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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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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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不管怎样,孙玉亭总是自家人,他们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沉默很久以后,少安对父亲说:“看来福堂不会出面解决问题,让我到石圪节去找公社
领导。要不,眼看出人命呀!”“不要去!”孙玉厚对儿子大声吼叫,老汉不愿意他家的人
再扯进这是非坑里。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出门!谁要出去,我就打折你们的腿!他
们愿意死哩,和咱没相干!”

    这种时候,孙玉厚的家长地位是神圣的,少安和少平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只好
都呆在自己家里。

    早饭时分,事态终于扩大了,王彩娥娘家户族里的几十条后生,手里拿着碾棍磨棍,从
金家湾后山里转小路赶过来,给金家遭人命来了。双水村谁也不知道,消息是刘玉升摸黑赶
到王家庄报告的。刘玉升是双水村不多几家杂姓之一,属于“少数民族”,在村中不参与三
个主要家族的矛盾。但玉升和王彩娥的娘家有亲戚关系,因此昨晚上听金富在他们院子里给
田海民报案,就在后半夜偷偷溜出村,赶到王家庄报了讯;报完讯后赶天明他又返回双水村
家里,一切遮盖得人不知鬼不觉。

    王彩娥的几个兄弟听到消息,一打早就动员了本族几十条好汉,操起家具向双水村赶来
了……在农村,从古代到现代,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此类“桃色事件”可以不经
官方,由户族与户族之间解决。这就意味着暴力与战争。在历史上,这种事件往往酿成了惨
痛的流血和屠杀。户族、种族之间的冲突,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这种战争往往是由一些
鸡毛蒜皮引起的,而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结果就让许多人毫无意义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氏家族的武士们首先冲进了金俊斌家的院子。金富和金强尽管是打架老手,但寡不敌
众,没几个回合就被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了。

    彩娥家被关住的门很快打开。孙玉亭乘混乱之机,赶紧冲出了人群,向哭咽河后沟道里
落荒而逃,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王彩娥两把抖乱了自己的头发,哭骂着爬上了金俊文家的
窑顶,要往他家的院子里跳,给金家遭人命,被她的一个弟弟硬拉住了。

    与此同时,一些王姓后生开始砸金俊文和金俊武家的窑檐石;另外一些人分别冲进这两
家人的院子,见什么砸什么。有的人已经开始往家里冲。金俊武、金俊文和金富弟兄分别拿
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把在自家的门口,准备决一死战。村中所有看热闹的人立即四散而逃
了。大人拉着娃娃,哭叫声响成一片,那情景真是混乱得如同战争一般。

    约摸十分钟以后,金家户族里的二十来条后生,也操起家具,向金俊武家赶来了。作为
同宗同族的人,他们自觉地负起了传统的责任;当这类事发生后,本族有人遭外族大规模进
攻的时候,有义务用同样的方式聚合起来与之对抗。这种关头,作为同族人,就是历史上或
现实中相互之间有嫌隙,也暂时被放在一边,要庄严地为神圣的传统原则而战了!

    金家户族的人很快冲进了两个院子,和外村的王姓展开了一场混战。金俊武父子弟兄们
看见本族人赶来支援他们,都感动得眼里涌满了泪水。

    在这混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毫无缘由的两旁世人也在参战——田二的憨儿子田牛。田
牛在混战开始、外姓人纷纷撤退的时候,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竟然笑嘻嘻地顺手拉了一根柴
棍子,也搀和到里面打开了。他不分敌我,见谁打谁。王姓户族的人以为他是金家的人,就
和这个憨汉也打了起来。田牛身上挨了几棍,顿时勃然大怒,混乱中,他拿棍子追着把金俊
武的一只猪娃子腿打折还不罢休,又把一只老母鸡也打死了!

    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金家户族里一个对田福堂极端不满的人,突然对王家庄的
人喊叫说:“门是大队书记田福堂让关起来的,你们不找他算帐,在这里遭什么殃呢!”

    这不怀好意的谣言一下子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王家庄的人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情
况,立刻对这话信以为真了。

    这群盲目的暴徒先后停止了在金家院子的攻击,在为首的人带领下,直奔田家圪崂去了
——这真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

    现在,金俊武和金俊文家的院子,遍地狼藉。外村王家族里被打伤的人,被同族人扶到
了王彩娥家的院子。金家族里受伤的人,分别被抬回了自己家里。金俊文衣服被扯得稀巴
烂,手上流着血;他的小儿子已经被打得睡在土炕上直喊爹妈。金俊武大眼睛里充满了红
丝,两只手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仍然僵立在自家的门口——他终于使王家庄的凶徒
没有能进入家门。而他哥的家门却没能守住,攻进去了几个人;尽管俊文父子三人拼力作
战,但家里还是被砸得一塌糊涂;水瓮,盆碗,没有一只是完好无缺的……现在,王家庄的
二十来条后生已经淌过了东拉河,到田家圪崂寻田福堂的麻烦来了。田福堂做梦也不会想
到,这股祸水会被引到他家!

    这些打红了眼的人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有人就跑到前面给田福堂传了话。福堂由于没
任何精神准备,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先吼叫着让老婆和儿子赶快去邻居家避难;老
婆和儿子走后,他又把窑洞的门都锁了起来。然后他飞快地跑到院墙外,吼叫田福高和田姓
人家的后生们,赶快来保卫他的家庭!

    以田福高为首的田姓人家的几十条后生,几乎和王家庄狂暴的后生们同时赶到了田福堂
的院子里。

    一场混战立刻又在这里展开了。王家几个捷足先登的人,已经爬上了田福堂家的窑顶,
把窑檐石挨个地往下砸;碎石头顿时劈劈啪啪落在了院子里!

    田福堂身弱体瘦,根本无力参与这种暴力事件。他急得大声向王家庄的人解释,这件事
与他田福堂一点关系也没!王家庄的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不听田福堂说什么。幸亏田福高
几个蛮汉抵挡,要不田福堂早已被乱棍打倒在地上了……当早晨王家庄的人刚刚进村以后,
大队副书记金俊山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本来指望田福堂赶紧出面制止事态恶化——如果福堂
自己解决不了,就应该赶快给公社报告。

    但是,群架已经打起来了,俊山还没见田福堂有什么动静。他对福堂的这种态度非常生
气:尽管你对俊武有意见,但这种事上怎能坐山观虎斗呢?你这个大队领导太没水平了!

    金俊山想,田福堂不管这事,他金俊山不能象田福堂一样袖手旁观!别说他还是大队副
书记,就是个普通社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人命!

    他立刻跑到田家圪崂去找田海民,让他开上拖拉机,赶快去石圪节找公社领导。海民不
敢怠慢,马上就去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临开动时,金俊山还不放心,索性自己也坐拖拉机到公社去了。

    他两个人来到公社,碰巧白明川下乡不在机关。他们就马上向副主任徐治功紧急汇报了
情况。

    徐治功说:“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公社怎个管法?再说,明川也不在……”

    金俊山着急地警告徐治功说:“公社要是不赶快去人,恐怕马上就会有许多人被打死
了!”

    徐治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去,将来出了人命,恐怕他也的确担当不起。于是,他很
快把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找来,让他赶快出去在公社企事业单位找十几个基干民兵,全副武
装,立即跟他赶到双水村去。

    一时三刻,徐治功和杨高虎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坐着田海民的拖拉机,火速向双水村
赶来了。

    公社的人马开进双水村时,正赶上王家庄的人和田家的人在福堂院子里的大混战。徐治
功一下拖拉机,就命令一个民兵对空鸣了三枪。

    枪声一下子把双水村惊呆了。

    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都被震慑住了,立在原地方,不敢再动弹。

    治功和高虎领着民兵冲进了田福堂的院子,立刻把斗阵双方手中的器械都缴了。徐治功
同时命令,把金家湾那面参与过斗殴的金姓村民都带到田福堂的院子来。

    处理这种事,治功还是有魄力的。他命令民兵把外村的王家和双水村田家、金家三姓所
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捆起来。由于人太多,急忙找不下这么多的绳子,高虎立即派人四处去
寻;甚至把牛缰绳都用上了。一霎时,田福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捆倒了一大片人;连憨牛也
被捆在了磨盘上。全双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这里,观看了这幕悲剧或者是闹剧的最后一
个场面……

    午饭前,王家庄大队的领导也被徐治功派人叫来了。

    在田福堂的中窑里,徐治功主持召开了两个大队领导人的紧急联席会议。会议决定:
一、谁砸烂的东西,由砸东西者原价赔给物主。二、谁被打伤,由打人者负责医药费;并负
责赔偿伤者养伤期间的工分(也可按两队平均工分值折成人民币)。三、孙玉亭和王彩娥的
男女关系问题,因两个人都不承认,不予追究……在开会之前,惊魂未定的田福堂还没忘了
安排让人杀了队里的两只羊,又搞了十几斤白面,给公社来的同志们准备了午饭。

    下午,徐治功、杨高虎和十几个公社各单位抽来的民兵,在双水村吃完羊肉烩白面片,
喝了茶水,田海民又用拖拉机把这些人送回了石圪节。在此之前,王家庄打架的人也被他们
村的领导人带上走了。

    于是,双水村才结束了一天的大动乱,把许多有趣的话题留给村民们以后慢慢去说……


第五十一章

    秋风以后,再经过寒露、霜降、立冬几个节令,黄土高原就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
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
月。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也醒过去,使
自己再一次年轻!睡吧,亲爱的大地,我们疲劳过渡的父亲……但是,双水村的这块土地,
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宁下来。一进入冬季,这里反而更加充满了激荡的气氛。

    现在,田福堂从夏末开始筹划的拦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经紧张地进入了实施阶段。

    福堂亲自从县上请来的有关方面的工程专家,早在初秋就选好了炸山和拦坝的具体地
址;并且绘好了图纸。这期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的孙玉亭,组织人力卖掉了大队几万斤
储备高粱;又用这钱买回了几千斤炸药。

    与此同时,金家湾北头为搬迁户修建的新窑洞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队领导的参
与下,金俊武两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验收了自己的新居。除过金俊武兄弟提出一
些细节问题外,他们基本上都通过并接受了。现在,只要这几家人一搬迁,就准备立即炸
山。

    几天以后,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来临了。

    对于搬迁的几家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动感情的日子。是啊,离开自己住惯了的老地
方,心里的确不是个滋味。他们大部分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对这
个小山嘴满怀着亲切的感情。这窑洞,这院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石头和土圪塔,都是他
们生活的一个有机部分。失掉这些东西,多少日子他们都会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对于一个普
通农民来说,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恋的天地告别,那痛苦是外
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临近搬家的前几天,在县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里。他带回一架
照相机,给自家和光亮、光辉两家人,在即将化为乌有的故居前分别留了影。这家人因为成
份不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老老少少都装出没有什么的样子。但是,晚上关住门后,
当孩子进入梦乡,大人们就忍不住坐在灯下相对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在这个时候则无法控制他们的感情。接二连三的灾难给这个大
家庭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调;就连生性爱耍笑的俊文的妻子张桂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
经常冷着面孔对左邻右舍说话。搬家的日子来临后,这家人如同去年给俊斌办丧事一样悲
痛。

    但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是个例外。她对搬迁新居反倒表现出无比的高兴。她厌烦现在这三
孔窑洞。这里曾经因为她和孙玉亭的关系,爆发过震惊石圪节公社的武斗事件。另外,她常
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俊斌在这院子和窑洞里走来走去,吓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点亮灯
坐到天明。她庆幸这该死的地方,将要在“轰隆”一声爆炸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气大伤,两只火耿耿的铜铃大眼,已经失去了一
些挑战的意味。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因此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消耗自己的精力了。但他
在内心只承认自己屈从的是命运,而不是屈从田福堂和孙玉亭。他相信总有一天,命运也会
把报应之剑高悬于现在得意忘形之徒的头上。搬家的这一天,村里和这两大家关系融洽的人
家都来相帮了。哭咽河东岸从南到北的那条小路上,来回穿梭着搬运东西的人们。帮忙的人
都是搬运那些笨重的东西——碾子,磨,水瓮,炕拦石,锅,锅台……娇贵和值钱一些的东
西都是自家人搬运。

    在同一个时间里,队里抽调的一些劳力,正在庙坪山和神仙山对称的两边,开挖安放炸
药的山洞。哭咽河两岸又一次处于激战前的骚乱中。

    这时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传来一片痛哭之声。正在搬家和开挖山洞的许多人,不知
这两年多事的金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来。

    在金俊文被搬迁的七零八乱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爱人和两个
孩子也都挤在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们低声呜咽、女人们放声长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围在炕
边的脚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亲。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边用瘦手拍着炕席
片,一边咧开没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已故金先生的遗孀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痛
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这窑里死呀!叫他们来把我活埋在这
窑里……正是因为老太太这撕心裂胆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实,家里所有
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当金老太太拒绝孙子金富背她到新居,继而放开声痛哭以后,
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齐哭开了。

    金俊武终究是个硬汉。他不哭,也不去拒挡家人们哭。他黑丧着脸,一声不吭,在自己
家里收拾东西。

    金家户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长者和妇女,先后进了金俊文家的窑洞,开始七嘴八舌劝导这
家人不要哭了。他们指出,乔迁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这样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适当。金
俊文父子三个于是就不哭了;接着,张桂兰和俊武的媳妇也先后停止了哭声。但俊武两个年
幼的孩子继续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个不停。俊文他妈是金家族里的老寿星,又稍识文理,她
不会接受晚辈们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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