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
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
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
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
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
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
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
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
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
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
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
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
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
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
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
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
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
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
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
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
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
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
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
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
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
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
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
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
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
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
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
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
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站这
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
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的人
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破脸
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
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的劲都使在
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
漓。
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雄健,干活是全村
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
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
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
偏喝。
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
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
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
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
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来,
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洞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亮。
这已经是深夜了。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
面不远几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
灯,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去登记个床位。这是
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
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一两
个公社干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他到什么
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这
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川道里,风特别
硬。
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
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
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
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
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
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
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
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
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
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
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
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
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了米家
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
打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点个火抽
支烟吧!
他撩开两条长腿,手指头里夹着那支卷好的烟棒,就向传来锤声的那边走了过去。他一
直走完这条不长的街道,并且出了街那头,才在一个小土坡下面找见了那个铁匠铺。
铁匠铺的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了一条缝,看见里面红光闪耀,大锤小锤响得如同炒
爆豆一般。
少安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这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打铁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显然是师
傅,一只手里的铁钳夹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子上,另一只手拿把小铁锤在红铁上敲打。师傅
打在什么地方,那个抡大锤的徒弟就往那里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溅。两个人腰里都围一
块到处是窟窿眼的帆布围裙。
少安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人正趁热打铁,谁也没顾上看他。直等到那块铁褪了红色,被
老汉重新夹进炉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才惊奇地打量起他来。
少安赶忙说:“老师傅,借个火点一下烟。”
“行!”铁匠师傅用铁钳夹了一块红炭火给他伸过来。少安赶忙凑上去点着了那支烟
棒。他听口音,知道铁匠是河南人。黄土高原几乎所有的铁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国的
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试想,如果出国就象出省
一样容易的话,那么全世界也会到处遍布河南人的足迹。他们和吉普赛人不一样。吉普赛人
只爱飘泊,不爱劳动。但河南人除过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
技能来换取报酬。
孙少安点着烟后,因为离炉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于是跹蹴在炉边,伸
出两只手想烤一烤火。“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你是哪儿的?”河南老师傅一边拉风箱,
一边问他。
少安对他说:“我是双水村的,给队里的牛看病,天晚了,还没寻下个住处……”
那位年轻徒弟说:“旅社恐怕人都住满了。”
“就是的……”少安脑子里继续盘算他到哪里去过夜。“我看你今晚找不下地方了……
这镇上有没有熟人?”老师傅问他。
“没。”少安对他说。
“噢……”师傅用铁钳拨弄着炭火里的铁块,说:“你要是实在没去处,不嫌俺这地
方,可以凑合一下,不过没铺没盖。可这地方还暖和……”河南人由于自己经常到处飘流浪
游,因此对任何出门人都有一种同情心;他们乐意帮助有困难的过路人。
少安一下子高兴得站起来,说:“行!老师傅,这就给你老添麻烦了……”
的确,他很感激这个河南老师傅。没铺盖算什么,他能在这火边跹蹴到天明就行了,总
比一晚上蹲在野场地挨冷受冻强。
少安问师傅:“这么晚你们还干活?”
徒弟回答他说:“这件活说好明早上人家来取,不加班不行。”
少安看炉灶里的铁烧红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金丝猴”纸烟,走过去对那个年轻徒
弟说:“师傅,你先歇着抽支烟,让我来替你添几下锤!”
那徒弟看他这样实心,就很乐意地接过纸烟,把手中的铁锤让给少安。
少安又把另一根纸烟,恭敬地夹在执钳操锤的老师傅的耳朵上——老师傅现在不仅没空
抽,甚至腾不出手来接烟卷。
等老师傅把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子上后,少安就抡起锤和老汉一人一下打起来。他因为
常出去为队里修理损坏的农具,曾在石圪节也是一家河南人的铁铺里抡过这家伙,因此不外
行。再说,这是力气活,又没什么太高的技术要求。
等他抡完一轮锤后,这铁匠师徒俩都夸他在行。少安笑了笑说:“出一阵力身上就暖和
了。”
少安又抡了两回锤,看这把镢头快成形了,就把铁锤又交给那个年轻徒弟。
老镢头全部打成后,这师徒两个把墙角一个放工具的土台子收拾开,给土台子上铺了一
块破帆布,对少安说:“就凑合着躺一夜吧。”说完他们就到里面的一个小窑里睡觉去了。
少安在地上搬了一个废铁砧子,把自己的罩衣脱了垫在这砧子上,就算是个枕头。他拉
灭了灯,在一片黑暗中疲乏地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孙少安在饭铺里吃喝
了一点,就到兽医站把他的牛吆上,起身回双水村了。
一路上,他由着牛的性子走,并不催促它,因此慢慢腾腾,三十里路走了将近一个上
午。
在接近城里人吃午饭的时候,少安吆着牛才走到双水村北边的村头上。
他看见前面的公路上,田二正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什么破烂。等他走到田二身边
时,老汉怔了一会,大概才认出这是一个“熟人”。
少安对他说:“二叔,快回去吃饭!”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了……”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柴烂
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吆着牛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死
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俩是他队
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
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干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
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看见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列石
上走过来,并对他招呼说:“少安,你等一下……”
二队长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膀粗,长一对炯炯有光的铜铸大眼。这人悍性很强:脑子
里弯弯又多,是金家族里的一条好汉。他父亲就是旧社会双水村著名的文人金先生——老先
生五二年就去世了。不过,金家兄弟三人身上没一点文气。金俊武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老
大金俊文已五十来岁,性子也不弱。只不过一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