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戚少商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
“怎么样,去不去?”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
“算了,我没钱。”戚少商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哥哥钱也不多,下次有了请你哈!”老兵痞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妈了个巴子,老子去见娘们儿也不给老子弄条整裤子穿穿!”
说着朝戚少商摆摆手,走远了。
此时空中几架飞机飞过,兵们忙手忙脚乱往防空工事里爬。
老兵痞钩子跑得远了,没来得及,被一枚炸弹炸成了几截,戚少商帮着找了,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右腿。
班里只有戚少商的裤子还是完好的,脱下来给钩子换上了,那尸体就埋在了炸死他的那个坑里。右腿处虚虚地空着,连个碑也没有,就这么埋上了。
与钩子交好的老劳一边往坑里填土一边哭骂:“横山勇,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操死你老娘!”
“操死你老娘~~~~~”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戚少商默默地填埋尸体,眼睛赤红,不发一言。
到如今,全中国已然有多少这样的无名墓?
11月1日夜,日军第39师团主力附古贺支队、第13师团等部,从沙市到石首一线西渡长江。
11月22日,第74师第57军在常德郊区给日军大规模杀伤后退守城垣。
25日,常德陷入四面包围之中。
“据25日电……横山司令……皇军拿下常德,指日可待……”
从夏到冬,那无线电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开着,老旧了,听着模糊。
清田说了几次要换,都被顾惜朝拦下了。
“我喜欢老的东西。”顾惜朝如是说。
“我明白,念旧情。”清田涩然一笑,“可晚晴小姐早被傅老头送去欧洲了不是?”
“我还是喜欢老的东西。”顾惜朝亦笑。
——每个人都以为他跟傅晚晴有过什么,这样……倒也不错。
喜欢老的东西。戏是老的,戏衣是老的,人也是老的好。
就连身上的伤都是老的。四处枪伤,隐隐作痛的时候就在提醒他,记住他的过往,当初剜心挖肺的疼,致死难忘。
“快到时候了。”清田提醒他。
“是。”顾惜朝随手拿过搁在椅背上的外套,关上犹絮絮叨叨讲着打仗的无线电,“这横山勇,蛮厉害的么!”
“倒也不尽然,那小子当年草包一个,如今有此作为,当有高手在后面指点。”
“哦!”顾惜朝看私不耐烦听这些,披上外出了门。
仗要打,可这沦陷区的人们还不是一样要醉死梦生?
华灯上,胡琴响,人上场。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旗倒啦!城破啦!”不远处有士兵惊恐地大叫。被围困在常德的57师四面楚歌。
“劳二哥,掩护我!”戚少商见城头上的旗子果然欲倒,朝老劳做了个手势,翻身出了城墙后面的壕沟。
“好嘞!”老劳端起戚少商的架子枪,向城外日军扫射。
戚少商几个起身翻落,上了城头,“梭梭梭”的子弹破空声贴着他的脸颊、肩膀、头颅,险险划过,暗暗心惊。
但战场上没有懦夫,提起枪不跑就是死,谁能逃?更别提身先士卒的戚少商。
匍匐过去将旗子扶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回首看时,自己刚刚跃出的战壕豁了个洞,如地表张着巨大的食人的口。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里还在江南的后花园。
“劳二哥!”戚少商大喝一声扑向来处,却生生被密集的炮火逼了回去。
那地表的大口子里有老劳的尸体,不是是整是碎。而他若不去扶旗,那碎尸里,必有几片是他。
“戚哥!”小阮扶着小孟爬过来 ,“戚哥,就剩我们仨了。”(红袍还是回归原著吧,性别男= =//)
戚少商看着眼前细弱得像个孩子的小阮和满身是伤的小孟,二人俱是一身的灰,和着血,也不知是谁的。
几周前还生龙活虎打打闹闹的一个排,如今只剩他们三个人。
端起城墙口的盒子炮,杀红眼的戚少商以一当十:“决不让鬼子从我们这里过!”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茶蘑外烟丝醉软。
春香呵,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这里是青山杜鹃,那里是碧血荒原。
天全黑了。日军进攻一轮,炮声渐渐停息下来,小阮小孟他们趁着空隙休息补眠。
戚少商靠着城垣坐着,仰脸望夜空中几颗星子荧荧如豆。微微有风吹过,若不是空气中太过浓烈的硝烟味儿,倒真算是美景良辰。
“惜朝……”戚少商摸出口袋里的铅笔头和香烟盒子,开始写字。
“惜朝,见字如面……”
“闲凝眄,
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歌溜的圆……”
——这里莺啼声声,那里是炮火回声一片。
“……战略不当,守备乏力,十日之内若无援军,常德定然失守。常德一失……为今之计,只有……”戚少商信手涂了几个字,长叹一声,又将信投入火堆中烧了。看那火堆忽地窜高一些,又黯黯小了下去。
写了,又怎么送得出去,不过略发些牢骚罢了。想发牢骚,却又不知能发给谁听,想来想去,这世上他牵挂的,也真只有那一袭青衣了。
然而他不过小小一卒,他亦只区区戏子。在这年月里,使的劲再大些,也不过略调个方向,让历史不着痕迹地拐个弯罢。
“去罢。提他怎的!
观之不由他缱,
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一曲完毕,还是掌声哗啦啦地响过。毕竟在这城市,想听到京城里那种喧嚣的甚至带点粗鄙的喝彩声,是再无可能了。
顾惜朝尽力为之,也不强求。
十一月底的上海已然很冷,他还不太习惯这里的天气。
上海的夏天倒像是京戏的调子,拉得长了,于是秋天倒像被砍了头,只剩下深秋一点萧瑟的尾子,还未来得及回味,便马上到了凛冽的冬。
出了戏院迎面便是刮得人脸生生的疼的风,顾惜朝刚要招呼黄包车,却忽地肩上一暖,一件日本军官的大衣披在身上。
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笑:“大佐。”
“天凉了,霞飞路的房子供暖不好,不如去我那里。”
“………………”
“顾老板别多心,我决无他意。”
“……如此,也好。”顾惜朝眯起眼睛,仰脸望夜空中几颗星子如豆,竟隐约嗅到空气硝烟的气息。月光暗淡,看不清他的眼睛。
12月6日,常德城破。攻城日军涌入城中,乃觉57师已然死伤殆尽,唯剩二十余人的小队在街头巷尾负隅顽抗。
又一日,57师全军覆没。
当夜,攻城日军欢宵达旦。而此时,前来救援的第9军区欧震兵团尚在行军途中。
“横山司令部队日前已攻入城中,守城74军57师全军覆没,此次会战胜利在望……”
消息传得慢了,12月8日晚间的无线电波才向着上海人传达前线的战况。人们将收音机开着,可有几个人认真在听?
顾惜朝半眯着眼,怀抱着炭炉斜靠在沙发上,右肩的伤又在隐隐作痛,得时时用铜汤婆子捂着。
据说伤口这种东西,凝聚了刻下它的人的怨气,怨气不散,伤口便一直痛、一直痛……他是否还在怨?
房门砰地一响,顾惜朝吃了一惊,睁眼看时,却是清田挟了一身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
清田对他一直温文有礼,这是作甚?
同时,湖南前线,第九战区的欧震兵团此刻方风尘仆仆地开到常德城外。
然守城日军已然布好工事,防御有术,久攻不下。
“顾老板!”这是清田首次用这种语气叫他。
“有事?”顾惜朝挑了挑眉,示意清田在椅子上坐下。
“顾惜朝……”清田的声音低下来,“我,要走了。”
“哦?”
“刚来的调令,我要……回国了。”
“回国啊……”顾惜朝轻皱眉头,“还回来么?”
“至少这段时间内不会……顾惜朝,你可愿同我……”
“阿秋嫂!”顾惜朝忽然抬高了声调,“给大佐上壶好茶,要好茶!”
炮声隆隆,火光冲天。
常德城中的日军据地利占了上风。大名鼎鼎的欧震兵团居然一时奈何不了它。
正相持间,营中忽有少年来访。那孩子看来不过十四五岁,瘦得很,说是从城中掘地出来。
带来的香烟盒子上只有两个字:“东门”。
“顾惜朝,你可愿同我……”清田抿了口茶,一语未毕,却忽地喷出一口血。
坐在他对面的顾惜朝嫌恶地躲开了,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他。
“顾惜朝,你,你……对我下毒……”清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怎样。”那人一脸的不在乎。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日本人么?你要杀我,机会太多了,又何以等到现在?”清田的眼中居然到此刻还闪动着不舍和希冀。
“因为,之前的你,有,价,值啊!”顾惜朝简直啼笑皆非,特意将“价值”二字咬重了。
清田一阵剧痛,捂住腹部:“我明白了……我书房桌上的印,动过它的人是你……我那里的东西,有几样是你没动过的?”
“好象,没有吧?”顾惜朝偏过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好象有那么几次,我就是在你书房里发的情报……”
“噗——”一大口鲜血喷出来,“顾惜朝,你,你好……你演得真好……”
“清田,其实从头到尾,我对你都不错。”顾惜朝笑了,“放心,朋友一场,我给你下的不是毒,验尸是验不出来的……”
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没入清田的心脏,无声无息。
“文岚!”顾惜朝唤一声。
刚刚上茶的阿秋嫂跑出来,这苏州娘姨赫然竟是文岚假扮。她已早收拾了清田守在门外的两个侍从。
“怎么办?”
“放火。”
二人一把火将房子点了,片刻后又将自己身上衣服点着了,跑到街上大呼救命。
邻近住的都是些日本商人,知道顾惜朝与清田的关系,忙帮他们把身上的火灭了,唏嘘一番。
可惜夜深风疾,那大房子火光闪闪中化为了灰烬,三人的尸体搬出来的时候都成了一小块碳状物,惨不忍睹。
文岚只记得自己在火光中看着顾惜朝的侧脸,暗自惊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杀死清田和火烧霞飞路的决定,这顾惜朝,果然如当初在京城时一样,一点没变。
12月9日凌晨,千里外的湖南常德,同样熊熊的大火忽起,燃尽了整个东门。
欧震兵团趁着火势破城而入,漫天大火之中,只见东门内一队人马从日军背后杀出,为首一人虎腰猿背,相貌英俊,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当日,常德光复。
“19日,皇军因补给困难,开始由澧水一线退却……”
“1944年1月5日,中国军队停止正面攻击,战役结束……”
沦陷区的无线电只报道了这么些。
顾惜朝展颜一笑,他已经搬到了愚园路,买了新的无线电,声音清晰了许多,听着舒服。
“阿秋嫂,上茶,要好茶!”
“顾先生太客气了。”
——这是上海滩著名的混混头子冯均尧。他为什么要给他上“好茶”?看他不顺眼呗!
“哪里哪里。”顾惜朝笑盈盈地站起来,把铜汤婆子从肩膀上拿开,扔到一边去。
——他不过区区戏子。不过历史也许就是由着他,略掉了个头,不着痕迹地拐了弯?
戚少商远在湖南战火蔓延处,顾惜朝身在上海滩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中。
一连两个星期,二人分开拍戏,铁游夏没能见着崔略商。
——其实是追命刻意躲着他。铁游夏心里明白,这么大的事,刻意地瞒着,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
那天媒体长枪短炮地一闹,怕是追命早已知晓。
而他,等着他的决定。
这天晚上铁游夏拍完最后一场战争戏,回到旅馆,电梯门一开,便看见自己房门口一个鸵鸟似的影子,抱着膝盖蜷缩着,似是睡着了。
铁游夏当下鼻子一酸,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两个星期,他找不到他。
他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跑过去把人摇醒了,那孩子睁眼看到他,第一句话便是:“铁手,我们怎么办?”
他依然相信他,居然。
第二十章
铁手我们该怎么办?崔略商带着满身心的信赖,抬头看着眼前的成熟男子。
在他心里,这个大他18岁的男人永远像初见面时一样强大到可以面对一切,处理一切。
怎么办?铁游夏反问自己。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心中早有答案。
他努力给了崔略商一个安心的笑容,把人拉起来,推进屋里。
“听着,追命。”铁游夏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我想,我们就维持在目前的状态,岂不很好?”
“目前的状态?什么状态?”
“就是……”
“就是在媒体面前亲如父子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师长然后天天见不了面实在想要的时候就打电话偷偷约到一起两个人做一场?”
“…………”铁游夏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追命这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但他竟是对的。
他的决定,说得粗俗一点,就是这个意思。
“好啊!这样倒是不错。”崔略商忽然笑了,无比灿烂,“这主意不错,我听你的!哈哈……”
他就这么笑着走出门去,笑得听者心惊胆寒。
门关上的一刻铁游夏听到这么一句:“铁游夏你这没胆的老头,你当我是个鸭子还是白痴!”声音不大,语气却是透着从未有过的狠和失望。
伤人伤己。
铁游夏靠着门竟也笑了,他骂得对。
他确实是个没胆的老头,他没有胆量看着他最想好好去爱的人被媒体羞辱,而他保护不了他。
他不行。
这天半夜,崔略商忽然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一句几个月前铁游夏不经意间说过的话在暗夜里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来,幻成各种形状,在他面前略过。
那时候是在车里,他说:“聪明人永远不会触碰底线,游戏只有在规则里玩才安全。”
崔略商坐起来,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在静夜里漾开去:铁游夏,原来你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提醒了我,原来你的底线和规则,指的竟是这个。
如果说人的成长是由一个一个“顿悟”连接起来的过程,崔略商就是在这个二十岁的夜晚经历了第一次的醍醐灌顶。
得不到和已失去。他忽然明白,事实上,他从未得到过真正的铁游夏。那么,便也无论失去。
他带着满心希望去找他,信赖他,以为他会给他一个期待中的答案,他却让他失望了。
而失望这种东西的产生,则是因为太高的期望。
原来他爱上的,不过是自己期望中的铁游夏而已。
原来自始至终,这戏台子上的一出戏,只是他一人唱、一人演,与想象中并不存在的“铁游夏”一起。
他唱的其实是场独角戏。
而现在,该谢幕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崔略商,又成了当初那个阳光下举着可乐一脸灿烂的MICKEY MOUSE青年。他开心地和每个人打着招呼,仿佛中间的时间被凭空挖去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嗨!冷血,还愣着干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
远行的列车隆隆,运送着一车皮又一车皮的士兵,奔赴各自的家乡。
结束了,八年的艰辛,终于结束了。
日本投降,留下的是满目的创痍与沧桑。
载着戚少商的列车从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飞驰而过。窗外是战争后焦黑的土地,甚至有残留的阵阵黑烟升起。
但那焦土上亦有一小茬一小茬新生的小草在风中悄悄站立,挺直了脊梁。
戚少商知道,有多少东西,会从这焦黑的土地上死而复生。因为这是世界上最能忍受痛苦与折磨,最富有弹性,最具有力量的的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