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搭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膨,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人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
白雨衣
你在家排行老几呀?老四?啊!那你一定了解我的心情!且听我慢慢告诉你关于我的童年,和我的白雨衣的故事。
我是老三,上面有分别长我四岁和两岁的姐姐,也就是说,顺理成章的,二姐捡大姐的衣裳穿,我捡二姐的衣裳穿。两个人穿过的衣服到我身上之后是个什么面目,可想而知。家里不宽裕嘛,又是最后的孩子了!童年时的我,好象始终是一个黑黑的,瘦瘦的,不整不齐的小家伙!
五年级了,我没有雨衣。记忆中我常在新竹中央戏院的门廊下看电影海报上的尤敏、林黛、钟情——因为下雨,再过去的路必须穿越中正堂前打捧球的广场,场子太大,我准会湿个透,要等雨小,或是运气好,有认得的有雨具的同学经过可以挤一挤。
夏雨过后,秋雨又来了,父亲看我实在熬不住,咬咬牙,给我买了一件雨衣。
白色的雨衣,是那时刚刚才在台湾出现的塑胶制品,那时候还叫〃尼龙〃。薄薄的,半透明的,穿在身上朦胧能看见里边的衣裳、书包和胳膊、腿。我摸了又摸,穿了又穿,手指触抚着那平滑的衣袖,深深的口袋,小小的我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父亲!
第二天喜孜孜地告诉同学我有了新雨衣,又大大地夸张渲染了一番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天不下雨!我每晚在家都穿好一会儿雨衣,然后依依不舍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摺好,再去洗澡,洗那一身因〃干〃穿雨衣而捂出来的大汗。白天上学当然免不了也有相思之时,有一次竟惹得老师走下讲台到我座旁来摸我的头。他以为我病了!足见相思之殷,之切!
终于,我没等到下雨就把白雨衣带到学校了!好些同学都过来好奇地抚摸着,毕竟,白色的尼龙雨衣他们也没见过。我得意洋洋,神得很!到处蹦着跳着装模作样地躲他们〃穿新衣,打三下〃的巴掌规矩,心里快乐极了!
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扫除的时候打雷了!晴空万里一霎时变作乌云密布,每个同学都在叫糟糕,只有我笑得合不拢嘴,忙着答应和回绝要和我〃挤一挤〃一起回家的同学。
下雨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路上四个小女孩搂搂拥拥挤挤推推又嘻嘻哈哈的快乐!我永远也忘不了!
如今我也有三个孩子了!我常喜欢给女儿买沙沙绉绉的小洋装,给儿子们买一色一式的衬衫和短裤,可是,常常,我还是觉得我的童年比他们的童年更幸福,更可贵。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件白雨衣吧!那是他们所没有的!
那雾里的清晨
你的十二岁都是怎么过的?记不记得?
我的嘛?不太有趣,不过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倒也是真的。
我是个懒骨头,从来,都希望每个早晨都能和星期天一样,七荤八素地睡到九点钟才起床!所以,由小学时代起,我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也没有一起上学的伴,总是每晨急急匆匆的,右手压着翻腾欲出哩嘟作响的铅笔盒和书本,左手则用力地按摁着跑得发痛的肚子,赶在八点正升旗前到校。
因为早入学一年,所以十二岁时我就念初一了。家离学校有三十分钟步行路程,一定得早起才来得及,我只好可可怜怜笨笨拙拙地学骑脚踏车。摔了几顿之后,才又回复到七点四十分起床,七点四十五出门,再用飞行速度赶冲进已排列整齐的队伍里,行升旗典礼。所以什么晨起的路边霜,晨风的清爽爽,压根儿没领教过!
别瞧我懒,功课还是很不赖的!作文常被老师宣读,薄子也被用来传阅,美术展览时半边墙上全是我的作品,而演讲比赛又经常把二三年级的学长打得趴趴的,再加上一些男同学叫小校工偷偷地塞些〃不通不通〃的信给我,你说我美不美呢?那时真叫快乐!晴天骑着全校仅有的一匹学生铁马,咻咻地凌越过走路回家的同学,任黑裙子被风鼓动得啪啦啦响,引来他们羡慕的眼光。雨天就披着父亲的军用斗篷型大雨衣,拖拖曳曳甩甩抖抖地走路上学,〃涮、涮、涮〃,一步一出声,假想自己是〃红袍美剑客〃,连下巴都跷着长的。
乡下孩子情窦开得早,在学校里常能在树皮上、教室墙上、花园假山上,看到刻划的女生的名字,当然我的名字也在〃群芳谱〃上。我只觉得好奇、好玩,还不真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一天早上,我又在飞车往学校赶,粗壮的木麻黄树干后边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我的心乒当当一阵跳!是那个给过我几封信,老爱冲着我笑的甲班男生。他一手扶着书包,一边观规矩矩象是向校长请安似的朝我鞠了个躬,说:〃李同学早。〃我从来跟人说话都是噼噼叭叭连名带姓地叫,这下楞在一边,赶紧煞车,跳了下来,也颇礼貌地行了个礼,说:〃范同学早。〃他露着一口白牙,问:〃你每天都这么晚啊?〃我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咬着唇,一个劲看他童军裤下伸出来的长腿。他前张张后望望,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塞在我手上。我吓得直打科,捏着信骑了车就跑。他在后边喊:〃李同学,明天早一点到校好不好?〃我没敢说话也没敢点头,但是回家没忘记跟妈妈说:〃以后要早些到校,老师骂人了啦!〃
第二天,没等妈妈喊我,六点三十就已经上路了。屋外雾气朦朦,小巷街里还有着点点红黄色的灯火,车骑在往学校的公路上,视野是白花花一片,凉沁沁的微风扑扑地贴拂着我的脸颊,田里的绿禾在滚滚的雾气中涌动着,一声声吱喳的鸟叫唤得我真想大声朗唱出歌来!只是太早了,神经!这么早到学校干什么呢?
〃李同学早。〃
吓我一大跳!白雾里那个鞠躬的人黑发上全是湿落落的!我的心又开始乒当当!当然,还是未忘淑女应有的礼貌,也回了他一句〃范同学早〃。
以后又说了些什么,二十来年后的今天实在不复记忆。但是我记得在那之后,我经常都享受到清晨雾气里的那分沁人!也经常是第一个到教室,向小校工拿钥匙开门,开所有玻璃窗的人。
后来呢?你想知道后来吗?后来,那个〃范同学〃给我写了五年的信,从初一写到我读高二。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什么?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真的!
春山过客
时间走在家与办公室间的车程中。
沉色的楼宇,灰方的路,浮着暗尘的都市人脸。
马达声,电话铃响,上司平直不带半丝起伏的官腔。
纵然至夜晚,也逃不脱电视机中各种人造的音响!
合拢文件,掷下笔,我不能安稳地居于现代的城中。我的生肖非龙非马。我原是一株绿色的植物,我要阳光、空气和鲜洁的水,我得回归山中。
是的,我得回归山中,尤其是在这样的春日里。
山是青翠,山也是虚无、缥缈。
可怜的城里人,得挤过一程又一程的车路,才得近山。
真山没有阶梯,真山没有柏油和水泥的路。顽皮躺卧的小圆石子,将山与树、草间,团团拢拢地写出一条小径。曲曲的、斜斜的,犹如不听话四处游走的小溪流,一忽儿向西瞧瞧远云,一忽儿向右听听鸟鸣。路中没有轮痕,只间有前次雨后泥泞中留下的人儿狗儿的脚印。这是谁人的足力,走出的完美小径?这小径又向何处去?
我一人,左袋有一块口香。唉,现代人的颓习!右袋则是自己胡乱捏成的两只小小饭团。饭团是贫穷童年中常吃的三明治。胜饿时,嘴馋时,母亲拿不出香喷喷的零食瓜果,便将饭锅以铲板刮得嘎嘎作响,一方湿巾,两手绞力,印吻着酱菜萝卜的饭团便诞生了!怀抱我念旧的食物,我一人,静静地划步向小径通往的山中。
山是不开口说话的情人,但他绝不可欺。
爱山的树,爱山的草,爱山的花和石块都紧紧地攀附在山强壮的脖颈,雄伟的胸膛上。云来,风来,朝着她们呢哝些暖昧的话语,她们便羞了,掩口垂头地直向情人山偎去。山却是个豪情的男子,爱了便是爱了!手拥扰着树们、草们、花们、石块们、屹然挺立着,全然不受云儿风儿挪揄的讥讽所动。
我的软鞋向每一颗卧眠小径上的石子招呼,我的眼饱饱地观赏着径边的芒草、羊齿和丛竹。有时山边含蓄地流出一汪水来,它的名字是泉,清冽冽的,以柔动的滋润营养着泉旁的绿苔、小树。又有鸟,一鼓力一鼓力地朝天振着翅,拼命地想向更高的云天里去。我的心也如受泉营养的绿苔,向云天振翅的飞鸟,恬然,又逍遥。
薄色的阳光愈是累了,愈是急急地想偷藏在暗色的云朵里小歇一会,终于微蒙胧着眼困去。天连地的脸色齐齐黯淡了下来,飘雨了。
雨丝雨点小姐妹俩顽皮地互相捉弄着,走一程跑一阵,惹得我也举起快步走一程或跑一阵。走着走着,想到一则笑话,〃前面不也下着雨么?〃我便步步揽看雨中的山景,再也不肯〃赶路〃了!
雨霏霏,飘降在山的身体上,山和他的情人们都艳了!水碧碧的颜色透着春意,让人想重重地亲吻!亲吻一下,亲吻两下,亲吻三下……
空寂的山中,我却不是唯一的过客,前边竟来了大队人马!挑挑儿的,肩扛东西的,手提臂挽箱笼包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竟还有一个着红裳红裙的年轻女子夹杂其中呢!花伞、黑伞、青布伞,伞前有伞伞后有伞,不约而同。这些伞阵都成了收缩的小菌,他们与我一同避向一间废弃工厂去了。
工厂只余下了巨型的棚,壁墙尽失,冷风却受了地形的影响不再放肆地人浸。一个阿姨拎着淌水的伞只向我露出乡人的憨笑来,以问句:〃怎么没带伞呢?〃作为招呼词。
我也微笑着。看出他们的新裳新鞋,看到他们每一人都努力又专注地寻些破纸烂布擦拭着他们已沾水带泥的鞋,簇新的手帕则小心地点拭着他们的脸。有一个粗嘎的喉嗓说:
〃你一定爱啃鸡脚爪,才会落水天出嫁。〃
是新娘行列哩!
我笑向以传统乡村人姿势蹲踞的阿妈恭喜着,她得意地以手绢儿吸吮春仔花上的雨水。
〃送女儿去城里化妆啦!晚上就吃喜酒。〃
随行的想是邻人吧?亲属吧?虽是雨地里,却仍乐孜孜的在春景里平添了一丝喜意。
口香送给了穿西装打红领结,土气盎然的小朋友,挥别那一再招请我晚上去呷一杯的阿妈,我复又走在稍小的雨中,边走边吃我在袋中已压成扁讲的饭团。边走边吃,真是益添香滋的吃食法。自小就渴望边走边吃饭的日子。人家可以捧着碗,这屋走到那屋吃;人家可以端着饭盒,三年丙班吃到三年丁班。我不行,因为妈妈不准,因为班长不可以和坏学生一样。其实,我多么羡慕!如今,我边走边吃我的饭团,和着天水,吃得滋香滋香!
雨洗我发,雨摇我裳。雨衣布的夹克不畏水,但牛仔裤的裤管却随着球鞋尽湿了!幼年时母亲即曾持鞭痛笞过,竹鞭重重地落在肥小的屁股上,理由是看着鞋故意去踩踏洼水!而今,反正鞋袜已湿,我快意地游走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洼中,踢一脚水,溅四处水,让泥褐色的洼水化为墨珠,贪婪地吻附在翠叶青草之上。踏水是多么快乐的事!一步一挤,鞋尖处就唱起一颗颖水泡泡来!波波的,是一首又短又小的轻歌。
我欲乘风归去,也想行至路旁处,但我袋中有钥匙,有公车票,有电话号码本,有笔,有纸,甚至还有一册小书。奔跑时铿啷作响的辅币,雨水漫脸时拭擦的小巾,都在提醒我:我,我只是一个春山的过客,我只是一个告假的城市人,我必须向文明屈身,也得为五斗米捧心。我仍然要到我日常生活中的城市去,虽然我愿回归山中,却不能不去城里。我是那红衫的新娘,我由山中嫁给了城。
明日我将衣履鲜洁,昂首挺胸走在灰方的道路,望都市人浮暗尘的面,入沉色的楼宇,听马达,闻电话声,领教老板不分平仄的语音!但我不逃避,因为,今日,我曾入山中,能噬山中春色,那是我工作的燃料,那是我生活的填物。依据它,我将平平静静甘心情愿地迎接我城市的春季!
Ca之小记
柜
那柜是克难式的,窄狭而有些谦卑地隐立在房的一角。一个橙红小圆牌悬摆着的,就是那小小晶莹的钥匙,轻轻做一旋转,柜门未开柜中的小灯暖暖地光亮了起来。衣架上挂着的是我柔软的裳。每开一次柜门,就兴起心中的一阵激情,使我轻轻地拢那秋香绿的裙摆,使我紧紧握那抖动着的褶纹。我穿着它来,我也要穿着它走出这重重又重重的门庭……
花
入院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手〃抓〃着一把花来看我了。噫!这个鲁男子,竟然也知道买束花啊!虽然那持花的姿态一点都不罗曼蒂克,但已喜得我胸口全是涔涔的汗了!相识十六年,从来就没有受过他的花!就连生产时都没有例外,真是个〃实在〃的人啊!
一朵朵艳艳的玫瑰,红娇得挺仰春劲使,却偏突兀地伴着一支白色的晚香玉,美丽中透着一股滑稽!毕竟不是精于此道的人!
插花的瓶就立在宽阔的窗台,清风一阵,也就拂起一阵带着甜香的花风。窗外是个不小的天井,不是三月的季节,满植的杜鹃枝叶伸展得也不敢嚣张。其实引人注目的不是杜鹃,倒是那满地的羊齿和两株高大的果树。一株不知名的,一株则是将要发花的木瓜。果树生长得并不规则,想必是有人无心将果核抛弃的结果吧?我摘下一朵玫瑰,将花瓣一片片撒下,来年,会有人看见羊齿中伴生着朵朵玫瑰,因为今日我曾将玫瑰花瓣和着他的爱片片种下。
婴儿房
红色的箭头向二楼指去:〃产房由此进〃。二楼是另一个天地,穿深紫色病服的妇人们都那样年轻,她们的眼神与脸样都是泛着光的,陪伴她们的家属说话声音也高些,仿佛有些不可一世地说:〃我家新添了人口呢!〃那些新添的人口就睡在婴儿房。突出的圆形的楼,绕着圆弧形的走廊,可以看到〃早产儿暖室〃、〃新生儿照黄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