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负责人泡了一缸子茶水。
玉亭平时饥肠辘辘,一般不敢在人家那里喝茶;据说茶水碱性大,喝了饿得更厉害。今
天他在民工大灶上吃了一老碗肥肉片子,倒需要喝些茶水帮助消化。
他端起茶缸喝起来,同时扫了一眼俊山家的窑洞。他感觉到了一种富裕和丰足。这时,
他内心突然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他想自己跑断腿闹革命,竟然穷得连一双新鞋都穿不
起。当然,这种情绪绝对不会动摇他的革命信念,而只能引起他对金俊山的鄙视。哼,什么
共产党员!不好好为革命出力,只顾发家致富,典型的资本主义小农经济思想!
不过,这金俊山终究腿上挨了国民党的一颗枪子,政治根子红着哩!再说,他又是副书
记,比他的职位高,他能把人家怎样?福堂不在,队里有个大事,他还不是得跑来请示他?
这时候,金俊山已经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同时问:“玉亭,你来有什么事哩?”
孙玉亭在金俊山的打火机上点着烟,接着就把公社徐主任的意思给他说了一遍。然后
问:“俊山哥,你看这事怎办?”金俊山有点嘲讽地看着孙玉亭,反问:“你看咱村里谁是
阶级敌人?”
这倒把孙玉亭给问住了。他本来想叫金俊山说出一个人来,想不到这老家伙倒反问起了
他。
玉亭想了一下,觉得还应该逼一逼他。就说:“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
你。福堂哥不在,村里的事就看你拿主意哩!”
金俊山马上说:“玉亭,你怎能这样说哩?这不是村里的批判会,这是公社会战指挥部
的批判会!你是指挥部的领导人,这事当然要你拿主意哩!咱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熟悉?
你现在不仅代表咱村,还代表公社哩!公社出面搞的事,我金俊山现在也要听你的哩!”
孙玉亭觉得实在没智慧治住这老家伙了,而眼看批判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好吞吞吐吐
说:“……你看田二怎样?”金俊山一下子仰起头笑了,说:“批判田二的什么哩?那人谁
不知道是个半脑壳!”
“他不是常说,世事要变了。就批判这句话!”玉亭说。“那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完全
是神经病憨话,能批出个啥名堂?”
金俊山抽了两口烟,又改变口气说:“不过,你看能批就批吧。我对你的决定没什么意
见……”
金俊山心想,今晚上双水村要是没个人去陪罪,看来玉亭也不好给徐主任交差。既然孙
玉亭让老憨憨田二去充数,也就只好让他顶缺去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主持批判会,先走了……”玉亭喝了一口茶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
走了。
金俊山把他送到大门口,说:“你先走,晚上天气冷,我回去披件衣裳就来了……”
孙玉亭匆忙地从金俊山家的土坡上下来,顺着哭咽河畔的小路,向金家湾后面的小学赶
去。他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
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
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
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
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
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
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
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
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
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
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
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
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
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
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
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
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
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
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
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
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
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干杨
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
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
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
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
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
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
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
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
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
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
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
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
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
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
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
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
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
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干杨高虎插
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
隔壁窑洞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
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
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
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
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
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
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
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
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
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
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
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
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
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肉口
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
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
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
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
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
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
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
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
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
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
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
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
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
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
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
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
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
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
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脏衣服,
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
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
“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
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个上
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
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
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
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
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
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
摸,已经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
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
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就这个一把,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