心中犹忿忿。
他却不知刚才那戚少商看他是惊艳,现在却是惊讶了:这……这清俊颀长的青年就是刚才台上那小旦?这反差也忒大了吧?
出国之前戚少商倒也是混过戏园子的人,那时他只道那些唱旦角的男人都个个身材瘦小,容貌妩媚,娘娘腔的要命,可现在眼前这个,却完全不是旧日里他印象中的模样。这顾老板身材很高,差不多和他一样高(明明小顾就是比乃高的说= =//乃就死不承认吧),容貌清俊却是冷淡的,全无妩媚之意。难道他不在的这四年,国内的审美变了?
这时只听得宾客们道贺之声不绝。
有人嚷嚷着:“戚老爷,您家现也出了个喝了洋墨水儿的人啦!少爷在英国念了洋学堂,您到是把那洋文凭拿出来让咱们这些土包子也开开眼哪!”
“好好好,”戚老太爷正求之不得,“我这乖孙子念的那啥牛脖子大学,可是那大不列颠国最好的大学啦!少商,还不快拿出来瞧瞧?”(= =//牛津=牛颈=牛脖子,ORZ~~)
却见那戚少商脸色忽然一变,又在刹那间笑出两个大酒窝:“好,我这就去拿!”
一张写满了洋文的纸被送了出来,戚老太爷轻轻拿两根手指拈住了,捧起来,嗅嗅,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番,又递给刚才那发问的人:“这洋文凭闻着,连墨水味儿都不一样哪!”
那人也捧着文凭看了半天,方道:“戚大少爷,这洋文写的什么咱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啊!要不,您来给我们念念?”
“我来我来!”
戚少商松了口气,刚要接了那纸去,却半空中被人劈手夺走。那是他小时侯的玩伴郝连小妖,在京城里的洋学堂念书的,也识得几个英文。
“West Point,the……”郝连小妖皱了皱眉头,不对呀!抬头看向戚少商,却见那家伙朝他使劲挤着眼睛。
“郝连公子,这威斯特什么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有人急问。
“额~~”郝连沉吟一下,见那戚少商不住地对他眨着眼睛,便领会了,道:“West Point,就是牛津大学历史学系,一级荣誉生毕业的意思啦!”
“喔~~~”人们大声叫好。
“戚大少爷,您可真行啊!”
“戚老爷,您真是教出了个好孙子啊!”
………………
“好说,好说。”戚老太爷满脸笑容,领着戚少商轮桌敬酒。
戚少商却背着爷爷偷偷对郝连做了个抱拳的姿势。
这一夜戚府好生热闹,可谓玉壶光转,鱼龙一夜,宾主尽欢。
顾惜朝却总觉得这戚少商不对头,这笑得贼头贼脑的人,能从外国一流的大学毕业?怕是外国人脑袋被门夹了吧。
他敬佩戚老太爷这样白手起家的人物,却是对戚少商这样的子弟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眼。
这时候的顾惜朝,以为戚少商只是京城那许多脑满肚肥花花肠子的公子哥儿中的一个而已。
这是戚顾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咔!”顺利拍完一个顾惜朝的脸部特写以后,这一幕的镜头就全部完成了。
诸葛老头对崔略商的表演非常满意,却让铁游夏注意再放松一点:“戚少商哪会像你这么严肃的,再放松一点吧游夏……”
“哎——”铁游夏应着,却看到那崔略商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蹦一跳的跑出去了。他女朋友正在外面等他,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张明星相的脸,这几天天天来探班。看得出,他们非常相爱。
那粉红色的大只MICKEY MOUSE接了女朋友手中的包,两人有说有笑的手拉手走了。从铁游夏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正做着鬼脸逗女孩子开心,一张秀气的脸挤成了一只包子。
他怎么就可以发出这种浓厚的,透着心底的笑呢?铁游夏想,真是跟顾惜朝一点交集都没有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
直到很久以后,铁游夏才了解到,事实不是“鬼上身”这么简单而已。这个叫崔略商的孩子,其实在他心里某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住着一个真正的“顾惜朝”。
(注:West Point,美国西点军校的简称。= =//)
第三章
一个多星期的戏拍下来,全剧组的人都混得挺熟。尤其那几个年轻人,大家哼哼哈哈在一起开玩笑没什么顾忌。
崔略商很快和演郝连小妖的林森很快成了死党,二人只要碰在一起就没个闲着。后来扮演穆鸠平的张小顺(= =//这名字纯个人恶趣味,实在讨厌老八的说)也加入进来。
戏里顾惜朝和穆鸠平互相看不顺眼,戏外崔略商和张小顺倒是好得很。
这三个人最大的共同爱好就是讲笑话,剧组休息的时候常听见三人像疯子一样拍着腿大笑。
其中崔略商的声音尤其大,林森相对比较收敛些,声调也细些,而那张小顺笑起来则发出像抽水烟一样的“呼哧”声,颇为有趣。
铁游夏一开始也觉得很烦,时间久了,却摸出些门道来。
比如三个人齐声大笑时,那定是林森讲了个真正好笑的笑话;而当崔略商一个人笑得乐不可支,其他二人面面相觑时,则一定是那小子又讲冷笑话了;还有三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时候,随后可以看见林张二人暧昧不清的眼神和意味深长一声的“哦~”,伴随着崔略商迷惑费解的迷惘样子。他那表情就像小时侯看的动画片里的小鹿斑比一样,纯良迷糊,眼睛还一眨一眨的,可爱极了。
这时候铁游夏倒觉得,常听听这群年轻人的笑声,仿佛流失许久的活力又回来了般,连带着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年轻真好,住在拍摄基地旅馆的铁游夏这样想着,在隔壁的笑声中睡去,连做梦的时候都可以梦到灿烂无比的向日葵。
闲极无聊的时候三人就给剧组的人取绰号,上至诸葛正我下至那只刚满月的花猫,哪个都没放过。
比如诸葛是当之无愧的“老狐狸”,看起来很冷淡的副导成崖余被叫做“无情”,而不苟言笑的摄像师冷凌弃则被称为“冷血”。
当然这些都是铁游夏后来才知道的。崔略商他们只是三个人内部说笑而已,并没有真的叫出来过。
何况成崖余和冷凌弃在圈内都是独当一面的知名人物,这次肯帮着老诸葛做事,恐怕原因跟铁游夏一样,一是相信老诸葛的本事,一是为了报答当年的知遇之恩。
说起来,他们三人还都是老诸葛一手提拔培养出来的,算是师出同门。
所以铁游夏就奇怪了,为什么别人的绰号都没传开来,而偏偏他的就被叫得风生水起几乎代替了他的真名呢?
那天他只不过替剧组里一个女剧务打发了一只蟑螂。他是练过空手道的,用的力稍稍大了些,蟑螂没打到,倒是不小心劈坏了桌子。
全组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那边崔略商笑得几乎抽过去:“铁……铁……铁游夏,应该叫‘铁手’才对吧……”
林森和张小顺也乐不可支,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
铁游夏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为什么?”他一脸严肃。
“额~~因为,因为你也可以叫我追命呀!”崔略商居然收敛了笑容,一脸认真道。
这……这是什么跟什么?铁游夏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代沟”这种东西存在了,或者大陆的思维逻辑跟他们香港人根本不一样?
无论如何,“铁手”这个名字却是就这样流传开来,后来连老狐狸诸葛都这么喊他:
“嗨~我说铁手,放轻松点儿,别老把脸憋得跟块铁疙瘩似的!”
那时候铁游夏更不明白的是崔略商为什么总是坚持让他叫他“追命”。
直到很久以后,他慢慢回忆起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时,才蓦然惊觉——
——其实在追命的思维里,互相称呼对方的绰号,也是他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
他记得他第一次叫他“追命”时,那孩子那脸惊喜与兴奋的表情。
“小崔~恩不…追命,等会那场戏……”
“恩?”正埋头打游戏的孩子回过神来。
“等下那场戏,我会从你右边出来,就像这样,”铁游夏比划了个托住手的动作,“这样突然抓住你,你小心一点。”
“恩,明白!”追命露出招牌笑容,“我们先排练一下好了!”
就在那化妆室的小小方寸地里,两个人,一室的静默空气陪着,继续上演那六十年前的悲欢。
…
戚家这场孙少爷的接风宴摆了足足三个时辰,顾惜朝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那身淡青色的素布长袍,在来往宾客的光鲜衣物中犹为显眼。
“顾老板。”刚踏出大门,一个轻细的女声叫住他。
他回头一看,是名陌生的年轻女子。美目流转,面容娟秀,气质清扬,衣饰华丽却不俗艳。
“顾老板,昨儿晚上在那戏园门外,我们见过的。”
“噢~”顾惜朝依稀想起前一天晚上戏园门口那几个叫住他的女学生,其中似乎确有这么个眉清目秀的。
“没想到今儿个还能碰到您,”那女子抿唇一笑,毫不怯场,“我叫傅晚晴,是您的戏迷。”
“傅小姐。”顾惜朝忙施礼。对女子,他从来都是礼貌客气。
“您可以叫我晚晴,”女子略略屈膝回礼,“还望顾老师多多指教。”
“承蒙抬举,顾某不敢。”
言罢目送那傅晚晴坐上街旁一溜小汽车中的一辆,绝尘而去。
那双眼睛,顾惜朝站在原地沉吟,那傅晚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双,温柔的,关爱的,怜惜的,美丽的眼睛。
那是他娘。
顾惜朝的住处离戚府不远,他没有叫车,只挟了东西,慢慢踱步回去。
毕竟已经是深夜了,走出两条胡同,大街上便已了无人迹。整个京城笼罩在几声夏末寒蝉的悲鸣里,那声音夜里听来,更显凄凉。
街边古老的壁上斑斑驳驳的,墙面上早已掉了砖,长了苔,不知是建了几朝几世的旧房子。
顾惜朝的影子就隔了那婆娑的槐树荫打在这墙面上,拉得长长的,从这头直到那头。
那影子走了形,佝偻着,有点可笑的意味在里面;却又像是穿越了所有的年代,和着时间,搅拌碎了,化了灰,像那墙面儿上的石灰粉一样,风一吹,轻轻一扬,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他就这么慢慢走着,和自己的影子一起。
忽然间心念一动,玩心大起,就着月光做了几个手势:
拇指食指和中指扣着,无名指和小指张开,一动一动地,那阴影打在墙上,是只小鸭;双手交错着,拇指扭在一起,其他四指张开,这是大雁;拇指和无名指还有小指扣着,食指和中指伸出去,那是大鹅……还有小小狗,小蝴蝶……
顾惜朝一个一个做过来,笑着,做给自己看,也笑给自己看。
这些,是他娘教给他的,全部都是。
………………
“来,小朝,看这像不像老鹰?”没有钱买玩具,年轻的母亲只有这样逗着孩子。
“好像呢!”好在孩子虽小,却懂事的很。
“那这个像不像老虎?”
“恩,像!”六岁的幼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心欢喜的样子。
“那小朝要乖哦,娘明天再教给你新的。”
“恩!”孩子乖巧地跳上简陋的床,手脚麻利地铺好与身材不成比例的被子,“可是,小朝还想听娘讲昨天那个故事……”
“好啊!”面容清秀却瘦的可怕的女人抚上儿子的脸颊,“昨天讲到哪里了?”
“到破庙了,讲到了破庙!“
“恩。那书生呀,抱着那狐赶到了山上的庙里,却不见一个人。眼看着那狐奄奄一息了,眼里竟露出乞求的神色来,书生心里不由大恸………………”
娓娓动听的声音中孩子沉沉睡去。
可是后来那声音就没有了。
只记得熊熊的大火,无边无际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吞噬了一切的大火……
然后便是那长生班里严厉的老师父,日日不断的鞭打声,师兄弟的哭喊声,打入骨髓的板子,开腿时撕心裂肺的痛,寒冬腊月的雪地里光着的脚,冻成了冰柱子……
“我们这长生班呐,打四大徽班进京后七八年就有了,如今你们谁能砸了这牌子,谁又能再红了这牌子?什么叫长生班?…………”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
幼童们的稚嫩嗓音穿过了十三年,他们在念,被打着念:
“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