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由来的落寞轻轻掠过眼底,再开口,楚曦的口气已一如往常般淡然自若。
「清风寨的战事进展如何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清风寨溃不成军,不过国丈却不幸负伤,我已令维叶暂代行军之权,择日应可班师回朝。」
「如今叔孙氏的兵力你已能掌握半数,接下来的三成,便寄望在讨伐苍云寨等八大寨一役了。」
「说到这儿,我正在犹豫该指谁去……」
「你心中仍无人选吗?」
「不讳言,身边信得过的人除了师父之外也只有维叶一人,不过接下来这场硬战,我并不打算派维叶去。」
「若不然?」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见他故做莫测高深,楚曦不由得笑道:「哦,原来你属意段春雨?」
「师父以为如何呢?一来试探他的实力底线,二来观察他对王朝的忠诚,师父心中所想应与琛儿不谋而合吧?」
「见你已能独当一面,吾心甚慰……日后就算没有我」
「不,我永远都是那个喜欢问为什幺的琛儿,所以师父、师父请你一定要站在前面继续指导我,只要我是琅琊王的一天,你便是琅琊的太傅」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安南集真兴兵来犯,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师父,请不要觉得琛儿在逼你,琛儿只是很不安……」
「有什幺好不安的?我人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
「人虽在,可是心呢?师父在此缅怀前朝遗迹的同时可是想起了什幺?我听说葛东慎跟白王日攸乃同出一脉,我实不希望师父有所碍……」
楚曦有好半晌都不答腔,他默默望了宇文琛一眼,二度别开的视线显然有点不是滋味。「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哈,你还有什幺不知道的?」
「师父生气了?」
「不,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无奈更觉得你可怜……你一定在想,楚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心底很纳闷可是又怕问了我会生气,故而只好从旁推敲好套出你想知道的事实,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见他一脸嘲弄,宇文琛担心他误会急忙解释道:「师父别这样曲解我的语意,你明知道不是」
冷然打断他的话,再回望的眼神感觉有点陌生。楚曦扬唇一笑,笑意清艳似雪更利如刀锋。「让我来告诉你我何以对前朝旧事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吧?我不是不能接受男人,白王日攸过去正是我的情人,怎幺,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吗?」
宇文琛闻言久久不能自己,他凝视着楚曦那张不以为然的脸孔,默默地,眼角有液体静静淌了下来。「你要把我伤到什幺程度才肯善罢干休?」
相对于那份压抑的情感,楚曦倒是回得很云淡风清。「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朔月是个好姑娘,你别辜负她」
「你都知道了?」迸出口的声音哑哑的,像是难过又像是在忍耐着些什幺。
「本来还不是很确定,不过见了面之后便了然于心了。只是琛儿……对你,我向来只有父子兄弟之情,实在不值得你再枉拋心思」
「这些借口我都听腻了,可以换套说法吗?」听他又拿这些理由搪塞自己,宇文琛禁不住赌气背过了身去。
「当然可以,我心里除了日攸,再也容不下其它人。」
「可是他已经死了……」
「就算如此,依然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闻言,宇文琛像是忍无可忍似的扳过他的肩吼道:「我不奢求取代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毕竟跟一个死人争宠太可笑了……我也不在乎你思念他,但是、请你相信,真正能跟你共渡每日朝夕晨昏的人只有我一个啊!」
「我不需要。」淡淡拨开他的手,楚曦与他拉出了一段距离。
「你」
「帮你纯粹只为善尽道义上的责任,你我之间永远都只会是师徒绝不可能再发展成其它关系。你若不肯正视这个事实,我也只好离开琅琊。」
「我不准!」
「你可以拿权势压我,但请你记住我一旦做出的决定是没有人可以改变的,除非你最后希望见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见他握拳将怒气击在树上,楚曦心中不禁有几分不忍。他走过去轻轻搭上他的肩道:「琛儿,慢慢的你就会厘清你对我的感情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你只是一时懵懂,一时误以为这就是爱情……等你将来真正遇上喜欢的人了,便会明白自己当初有多傻了……」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你总是想尽办法要拒绝我!我不懂你为什幺不要我跟你在一起,更不懂你因何老想跟我划清界线?师父,你从前不会这样的……五年、我们分别的那五年真的足以改变你这幺多吗?为什幺你已经变成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人了?」
「我始终都没变……总归是你年纪太小,一味把你心中理想的形象强行加诸在我身上」
「你怎能这样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天快亮了,我倦了,也想回去了。」
「站住!」
一个不留神,才越过宇文琛身侧的楚曦,低头发现手腕已被牢牢扣住。他懒懒抬起眼梢,像是对他的愤怒一点也不在意。
宇文琛难掩神伤地望进楚曦那张故做淡漠的脸,心脏顿时揪得很紧。「明明就是你变了……以前任凭我再怎幺任性,你还是会出言相哄……可为什幺现在的你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吝惜?」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你,这句话够清楚了吗?」
「你说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夜你为何默许我吻你?为何不推开我的拥抱?你明明就是对我有感觉!为什幺还要否认?」
楚曦抽回手唇边噙起一丝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个废人还有本事做出任何抵抗吗?这个已达强弩之末的身体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你以为还能瞒我瞒到什幺时候?」
「呃?」
「我早知道我废了,这正是我为何不主动请缨的原因……我知道我的手再也握不住剑、再也无法在沙场上跟士兵们冲锋陷阵……唉,何必哭丧着脸呢?我并不觉得我自己可怜……我对国家不忠,对君王失信,更以贰臣之身腆颜侍敌,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住口!」
「都听明白了吗?这些才是我真正的心声……你肯定觉得很刺耳吧?试想象我这种人怎堪配得起你这般高贵的王子?哈!更别提先父乃是间接死在你父亲之手,你我之间甚至还系着一桩血海深仇」
「求你、求你别再说了……」见他大病初愈的身子因激动而摇摇欲坠,宇文琛忍不住伸手紧紧拥住了他。
他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气他,他知道他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的心肯定要比他来得更伤更痛能不能……不要再折磨自己下去了?
他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很寂寞,所以他才想要陪在身边好帮他分摊掉一些重量,可为什幺他就是不明白、就是不愿意去理解呢?
脱手的纸伞孤单地躺在一角,纷飞的雪花轻柔地落在发梢,落在肩上,感觉粗糙的指腹若有似无自唇上摩挲而过,才意识到腰间挣不开的力道,下一刻,连带身子失稳,楚曦发觉自己整个人已被牢牢压在树上。
怔了怔,他戒备地看着身前一脸复杂的少年道:「你这是干什幺?放手!」
「是放不开…也不愿再放了……」
不容拒绝欺上的温热封去了所有针锋相对的言语,被强势探开的唇尝不到该有的甜蜜,一任莫名的苦涩,排山倒海地覆没了千疮百孔的心头。
他不知道要怎幺做才能够让自己好过一点,只能够把握当下切实拥抱住他的体温,哪怕只有短短一,他也当自己是被爱着的了。
第四十五章
亭内,有人凭栏而坐。
沿肩披洒的长发宛若黑绢,与身上的雪色狐氅相映争辉。那人,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总是若有所思。
只见楚曦一动也不动张望着亭外柳絮纷飞,一任空竭的酒碟边缘隐约抹上了层白霜。石几上,红泥火炉煨着绿蚁美酒,再度倾满的八分酒意待凑进唇边,转眼悉数已尽化无上芳华浸入感官。
托着腮,闭上眼,恍惚之际,他幽幽想起了往事。
过去那几年的冬天是怎幺过的?萦绕胸臆的呼吸,彷佛还有股烟草的清香淡淡捎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像现在这样喝着酒的,当时他并不是一个人
安南集附近有座钓雪亭,它就坐落在无定河的支流上。于春夏之交再也寻常不过的景致尾随秋渐入冬后,尤以雪景为胜。
曾经有很多事他都不愿再想,可猝不及防冲上脑门的快乐,却也教这份冷寂的心肠不由得冒出了些许热气。
想起年少清狂,连夜冒雪驱车只不过是为了赶赴荡荡山水臣服于白色世界脚下的初始。待回头信手又拎来几壶美酒,他与他便这在无声的天地里一醉方休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没有孤舟独钓者,也没有古人云云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风骨。唯有一名孤臣孽子,一个遭逢板荡风雨却无所凭恃的可怜虫罢了。
醒着有什幺好?
宁可懵懂、胡涂,也不愿终究无解的执着一径痴缠住自己
听闻脚步声接近的当口,他已收敛心神起身掠袖斟酒款客。
来人无视曳地罗裙沾上了几片雪花,宛若春花一般明媚的容颜,轻轻扫去了刺骨的寒意。
「太傅」盈盈少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提裙落座,朱红的唇瓣微启似是欲言又止。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楚曦不动声色道:「王后今天怎有空到太曦院来?」
「我…我是来看看太傅身上的伤可还有大碍?」
「承蒙关怀,微臣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王后难得来此,不知可有雅兴同微臣小酌一番?」不刻意挑明来意,楚曦体贴地将酒碟递到了跟前。
「可以吗?」意外的邀约显然让叔孙朔月受宠若惊。她跟他楚曦谈不上熟稔,可是迎上那双眼睛,她总觉得这个人像是历尽了沧桑。
「当然,荣幸之至。」楚曦浅浅笑了。那笑容很美,很宁静,叔孙朔月痴痴看傻了眼,不禁害羞地低下头去。
「对了,叔孙侯爷再过不了几天就回城了,听说令尊此番凯旋而归,王后心里想必也替他感到高兴吧?」
「嗯…入宫之后,有许久都不曾跟爹爹见过面了。」
「王后可是思亲了?」被铁夹搅动的木炭迸出了点点火星,叔孙朔月抬头看了楚曦一眼,目光忽地带了点忧怏。
「原以为宫闱生活该是多采多姿,没想到却意外无聊冷清……阿琛哥哥虽然还是待我很好,可我总觉得他似乎有哪儿不大一样了……」
「怎幺说呢?」
「这阵子以来,他愁着脸的时候远比笑着要来得多,虽然知道他国事繁忙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抽空陪我说说话……呃、太傅跟阿琛哥哥的感情这幺好,您肯定能教我一些方法的可不是?」
望入那双凄楚的美眸,顿时涌上心头的苦闷,最后只能无声息地被压下腹中。楚曦抿着唇久久不发一语,他在思考该怎幺回答才能宽慰这个小女孩,只是,他的沉默却让对方有所误解了。
「呵,让太傅见笑了,太傅一定觉得我既幼稚又任性吧?在这个时候我居然还想着要霸占阿琛哥哥,我可真是自私到不行的女人啊」唇角勉力扬起的弧度减了几分青春气息,曾几何时,天真烂漫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锁于深宫内苑的几许落寞。
「此乃人之常情,王后何须无端将罪过往自身揽?待江山底定,微臣以为王定会」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只是、只是心里很不痛快……」
「呃?」像是被叔孙朔月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楚曦楞楞看着她。
「算了,其实也没什幺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来找太傅聊聊天而已……唔、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
「王后」见她去得仓皇,楚曦提步正想追上,怎知宇文琛的身影刚好自园门闪了进来。
不期然的相遇,霎时,三人面面相觑,竟难以成言。
「你、怎会在这儿?」宇文琛手上还捏着边关急告军情的奏章,敛了袖,狭长的双眸复杂地落在毫无欲警出现在太曦院的叔孙朔月身上。
察觉到他异样的口气,叔孙朔月沉默半晌之后才扬起一丝笑容道:「我只是过来瞧瞧太傅的身子,现在正要走呢!」
「朔月」再开口非是挽留,而是几经犹豫的凝视。宇文琛浅浅叹了口气,蓦地改口道:「罢了,有些事我回头再跟妳说吧!」
「阿琛哥哥……」
「先回去吧!我还有要事同太傅磋商。」
目送叔孙朔月离去之后,宇文琛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楚曦身上。他见他步入亭内在炉上重新温了酒,静静坐在一隅等他主动出声。
假装忘了前几夜的失态,他若无其事踏入亭中道:「本王不请自来搅了太傅独酌的情趣,还请见谅。」
「哪里,王请入座。」
披风上振落的雪尘在炉火之前缓缓化开,滴落的水珠滩地之后又再度干去。宇文琛暗自估量着楚曦的反应,他试着想捕捉他的眼神,未料却在不经意对上的那一刻,被不着痕迹避开了。
察觉到楚曦的刻意漠视,宇文琛心底不免一凉。他知道自己那一天晚上的行径有几分卑鄙,可是他究底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捺捺眉,他缓了几分口气道:「太傅,本王刚刚收到维叶自边关传回的军情。」
「哦?信中所言何事呢?」楚曦端碟饮了口酒,宇文琛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那只皙白修长的指尖上。
「叔孙谷鹰违抗军令擅自出兵追击清风寨残党,造成风疾厉等与安南集贼人合流,不知太傅对此事有何看法?」
「证实了吗?」
「嗯?」
「安南集出兵的时机怎会这般凑巧?像是早就料中叔孙侯爷何时会犯冲动似的……」
「太傅言下之意是怀疑我方也出了内奸?」
闻言,楚曦秀丽的眉梢点染了淡淡笑意。「若无人通风报信,安南集救援的手脚又岂能如此迅速?」
「可是叔孙谷鹰为人向来跋扈倨傲,料想行动之前应不会与旁人商量……」
「王何以这般笃定?王难道忘了当初又是谁居中促成宇文氏与叔孙氏之间的婚事?」
宇文琛经他点明不禁一怔。「这样一来,我派他攻打苍云寨岂不冒险了?」
「倒也不尽然,这毒蛇你若不逼牠,牠便老窝在洞里不出来。请恕微臣斗胆直言,叔孙侯爷此举不论是发乎本心抑或受到有心人拨弄,他违抗王命都是不争的事实。王不妨借题发挥,一来明正典刑,二来杀鸡儆猴以振王威。微臣以为,叔孙氏的兵力经前番几次战役之后已大为分散,如今就算仍有势力残存应已不足为惧。再者,段春雨至今意图不明,始终都是琅琊背上的一根芒刺,与其放任他根深入骨,倒不如趁尚未成熟之际便翦除其羽翼……微臣所言兴许操之过及了,但王侯之乱能否就此划下句点,端看此举了。」
「叔孙谷鹰定然要办,可兹事体大,该怎幺办却也非得好生琢磨不可……司城侯爷不日便回转琅琊,待本王征询过他的意见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楚曦闻言心头骤地一惊,只听他不动声色问道:「司城侯爷不是一时都在关外陪伴大王吗?怎会突然间」
「详细状况本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