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当书记把此举的困难之处一一给玉亭摆出之后,这位高参倒没把这些问题当个
问题。
他先对自己的统帅说:“革命事业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
斗,才能把农业学大寨搞好。大寨还不是斗出来的吗?”
田福堂说:“这些道理我也懂。毛主席大概说过,具体问题要具体解决。首先这搬家问
题就很具体。”
“这问题不难解决。”孙玉亭说,“咱们在金家湾北头给他们几家箍新窑洞不就行了?
一孔旧窑洞换一孔新窑洞,他们又不吃亏!”
“人在老地方住惯了,恐怕不情愿倒腾。”
“咦呀!革命还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蒋介石情愿到台湾去吗?”
田福堂笑了,说:“话可以这样说,但这几家人又不是蒋介石。”
“怎?他金光亮弟兄几个都是地主成份,难道他们敢拒挡农业学大寨运动?”
“光亮弟兄几个估计不敢反对,俊武和俊文的工作恐怕就难做了。关键是俊武!只要他
同意了,俊文没什么能耐。彩娥是个妇道人家,主不了大事。再说,俊斌就是活着,也是听
两个哥哥的话……”
“金俊武他有什么理由反对?他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又是大队党支部委员,本来就应该
积极支持革命事业!”“你又不是不知道金俊武这个人。”田福堂提醒雄辩的玉亭说。
“我看他不敢拒挡。破坏农业学大寨这顶帽子他金俊武不敢戴!”孙玉亭信心十足地
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孙玉亭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往往能给田福堂很大的鼓舞。有时候,他
心里也嘲笑和瞧不起这位穿戴破烂的助手;但一旦他要干件大事,他就离不开这位贫穷而激
进的革命家强有力的支持。
“那你看咱现在先从哪里下手?”田福堂问孙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说:“咱先开个干
部会。只要干部们思想统一了,群众好办。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队干部!”
在田福堂和孙玉亭拉谈罢这事的第二天晚上,双水村有点职务的干部都被集中到了大队
部的办公窑里。田福堂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谈了他的宏伟设想。福堂谈完后,孙玉亭装出第一
次聆听书记的“哭咽河畅想曲”,马上惊讶的赞叹了一番,并且借题发挥,长篇论述了这件
事的“伟大意义”。这两个人的“双簧”演完以后,与会的人都沉默不语。谁也没理由出面
反对。看来反对这行动,就等于反对农业学大寨。反对农业学大寨就等于反对革命。但是众
人又不好表态支持,因为所有的人都看见二队长脸红得象一块烧红的铁。俊武蹲在下炕角闷
头抽烟,就象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沉默了一会以后,孙玉亭挑衅性地问金俊武:“俊武,
你的意见呢?”
所有的队干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脸上,紧张地看这位强人说什么呀。
金俊武对孙玉亭恶毒地笑了笑,说:“我的意见是这工程太小了。农业学大寨嘛,象福
堂哥说的,要想大的,干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干脆把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面的山都
炸掉,把东拉河拦起来,几十里沟道就变成了一马平川;那不光咱双水村粮食能跨过‘长
江’,全石圪节公社都能跨过哩!
这样不是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贡献更大吗?”
窑里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两个人脸也象金俊武一样变得通红。红脸对
红脸,就象斗阵的老公鸡。田福堂硬忍着一肚子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今晚上先把这
问题提出来。当然有许多具体困难,罢了咱们再解决……”
会议不欢而散。看来孙玉亭过于自信——事情并不象他推断的那么简单。田福堂说得
对,最大的绊脚石就是金俊武。
田福堂又一筹莫展了。当然,他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强行实行他的计划。但除非万不得
已,他不愿意这样做。不论怎样,他生活在双水村;不仅这一代,而且下一代也要和金家共
处,因此不能结仇太深。最好一切都做得水到渠成,让金家无话可说。当然,队里新箍的窑
洞一定要比金家现在住的窑洞好。但就这样,金俊武也不见得就同意搬家。金俊武如果不
搬,那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正在田福堂再次陷入苦恼之时,不屈不挠的孙玉亭又给田福堂献上一条“妙计”,把金
俊武先撇在一边,做其他几家人的工作;只要其他人都同意搬家,共产党员金俊武还能再反
抗吗?
这计策太好了!田福堂惊叹玉亭脑瓜子越锻炼越灵敏。他说:“这是个好办法!先从金
光亮弟兄下手!我亲自和他们谈话!”
玉亭说:“我给做彩蛾的工作!彩娥一同意,就把俊武家的缺口也打开了!”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辉两兄弟找来,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队的决定通知了这两个
人。两个地主成份的农民二话也不敢说,表示完全服从大队的决定;什么时候让他们搬家,
他们就什么时候搬。
但是,几天以后,在原西城百货二门市当售货员的金光明,满脸阴沉地回到了村里。他
是接到妻子姚淑芳的信赶回来的——淑芳在信中告诉了队里让他们搬家的事。
作为在门外工作的干部,金光明虽然出身不好,但精神状态不象他哥和他弟那样什么事
都胆颤心惊。他现在窝着一肚子火气赶回家来,不想如此束手就擒。他气愤的是,文化革命
刚开始,孙玉亭就带着村里的造反队把他家刨得一塌糊涂。现在,竟然连这么个破墙烂院都
保不住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来,他们弟兄三人为了死去的父亲的罪过,一直象惊弓之鸟一般生活着,几乎连
出气都不敢张大嘴巴;大人娃娃在村里都好象比别人小了一辈。就这样还不行,眼下又要把
他们从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赶出来!他现在回来,准备找田福堂说一说道理。尽管他出身不
好,道理总可以讲吧?再说,“四人帮”打倒后,他已经感觉来,社会也许要有某种变化。
他还不敢奢望把他们弟兄头上的愁帽揭掉;但总感到这社会在某些方面已经慢慢松动起来。
光明回到家里后,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完,他哥,他弟,他爱人,都劝他千万不能
这样。这些已经被多少次运动吓得丧魂失魄的人,纷纷劝说光明: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他们家
的命运,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灾祸。既然不能改变队里的决定,还不如举双手赞成落个好表
现。他哥金光亮对大弟说:“你图个痛快,说完挣气话屁股一拍就回了原西城,我和光辉,
还有淑芳,还有娃娃们,都要在这村里活人哩……”
金光明痛苦得一晚上没合眼。为了兄弟,为了家属,他只好屈从了亲人们的劝告,放弃
了找田福堂评理的冲动。第三天,他垂头丧气地推着自行车,又返回了原西县城……与此同
时,孙玉亭兴致勃勃地赶到田福堂家里,告诉书记说,他把王彩娥的工作做通了!
田福堂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换一种方式解决,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结果。金俊武眼看
就要孤立无援了!田福堂感到由衷地高兴。他又不失时机地去了一回公社,给上级领导汇报
了他的打算。对于这样一种学大寨的雄心壮志,公社领导除过支持还有什么其它说的呢!
好,有了这把“上方宝剑”,他的腰杆子就更硬了!回到村里以后,田福堂索性不再做
金俊武两兄弟的工作,当下就准备召开社员大会,作紧急动员——因为现在就要抽调人力,
在金家湾北头箍新窑,以便到开工时把搬迁户挪出哭咽河沟道。
但副书记金俊山劝告田福堂说,最好还是先能做通金俊武两兄弟的工作,然后再召开社
员大会比较稳妥。他认为这样强行逼迫金俊武兄弟,恐怕将来要留下后遗症;甚至说不定到
时金俊武就是不搬家,反倒更缠手了!
金俊山提出:让他自己去和金俊武兄弟俩再谈一谈。田福堂考虑这样也好,就同意了俊
山的意见。他心想:只要你金俊山揽这个工作,我田福堂才巴不得哩!再说,工作做通做不
通,看来他金俊武拒挡不了革命的车辘滚滚向前!
金俊山本来不愿揽什么事。但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基层干部,觉得田福堂这种做法太
过分了。革命也不能这么个革法!怎能不经本人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几辈子的家给踢踏掉?
他也知道,尽管俊武是个强人,但最终还是不能拒挡田福堂实现他的雄心。他想说服这位户
家兄弟,与其反抗得不到结果,还不如顺势买个好。
当金俊山来到俊武家,向俊文、俊武两兄弟说明他的意思之后,金俊文先破口把田福堂
和孙玉亭臭骂了一通。金俊武黑丧着脸,对金俊山说:“俊山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田福
堂和孙玉亭欺人太甚了。我这个家已经够倒霉了。俊斌为队里送了命,现在又要砸先人传下
来的几孔窑洞,这不是让我家破人亡吗?我就是不挪窝!看他田福堂能怎样?老虎吃人还要
摆顺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金俊山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兄弟,你
说的都在道理上。可是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俗话还说,能硬能软,方为好汉。你兄弟
俩听老哥一句话,还是不要犟牛顶到墙。再说,金光亮三弟兄都同意了,你家俊斌媳妇也同
意了,你们再要坚持,到时田福堂汇报到上面,人家把你们当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抓,这
样你们就划不来了。
“你们再好好想想!老哥都是为你们好,要不,我也不愿为这些事费口舌;你们知道,
我虽然也算队里的领导,但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
金俊山一翻苦口婆心的劝说,显然使这两兄弟为他的诚心所感动了。唉,俊山哥说的也
都是些实话。世事啊,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怎么可能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呢?
兄弟俩先后叹了一口气,都深深地埋下了头。金俊文吸了吸鼻涕,竟然忍不住呜咽着哭
开了。
金俊山安慰他们说:“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了,把世事看开些。人活一生,都得经许多愁
肠事啊!我知道你们的心理,老地方住惯了就有了老感情;再说,这是先人手里传下来
的……“不过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受委屈了!俊武,我知道你不愿给田福堂下脸,那就让我
给他传个话,说你们也同意了……”
金俊山见这兄弟俩仍然埋着头,不再言传,就知道他们默认了他的建议,因此就从俊武
家告退了。
田福堂听金俊山说,金俊武兄弟俩终于同意了搬迁,高兴得嗬嗬地笑了。
他对金俊山说:“我知道俊武是个明事理的人,他最终肯定会同意的。咱们一定把新窑
洞给他们箍好。哈呀,这事搁在谁头上都一样嘛!鸟都恋旧窝哩,更不用说人了!我完全能
理解俊文俊武的心情儿……”
几天以后,双水村大队在小学校的院子里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田福堂在会上作了关于
炸山打坝的紧急动员讲话。
会后,立刻抽调村里的匠人,开始在金家湾北头为将要搬迁的六户人家箍新窑。同时,
决定让孙玉亭负责卖掉大队的几万斤储备粮,用这钱到县水利部门购买炸药。等秋庄稼一收
割完,双水村就准备干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呀!
第四十九章
金俊武在庙坪后山犁完麦地,让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他自己镢把上扛着一捆子犁地
翻出的柴草,一个人慢慢下了山。
几天来,他心里一直象揣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他在大势压迫之下,只得同意从祖传的
老家里搬出来。但他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怨恨却越积越深了。
说实话,他不是惧怕这两个人;而是惧怕落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不论怎样,在这
件事上,田福堂和孙玉亭逞了强。他金俊武眼睁睁地让人家的腿从自己头上跨过去了。他妈
的,他咽不下去这口气!
他扛着这捆子柴草,在庙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边走,一边难受而气愤地想着这件事。时
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庄稼;庄稼一收割完,他们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离开
自己从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里就一阵绞疼。
现在,他从庙坪山走下来,到了哭咽河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摆溜九孔接石口窑洞,被两堵墙隔成了三个院落。中间三孔窑洞住
着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两边的院落里。俊斌家靠后边不远的地方,是金光亮弟
兄三家。他家这面不远的地方是金家祖坟;然后是学校和紧挨着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村舍。
在整个金家湾这边,他们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个单元。米镇已故米阴阳当年给金光亮他
父亲看宅第,说这地方是双水村风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独霸了这块宝地,不让村里其
它人家在这里修建住舍。他父亲当年是前后村庄知名的先生,看在这个面子上,光亮他爸才
破例让他们在这里修建了这院宅子。为修这院落,父亲把祖上和他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银
元全部花光了……现在,这份饱含着先人血汗的老家当,将在他们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
也许队里新箍的窑洞比这窑洞强,可九孔旧窑洞维系着他们和先人的感情;对于后人来说,
这里就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现在,他们深植在这里的根将被斩断,而要被移植到
新土上了。多么令人痛苦啊!
壮实的庄稼人金俊武两腿发软了。他索性把肩头上的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着一
扑踏坐下来,两只钢铃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把忧伤的眼睛投照到对面的祖坟地上。
第六棵柏树左边的第二座坟,就是他父亲的长眠地。他父亲下面的那座新坟,埋着去年去世
的俊斌。阴间和阳界一样,俊斌旁边给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块地方;死后他弟兄三个还并排住
在一起。金俊武难受地想: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泪水忍不住从这个四十出头,强
壮得象头犍牛一样的庄稼人眼里涌出来了。
坐了一会,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脸,准备扛着柴草回家,忽然看见正在井
子上担水的俊文搁下桶担,烟锅挖着烟袋,从土坡的小路上向他这里走来。俊文显然是找他
来的,他就只好等着他哥上来。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边坐下来,也没说话,把自己的烟锅点着,然后把烟布袋
给俊武递过来。金俊武在他哥烟布装里挖了一锅烟,两兄弟就吧、吧地抽起来。过了一刻,
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俊武看着他哥,等待他开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话要说又没说出来,就只好开口说:“孙玉亭那龟子孙又跑到俊
斌家去了……”
血一下子涌上了金俊武的脑袋。他知道他哥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
实际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弟媳妇和孙玉亭之间发生了一些
微妙的事。作为一个精明人,他知道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个当哥的,他又对这事态的
发展无能为力。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着他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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