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梨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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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 梨园惊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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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未晞,影幢幢。月光下人影茕茕,院中的树影,亦茕茕。

戚少商推门进去的时候,竟微微一愣——这已不是戚家大院。
儿时记忆中鲜艳的铜环大门,朱漆早已掉了色;墙面儿上的石灰粉脱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像是过年时候风干了白菜叶儿;廊子里养的六缸大红鲤,老了,早游不动了;后院祠堂中微微露出火光,微弱的,一摇一摇,看得人心尖子都能颤起来……

“孙少爷……”摸着黑出来的,是老穆,“孙少爷,您可回来了……”

“穆伯,怎么不点灯?前院儿的灯,爷爷不让熄的……”

“唉!”老穆长叹一声,眼中微露泪光,“您随我来……”

曾经勇闯关东、叱咤京城的老人,如今已成了供桌上的一个牌位,黑地白字,新做的,泛着冷冷的亮光。
黑漆棺材也是新上的光,黑森森的一口,灵堂里摆着,四周白幡布呼呼翻动,阴冷恐怖。

“开棺。”
“孙少爷您……”老穆一脸惊愕。
“开棺。”

沉重的木棺缓缓揭开,一小块尸体静静躺着——一小块,真的只是一小块,仿佛人死了,连尸体也缩水了,孤苦伶仃的,在空荡荡的大棺材里躺着。

“爷爷……”


那天晚上家在戚家大院附近的住户隐隐听到呜呜的哭声,极力压抑着,却凄厉至极。
“前明时候的拉房子啦,怕是冤死的鬼全回来叫魂啦!”
“是啊,那大院儿,听说连鱼缸里都淹死过人!”
“可不是!现在老太爷死了,孙少爷失踪,男人全死光了,阴气重,压不住喽!”
人们这样议论着。


次日凌晨,一辆驶向上海的列车从北京站缓缓驶出,三等车厢满脸麻木仓皇的逃难人群中,一名圆脸的英挺男子紧锁眉头,独自靠窗坐着。
………………
………

“孙少爷,老穆不知道您在外面干了什么事,不过只要是跟小日本儿作对,老穆决不拦着……老爷,就是被他们气死的!”
“………………”
“那天一伙日本兵冲进来就拿枪指着老爷,说老爷私藏重犯,然后就在屋里到处乱搜哇!亏得平日里没给他们好处!老爷辉煌了半辈子,哪受得住这个气!眼一闭,就去了!”老穆说到这里,已是目眦欲裂,“鸠平他年轻气盛,顶了几句,也被他们抓走了。好在孙少奶奶本事大,又把他弄了出来……”
“红泪?”
“是啊!老爷一死,那二太太就伙同着帐房的马师爷卷了家私逃了,三太太四太太哪里肯依?老爷尸骨未寒哪,二人就寻死觅活说是要和老爷一道去了……还是好了孙少奶奶,带了鸠平到火车站将二太太他们截下了……”
“红泪……”戚少商痛苦地低下头,“我对不起她……”
“孙少爷,您是不知道啊,那两天家里乱是乱的……五太太也失踪了,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把家私全分了,走了,孙少奶奶一分也没拿……下人们也走得走,去得去……如今这家里,便只剩我老穆父子和孙少奶奶了……”
——一个大院,就这么着,败了。走的走,散的散。

曾经同一屋檐下,从此人生各西东。
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穆伯,这封信,给红泪。还有,我房间里那幅郑板桥的竹子知道吗,拿下来,后面有个暗口,里面的匣子拿出来。”

拿出来,二十根金条,那是戚老太爷当年留给戚少商防身用的私房钱。
分了四份,一份留给老穆父子,还有的:“一份给红泪,剩下的两份,给郝连府上送过去,他知道该给谁。”

“那孙少爷您呢?”

“我走了。”

他走了。
京城再也留不住他,四合院再也留不住他。

再见,我的北平。


列车呼啸,穿过黄河、翻越秦岭,从北到南,从白雪皑皑到满山青松——上海,他来了。
………………
………

“红泪吾友:吾亦常忆旧时,青梅竹马,花前把酒,少年意气。亦常叹若得彼时相偕,情深意重,岂非人生快事?
然光阴荏苒,别去经年,物是人非。情之一字,感之慨之,无可道之。少商不情,心已然另有所系,羞然愧然,自知再无颜相对。
然大丈夫既生于世,岂能虚伪作意,扭捏强颜相待?汝亦红颜巾帼,女中丈夫,必可会少商此意。
再者国难当前,正是好男儿捐躯赴难,赴汤蹈火之时。少商此去,自当不负平生所学,不胜不归,若非如此,则决然相忘于江湖!
望君,珍重。
挚友,少商。”
………………
………



“他抛弃所有去找他了,他去找他了……真好!”对一切懵然不知的崔略商犹靠在铁游夏的沙发上,一脸幸福。
——铁游夏怕他乱翻报纸杂志,乱调电视,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以几天来一下戏就把他栓在身边。

“也许吧。”他低声笑了,调暗了灯,打开了影碟机,“看什么?”
“随便。”

随手拿了一张,《两小无猜》,法语特有的轻柔优雅流淌了一室,昏暗中,唯屏幕上人影晃动。

天真顽童。六岁。
“你敢不敢?”
“敢!”
十六岁。
“你敢不敢?”
“敢!”
…………
……
“Cap; Pas Cap?”
“Cap!”

男女主人公从小到大在玩一个叫“敢不敢”的游戏,可以为了一个赌约,彼此刻意相忘十年。然而十年的离别不会让他们“不敢”。

“Cap; Pas Cap?”
“Cap!”

——你敢不敢陪我死?一起死。
纵身一跃,万丈深渊。
巨大的建筑工地上,打造地基的水泥缓缓倾入深深的钢筋架中。
池底,二人相拥而笑,忘情接吻。
水泥倾注下来,慢慢淹过他们的脚、腿、臀、腹、胸、脖颈……
水泥倾毕,地基建成。

他们将随着宏伟的建筑,亘古凝固,永垂不朽。
他们的爱永垂不朽。
在这里,死亡的是时间,只有时间。
…………
……
屏幕黑了。
铁游夏没有动,他知道旁边的崔略商早已泪流满面。

Cap ou Pas Cap?
你,敢不敢?
第十八章

“追命,追命……”铁游夏在崔略商耳边轻轻唤着,将他叫醒。
浴室里,牙膏已挤好,水温已调到恰到好处;外间,早餐摆到餐桌上……

在有限的日子里,他该对他好些,或者说对他们俩好些。铁游夏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深知,剧组原本封闭拍摄的宁静很快将被打破,这样的好日子已经所剩无多。

只可惜他竟忘了,爱情这种东西,当初越是甜蜜,则以后回忆起来,便越苦涩。
难道他已忘了戚少商的教训?

几天以后,剧组转战上海,离开了京郊这个警备良好的基地。

=

上海。
一九四三,早春。
这是戚少商第一次来到这个被喻为“东方巴黎”的地方。
果然。
巴黎?纽约?伦敦?还是米兰?浦江边上的建筑竟让他不知身在何乡。

夜上海,歌舞升平。
女子的绸缎旗袍粉绉洋装,男子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招摇过市的小汽车,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等在弄堂口的黄包车……
百乐门,仙乐斯,大都会……跳舞,旋转,飞速地旋转,康康舞女郎白花花的大腿,转桌上推来推去的银钱……
——乱世的繁华,转眼便沧桑。这道理,恐怕身在繁华场的人更容易明白。
但他们不管。
醉生梦死,醉死梦生。
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酒不醉人人自醉……”

醉就醉罢!
………………
………


“滋滋或哦~~颇兰或哦~~~~先生,滋滋或,颇兰或要伐?便宜眼把侬,十只铜细……”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太站在百乐门转角的阴影处,与光鲜的街景不甚调和。

老人一手挎着深蓝棉布盖着的菜篮子,一手拦住戚少商:“先生,帮帮忙,嘎冷的天,吾阿勿晓得哪能开出滋滋或帮颇兰或,帮帮忙,帮吾马特伊……”

戚少商听不太明白这种湿气沉沉的南方话,只能颔首欲转身走开,怎奈这乡下老太认定了他,竟生生拽住了他的胳膊。
拉扯间有些过路人开始向二人注目过来,指指点点。老人也急了,一把掀开蓝棉布,把菜篮子伸到戚少商面前:“先生,侬看看较,多好的滋滋或……”

原来是个买花的,戚少商恍然大悟,看那篮中,两种白色的小花仅婴儿的手指大小,却是异香扑鼻。
其实这两种小白花只是江南乡间女子春末到夏日里常配于身之物,但于戚少商却是从未见过。且当下时值初春,也不知怎会开出这初夏时节才会盛放的花来,倒却是奇了。

戚少商怕那老太再纠缠,忙掏钱将那篮花全买下了。
接过油纸包好的花,戚少商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买这什物作甚?可当着人老太太的面,又不好立刻扔了,只得讪讪地胡乱塞进衣袋中,回首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

车帘子未拉,夜上海的空气就这么直楞楞地扑到脸上,灌进衣领,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

“先生,撒地方?”
“你们上海,有听戏的地方么?”戚少商不假思索道。

“有额。”那车夫听戚少商开口讲话,马上换了半生不熟的北方话道,“先生是北方人阿是啊?说的阿是京戏?前两天兰心大剧院门口刚出的广告牌子,说是今朝夜里厢北平来的名旦,姓顾的对伐?要唱一场叫撒个《蔡文姬》,先生阿是要去?”

北平来的姓顾的名旦,当然便是顾惜朝。戚少商心里一紧,忙道:“是,就去兰心大剧院!”

“好嘞!”车夫蓦然停下来,将车掉转了180度,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车轮碾过路面上的积水,溅出的水花砸到街边弄堂口衣着俗艳的女人身上。
“作死啊!!”尖利的叫骂声跟出来,响了一条街。

酒气熏熏的外国佬,高大健壮的白俄妓女,肤色深些的印度商人,成群的外地小乞丐……戚少商不愿看到这些,让车夫把车蓬撑起,帘子放下来,自己闭目稍歇。
——上海,你究竟属于上海人,属于中国,还是属于谁?
或者,你和他一样,谁都不属于?

然而没过多久,却听得外面喧哗声动,隐隐有哨声在响,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同时车身好象转了个圈儿。
“怎么回事?”戚少商掀开帘子。

“封锁啦!”车夫头也不回道,“前面好象刚有革命党闹事,道口全封起来了。勿要紧,另外寻条路过去。”

封锁了。
戚少商拉下车篷向后望去,荷枪实弹的警察排成了行,有的正拿枪托一下一下打着无辜的群众。人群中似乎有人被揪了出来,人们推搡着,有枪声响起,不知是朝天还是朝人……
——中国人,在打中国人。
而两旁公寓的阳台上,几个黄头发德国女人手持望远镜边观望边对视而笑。

戚少商的脑子里如有什么东西“哄”的一声忽然炸开般,一种沸腾、愤怒、满腔的热血交织的复杂情感刹那控制了他。
这就是他的祖国,他在国外心心念念报效的祖国。
无怪乎美国人要嘲笑他。民众麻木,汪伪政府一月份已向英国和美国宣战,国土被一个区区弹丸之地的小国肆意践踏……
但这是他的国家,亦是他的国家。他必须保护它,既而保护他。

一种久违热血感觉又回来了。戚少商双拳紧握,掌心发烫,他想到了西点演习场上的隆隆炮声和滚滚硝烟。
他属于那里,天生的。

而翌日凌晨,开往湖南常德地区的火车车票,他早已买好。
那里,国军官兵正殊死奋战。


“先生,到了。”车夫提醒他。
“好。”戚少商回过神来,付过钞票下了车。一眼便看到剧院大门口顾惜朝的巨幅照片牌,一圈灯泡围着,白剌剌的灯光打在上面,四周光亮,中间脸的部分反而暗了下去,那本来就上了油彩的脸就显得愈发不真实起来,虚虚实实的,仿佛成了某种带有隐喻的东西,像是伦勃朗的画作的反面,交错着光与影。
这已不是戚少商曾经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顾惜朝。

剧院里隐隐有诶乃绵长的调子传出来,戏已然开场。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
………
戚少商买了票,在黑暗中摸索着进了剧院。去得晚了,只得了靠后的座,看不清台上人的脸,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那富丽堂皇的舞台上,独自唱着。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这个调子,不是当初他第一次到戚家大院的台子上唱的么?那是他的接风宴,也是他第一次见他。
台上风情无限的戏子,台下冷傲智慧的年轻斯文男子。
对视一眼,便成万年。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台下第一排的位子,被舞台的灯光照亮了。隐隐认得出,正中端坐着的,正是清田大佐。升官了么?坐在正中?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
………”
台上凄凉婉转的调子不停,曲声中,黑衣的英俊男子悄然离场,决然而去。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独留青冢向黄昏。
一曲唱毕,整齐的掌声哗啦啦地响过。

顾惜朝退了场,剧院的经理迎上来:“顾先生,很受欢迎啊!”

“哪里。”顾惜朝低首道。
这是实话。比起京城里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满堂彩,上海人的矜持掌声并不适合京戏。或者说,其实根本是京戏不适合这个城市?

这里的人们更喜欢文明新戏,电影,舞会……这是个追逐潮流寻求摩登的城市。
这里不是北京。

但这不重要,顾惜朝微微一笑,他来这里,怎会只是为了唱戏?
笑盈盈的眼睛余光一瞥,自己的化装台子上一个深色的布包摆着——那不是他的东西。

顺手打开一看,随即变了脸色。
一把旧折扇一封信,是谁送来?

“顾先生,又是哪个痴心戏迷送来的对伐?”旁边打杂的小伙子笑道。
“是……”顾惜朝涩然一笑,搭讪着把东西塞入自己的行头箱中,外面清田响亮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顾老板,功力越发长进啦……”
………………
………

一把溅了黑泥的冰雪寒梅旧折扇,一封字迹苍遒的别离书。淡淡的栀子花香散开来,很快充满了整个行头箱,晕染了顾惜朝所有的戏衣。


两周以后,湖南常德第6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的麾下,又多了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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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游夏果然所料不差,剧组来到上海的第三天晚上,香港的媒体找到了他们。

这天是他第一个走出的酒店,就在他一脚跨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无数的长枪短炮对准了他,伸向了他。

“铁游夏先生,对日前媒体报道的同性情人的传闻,您的态度是怎样的?”
“铁游夏先生,请问你们真的假戏真做了吗?”
“铁游夏先生,您戏中的那个搭档,对此事作何看法?”
“铁游夏先生,您这么长时间不表态,究竟是什么意思?”
………………
………
无数张脸在眼前晃动,飘开来,又荡开去。
他事先已经想好了无数的说辞,但就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崔略商从大堂里笑着跑出来,惊讶停下脚步看过来,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无数媒体的记者向他涌过去,林森小顺奔过来将他强行拖回了电梯……

然后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对着无数台摄象机,默然无语。
最后几只手伸过来,扶住他——是助理带着酒店的保安,人群中强行开出了一条道,他被人推着,塞进车里,有人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
第十九章

当天下午各类小报都登出了以酒店大堂为背景的铁游夏和崔略商二人的照片,表情一个空洞,一个茫然。
一个小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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