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马上就跑到上面告状去了。再说,假如给双水村来一个名额呢?那人家孙玉厚的娃娃劳动
好,当然轮人家娃娃去;人家其它条件都不比他家差!不象金家湾那面,他还可以在成份上
做点文章——孙玉厚是老贫农!
田福堂想了后果,又想眼前的现实;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难过地看见,儿
子现在一天也没多少话,在家中走里走出,只是个抽纸烟。本来他很反感儿子抽烟——年轻
轻的,就抽成了一副老烟瘾,这还了得!弄不好将来和他一样,成了气管炎。但他又想到娃
娃苦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就抽去吧!他发现,他搁在家里的纸烟,都让这小子抽
完了,可他仍然烟不离嘴。奇怪!他买纸烟的钱是哪里来的?慢慢一想,他才估计到是他妈
偷偷给他塞钱哩!唉,也难怪,他老两口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娇惯了这么大。就是儿子
开口问他要钱买烟,他也得给!
在田福堂为儿子的事万般焦虑的时候,有一天,他的主要助手孙玉亭来他家串门。
在拉谈了一会村里的工作以后,玉亭对他提起了润生的事,说:“福堂哥,你最近大概
为润生的事犯愁着哩?”
田福堂心里想:这玉亭!真是把他的心思摸透了。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玉亭马上就能入
微地体察到。难怪金俊武敲怪话说,他打个喷嚏,玉亭就感冒了。
玉亭既然提起了这事,他就只好说:“唉,就是的……这娃娃身体不好,从小也没受过
苦,现在回来要参加劳动,怕吃消不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个好办法……”
“怎没办法?”玉亭盯着愁眉苦脸的书记,“我也一直替你想这事呢,最近倒想出了一
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田福堂很感兴趣地问。
“让润生教书去!”
“教书?到哪里去教呢?”田福堂立刻感到玉亭有点不着边际了。
“就在咱本村教!”
“本村?本村两个教师,位置满满的,能增加进去人吗?”“咱办初中!”玉亭兴奋地
说,“只要办起了初中,不就得增加教师吗?现在党号召发展教育事业,提倡社队办初中。
咱们村完全有条件搞这事!实际上,这也不难,只要增加一个初中班就行了,村里小学一年
又毕业不了几个娃娃!再说,公社教育专干前几年也给我提念让咱们村办初中班呢……”
田福堂听玉亭这么一说,倒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大胆的设想,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些门道
哩!他就说:“咦?你这主意倒还新鲜!玉亭,你再往下说!”
“另外,从政治路线方面说,咱们贫下中农应该占领教育阵地。可咱们村两个教师,一
个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姚淑芳;另外一个金成虽然是俊山的娃娃,但成份也是中农。咱们学校
的教师,连一个贫下中农也没有啊!这怎么行呢?只要从这方面把问题提出来,他队里的其
他领导人也没话可说!”
田福堂越听越觉得玉亭说的有道理。他从箱盖上的烟盒里给玉亭拿了一根纸烟,然后手
在头皮上搔了半天,说:“也许这事能办哩!但要开个会通过才行。”
“咱们马上就召开支部会讨论!”孙玉亭鼻子嘴里烟雾大冒,性急地对书记建议。
田福堂又搔了半天头皮,才说:“玉亭,你是个精明人,应该想到,这事牵扯我润生,
因此我不能出面召开这会……能不能这样,干脆你来给咱出面!你是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嘛!
你出面名正言顺!只要贫管会通过了,大队支部没理由反对!就是有人反对,那时我出来说
话就主动了!”
“没问题!我今晚上就召集贫管会开会,专门讨论这事!”田福堂马上又补充说:“要
办初中,恐怕还得增加两个教师。那就先考虑让你哥家的少平去。润生嘛,只要大家同意,
我也就不推辞,让娃娃到学校去锻炼上几年!”“按文件规定,农村当教师也算劳动锻炼,
到时门外有工作和学习的机会,就能符合推荐条件了……”
“这我知道哩。”田福堂说。
孙玉亭从田福堂家出来后,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也没回家去,穿着那双缀麻绳子
的烂布鞋,绞着两条腿匆忙地向后村头他哥家走去。
玉亭一路上很激动。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双水村是个举足轻重、有智有谋的人物。连田
福堂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他孙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说,福堂将因此而更会器
重他的。不论是从政治上还是其它方面说,他想他当然是双水村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福
堂和俊山年纪大了,就看他带领双水村人民,继续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前进哩!
另外,他还高兴的是,在村里办个初中班,他哥家的少平也能到学校去教书。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
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
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
调到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教
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
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
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地方不
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孙玉亭一路走,一路庄严地想:双水村资产阶级把持教育阵地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再
说,润生和少平不仅是贫下中农子弟,还是自家人,他这个贫管会主任就再不会象晁盖一样
被架空了!
玉亭走得紧急,又用脑子,虽然天气冷,但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他上了他哥家的小土坡,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知道他哥一家人听到这消息,一定
会很感激他,而且也会另眼看待他了。哥!别以为玉亭光知道连累你们,吃你们一碗饭,抽
你们几袋烟。我在大事上给你们帮大忙哩!哥,你说你早年间供我念书,后来又给我娶了媳
妇;可我也帮你娶了个不要财礼的儿媳妇嘛!现在我又把少平拉扯到学校去教书,这该把欠
你的情补上了吧?
孙玉亭进了他哥家的门,看见除过他的老母亲和大嫂外,其余五个人都出山劳动还没有
回家来。他大嫂正在锅灶上忙着做饭。老母亲坐在一堆被褥里,手里拿些白药片,用手指头
拨拉着一颗一颗细心地数着。
他不想先把这事给大嫂说——等其他人回来再说。
他于是就费劲地把那双烂鞋脱在脚地上,上了他哥家的土炕,坐在他妈身边。
老母亲心疼地用瘦手摸了摸小儿子的破棉袄,说:“这么单薄,你冷呀!叫你媳妇再给
你絮上一点棉花……”
玉亭对他妈说:“家里连一点旧棉絮都没了。”“那你把我那个旧棉袄拿回去,拆了给
你絮上……”老母亲难过地揩了揩自己的红眼。
这时候,在锅上忙着的少安妈说:“我们还剩点旧棉花,罢了你拿去。”
“能哩!”玉亭马上应承了下来。他今天在这家中理直气壮。既然给他,那他就要。而
且今天这顿午饭,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把鞋脱在脚地上,就是准备在这里吃饭的。
不一会,他哥,少安两口子,少平和兰香,都先后进了家门,窑里顿时乱纷纷地挤满了
人。他哥和少安两口子进门还给他打了个招呼,但少平和兰香就象没看见他一样。
尽管大家都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热情欢迎他,玉亭也不计较。他常来哩,这家人已经习以
为常了。但他想,必须在吃饭前把他准备让少平当教师的事,说给这一家人听!否则,他就
不好意思四平八稳坐在炕上吃这顿饭——他知道锅里没给他做进去;他吃了,他哥家就有一
个人没饭可吃。
他等大家都聚在窑里时,就很快把他想方设法在村里办初中班,准备让少平去当教师的
事,给他哥一家人叙说了一通。
不出他所料,一家人都马上开始为这消息而兴奋起来。
哈呀,这事当然应该高兴!要是少平教了书,两个假期不算,一年就能挣二千六百工
分,公社一个月还补助六块钱呢!要是假期里出工劳动,队里还单另给记工分。这样下来,
一年比一个最好的劳力都挣得多!要是少平当社员,恐怕一个工评八分就到顶了——还要好
好卖劲干活才行呢!少安问二爸:“这事大队开会研究了没?”
“还没哩。估计问题不大!贫管会肯定能通过。支部五个人,福堂和我当然没问题。海
民不会反对。金俊山他不好意思反对;他儿子可以教书,难道福堂的儿子就不能教吗?主要
反对的人,大概会是金俊武。不过,党的原则历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反对也不顶
事!”
孙玉厚老两口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个弟弟能给他们帮这么大的忙。看来,家里有个人在
大队负责,还顶事哩!
少安也为自己的弟弟能教书感到高兴。他知道少平在学校多年,尽管不是娇惯出来的娃
娃,但一时也怕适应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再说,有个当教师的,全家人也体面一些——难
道他们一家人天生都要让黄土弄得灰头灰脑吗?
孙少平更为这消息而激动。他不是庆幸逃避劳动,主要是教书能有时间看书看报。另
外,他不仅能顶一个全劳力挣工分,一年还有七十二元的补助费,可以为家里还一些帐债。
孙玉亭报告完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心安理得在大哥家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他把自
己空瘪的烟布袋补充满,胳膊窝里夹着大嫂给他的一卷旧棉絮,拖拉起烂鞋就很有精神地回
了家。
晚饭以后,玉亭把其余几个贫管会委员找到自己家里,研究办初中班的事。几个委员大
都是田家圪崂这面的——金家湾那面除过几家人外,贫下中农很少。
不用说,孙玉亭的提议三秤二码就通过了。
为了趁热打铁,田福堂和孙玉亭商量,第二天晚上就紧接着开大队支部会讨论。
孙玉亭分析得完全正确。支部会上,田海民不反对,金俊山不好意思反对。只有金俊武
一个人不痛快。俊武是个精人,他也不直接反对,开始时还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嘛。如果
咱们办了初中班,村里的娃娃就不要跑路去石圪节上学了,大队也再不要给石圪节中学出
钱……”田福堂和孙玉亭还没来得及为金俊武的话高兴,这家伙就调转了话头:“不过,咱
村眼下就办初中,条件恐怕不行。旁的不说,教室哩?现在挤得满满的,增加一个班,在什
么地方上课?”
大家都瞪起眼,被金俊武问住了。
田福堂想了一会,说:“猪场有一孔窑洞哩,要不,把一年级的碎脑娃娃搬到大队猪场
去,腾出窑来让初中班上课。”“人娃娃和猪娃娃住在一块,这恐怕……”金俊武脸上露出
嘲讽的笑容。
“大队猪场就丢下两口老母猪,干脆卖了!”孙玉亭说。
“当然可以!”田福堂立即接上孙玉亭的话碴。
金俊武看来无力再改变这个形势了。大家都不反对,他一个人反对也的确不顶事。他虽
然明白这是田福堂和孙玉亭为自家人捞好处,但没办法拒挡他们。他心想,这样一来,学校
四个教师,就有三个是大队领导人的亲属了——没办法,他的娃娃没长大嘛!
金俊武尽管心里很不痛快,最后也只好勉强同意了。
于是,春天开学以后,双水村就办起了初中班。高中毕业回村的田润生和孙少平,走马
上任,到学校当了教师。
乡谚:强扭的瓜不甜。
李向前结婚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了以上这句俗话的滋味。
自从婚礼仪式一结束,他的不幸就开始了。结婚虽然已经几个月,但他还是等于一个光
棍,实际上,这样一种夫妻生活,还不如他打光棍。光棍没有女人的温暖,但也不要受女人
的折磨。
从洞房花烛之夜起到观在,他用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下跪乞求央告,润叶死活不和他同
床。每天晚上,她不脱衣服,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独自睡觉,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张漂亮的
双人床上。两个人就象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个旅馆里。李向前夜夜倒在床上流泪、叹息;他
真想大声狂叫,又想用拳头把所有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刚结婚的时候,向前以为这是润叶
怕羞——大概所有刚结婚的姑娘都是这样。于是他就原谅了润叶的反抗,并且还在内心责备
自己操之过急。因此,他晚上强迫自己安分守己地睡在大床上。他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
就会得到妻子的温存——他耐下心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父母亲都是领导干部,但李
向前没有一点从政的素质。他喜欢于一种自在的体力活。他在小时候就迷上了开汽车,觉得
这工作可以走南闯北,也没人成天跟在身边指手划脚。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两只手把着
方向盘,可以随心所欲把一个庞然大物摆弄得象一只绵羊一般乖顺。司机工作虽然餐风饮
露,很辛苦,但人心情畅快呀!
高中毕业后,他父亲想让他在县革委会机关当干部,但他坚决不干,而给县供销社的一
位老司机当了助手。在这方面,他表现得心灵手巧,又能吃下苦,因此不到一年功夫,就考
取了驾驶执照,独立开车了。就象实现了一个美梦一般,李向前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职业
中。对待汽车,他一点也不马虎,哪怕为了洗干净一个螺丝帽,他可以把饭丢下不吃。汽车
在他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就象爱马的人看见自己的坐骑一样,他每次向自己的汽车走去的时
候,心里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甚至要温柔地把这个钢铁家伙抚摸一下。
当然,在其它方面,他也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不爱看书,也不关心多少正经八
板的社会大事。他喜欢听轶闻趣事,和同行东拉西扯地编一些不上串的话。有时候看起来见
识很广,但实际上说的都是些没名堂的事。除过汽车行道,对吃、穿、用的东西他也很在
行;炒一手好菜,知道什么衣服正流行,并且极其关注新出现的日用产品。有些玩艺儿他已
经用了多时,可原西县的人还没听说过,比如电动刮胡子刀等等。
但这个身体略嫌发胖的青年,心肠倒并不坏。他不象他这个行道的有些青年,动不动打
架生事,或者时不时在公路上演出一些恶作剧来。李向前本质上是个本份人。他只是在吃、
穿、住和开汽车这几个范围内兢兢业业而又精精明明地奔波操劳,其它范围的事他没什么兴
趣。
但是,这一切方面所用的心思加起来再乘以二,也抵不上他对田润叶所用的心思。这没
有办法,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
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
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污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两句信天游唱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