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他还没脱衣服前,秀莲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钻进被窝——她要先用自己的体
温把被子暖热,才让少安睡进来。秀莲是个感情热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让少安和她在一个被
窝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习惯,后来不这样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为一大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这面就没什么东西。因此也不开灶。那点少得可怜
的口粮,还敢在两个锅灶上吃吗?只是寒露以后,他妈让他们拿过来一些老南瓜。这样,秀
莲在烧炕的时候,就煮一些南瓜汤,两个人在睡觉前热热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后,夜长了,晚上他们也就不象往常那样早睡。秀莲在灯下给他缀补那些破烂衣
服,做鞋袜。他蹲在前炕头上化玉米粒或捻毛线。外面寒风呼呼吼叫,但窑里暖烘烘的,有
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和舒服。两个人做活中间,由不得相视一笑,传达着内心无限的情感。
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发呆地傻看他半天。当他卷起一支旱烟的时候,她就又凑过来,象个
孩子似的,给他擦火柴点烟。两个人这时候就干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坐在热炕头
上,好象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声。
这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
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
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莲对他好得也许有点太过分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
给少安碗里捞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锅饭里汤多粮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
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这太不象话!父母亲年纪那么大,妹妹年龄小,一天到
石圪节上学还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瘫在炕上,他怎么能在锅里捞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后再不能这样。他们年轻,吃饭应该先敬老后让小!
但秀莲蛮有理由,说他一天出力最重,应该吃稠一些。他看一时不能说服秀莲,以后就
不让她给他盛饭,吃饭时自己盛。他知道,秀莲的这些举动,父母亲,妹妹都看在眼里了,
但他们又都装着没看见。这不是说,他们对秀莲这种行为没看法。少安为此而感到很痛苦。
他心疼家里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过分指责秀莲——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确是这样。
对于秀莲来说,宁愿她自己饿肚子,也不愿让少安吃不饱。
在没结婚之前,她来这家时,根本没认真注意这家的实际情况。反正她爱少安觉得一切
都无所谓。结婚以后,她才知道,这家正如少安说的,已经穷到了骨头上。一年分不了几颗
粮食,还供养两个上学的。顿顿饭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汤。过一两天,才蒸一锅高粱面馍—
—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饭的时候吃两个黑面馍,简直就是奢侈。
这样的吃食,别说是在山里挣命劳动一天的庄稼人,就是一天什么活也不干,都受不
了。
但一切又无法改变。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正是因为她和丈夫火热的爱情生
活,她才忍受着如此的饥饿和贫穷。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觉得,只要跟了少安这样的男人,就
是讨吃要饭也心满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汉的体魄,他在村里庄稼人中间的威望和婆姨女子
对她羡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莲内心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唉,饿就饿吧!只要她和亲爱的人在一起,饿肚子心里也是畅快的!
本来,她娘家光景不错,也可以从山西拿点粮食来。可这么大一家人在一块过光景,那
点粮食添进去连个影子也寻不见。
秀莲心里也这样想过;要是她和少安两个单另过光景,那他们就会成为村里的上等家
户。他们两个劳力,再点上她娘家的补贴,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
可她心里也清楚,要是他们分了家,那家里其他人当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个人
怎么可能养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莲知道少安会坚决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这方面的一个字。真的,她非常
清楚,少安宁愿和她离婚,也不会抛下家里这么一大群人的。
唉,看来只好就这个样子了!
但是,就在眼下这状况中,她也总想千方百计照顾她的丈夫。于是,她就借盛饭之机,
每顿都从盆底上给少安碗里捞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撑扶着这个家,他的活苦也最重,
难道不能让他稠些吃一碗吗?
可是,少安又坚决不让她这样做,现在,他连饭也不让她盛了,开始自己动手给自己
盛。每次盛的时候,她见他都用勺子在盆里搅半天,搅匀了,才把饭往碗里盛。每当看见这
情况,她常背转家里人,忍不住眼泪都掉在了饭碗里……孙少安完全能体凉来亲爱的人儿对
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决不能允许妻子为他搞“特殊化”。他宁愿不吃饭,也不愿意他吃稠
的让家里人喝汤——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莲是开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为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这错
误,以后他就干脆自己给自己盛饭了……
少安是田福堂动身去县城的时候,才知道润叶要结婚了。据传回来的消息看,那个男人
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润叶提起的县上领导的儿子。
他听到这事后,心里忍不住一阵隐隐地难受。这是很正常的。他爱过这个人,而这个人
不仅爱他,还公开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只是他没敢接受这爱,跑到山西去给自己找回来
了秀莲。但是,在难受之时,他对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经结婚
了,润叶也总要结婚。事情本来就会是这样的。对于孙少安来说,润叶在他内心掀起的暴风
骤雨已经平息了,现在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代之而来的是贺秀莲温暖的感情抚慰他风暴
过后的心灵。他祝福亲爱的润叶也能寻找到自己的抚慰。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只能这样。人
只能按照自己的条件寻找终生伴侣。就好象种庄稼一样,只能把豆角和玉米种在一块,而不
能和小麦种在一起。
听说润叶马上要举行婚礼,少安着急起来——他给人家送什么礼物呢?他和秀莲结婚的
时候,润叶给他们送了两块缎被面,少说也值五六十元。而他们现在除过这两块被面,就再
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总不能把这两块被面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觉前,他只好忧愁地对秀莲提起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和你相好过的女子?”妻
子自己红着脸问他。“就是的。我们小时候一块耍大的……人家给咱送了那么重的礼,咱给
人家送什么呢?”少安熬煎地问秀莲。秀莲想了一下说:“人家有义,咱不能无情!我看是
这样,我爸走时给丢下五十块钱,我原来准备给你缝一件大氅,钱一直在箱子里搁着。你干
脆都拿去,给人家买件象样的东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
于是,他就拿着秀莲给他的五十块钱,跑到米家镇用四十六块钱,买了一块黄原出的羊
毛毯。剩下的四块钱,他给秀莲买了一条围巾。星期天少平回学校时,他就把毛毯让少平捎
给田福堂,让他转交给润叶夫妇……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九七六年就临近结束了。
阳历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贺耀宗突然托顺车给他们捎来二斗小米。这点粮食顿时使一
家人高兴万分。这样,在他们那黑豆高粱稀饭里,又能加一点小米了。对农民来说,小米就
是最好的粮食;小米煮饭好,又经得住吃,一斤米能顶二斤面。同时,家里也就能腾出更多
一些高粱喂那口肥猪。
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农村没有显出什么节日的气氛。农民不过这个“洋”年。他们过年
就是过春节。
吃晚饭的时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调料的黑面蒸土豆丝和两个高粱面馍,在院子里一边吃
饭,一边照料着喂猪。天气冷了,让家里人在窑里吃饭暖和一些;他外面干一天活,习惯
了,不怕冷。
他一边吃饭,一边往糟里给猪倒食。由于加了粮食,猪已经开始上膘,毛色也变得油光
黑亮。这口猪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春节前后卖上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还一半他结婚时欠下
的帐债。剩下几十块,除过明年的油盐酱醋外,还要供念书的。少安高兴地想到,他弟弟少
平下个月就高中毕业了。虽然兰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们三个男劳力供一
个小妹妹上学,就要松宽多了。
少安一边喂猪,一边这样想的时候,见秀莲从窑里出来,端着个饭碗向他这里走过来。
他心想:这家伙象只绵羊,我走到哪里她撵到哪里;这一阵功夫不见面,这就又撵出来了。
秀莲走到他跟前,突然从自己的碗里拿出一个白面馍,放在他的碗里,也不说什么,向他莞
尔一笑,转过身又回窑里去了。
少安一下子生气了!秀莲怎么把奶奶吃的白面馍给他拿来了呢?
这真是太不象话了!
他们一年夏季分那么几斗麦子,除过几个重要节令,一家人谁也不吃,都是留给老祖母
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象其他人一样吃这又粗又黑的东西。再说,老
人家受了一辈子苦,儿孙们应该尽量照顾好她的晚年。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奶奶一顿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顿饭,母亲给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细面条,她都吃不
完。另外,有时候在他们蒸黑面馍的锅上,捎带着给她蒸几个白面馍,每顿饭她掰着吃一
块。
今天母亲又给奶奶蒸了五个白面馍,秀莲竟然给他拿出来一个!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一个
人吃过奶奶的白面馍;就连猫蛋和狗蛋,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粮!
秀莲太过分了!先前给他碗里捞稠饭,现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馍拿来让他吃,这简直不能
再让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饭碗里的黑面馍吃完,又把吃饱的猪吆到圈里拦好,就端着那个白面
馍回到窑里。
他脸阴沉沉地把那个白面馍又放回到馍篮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本来他
还没吃饱,但连稀饭黑面馍也不想再吃了。这件令他难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无法继续在窑
里呆下去。
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拿起那个白画馍追出来,偷声缓气地说:“死小子!这是妈让秀
莲给你拿的!”
少安头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让秀莲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时候,听见窑里传来秀莲的痛哭声。哭就哭吧!谁让你把事情做得这样令
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没有和妻子一块相跟着回饲养院他们的家。
他心烦意乱地一个人回到田家圪崂这面,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土
炕的铺盖卷上。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
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
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
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从
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
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
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
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
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
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但孙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冲动地跳起来,在秀莲的肩膀上
捣了一拳头!
秀莲完全想不到亲爱的丈夫会动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庄稼人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的时
候,手里的两个馍就滚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脚地上!
她伏在土脚地上,伤心地痛哭了。哭了一会,又猛烈地呕吐起来。
少安在打了秀莲以后,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莲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心疼他,
他怎么能动手打她呢!
他本来想下去劝说秀莲,并且向她认错道歉。但一时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只好
两把将铺盖绽开,衣服也没脱,烦恼地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过了一阵他听见秀莲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开始悉悉苏苏地脱衣服。
不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被子的一边被拉开了,接着,那熟悉的、丰满的光身子就悄然地
躺在了他身边。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热。
秀莲把脸贴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把人打得这么
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泪流满面地在
她脸上狂吻起来……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孙少平要在原西县高中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同学们互赠礼物,整理自己的东西;单个照像,集体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纷纷聚在一起
照一张留念照。县照像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
许多手头宽裕的学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国营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这几天
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这样的时候,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
毕业的一天,可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
他们的少年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就意味着大家
从此不得不走向社会,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城里的同学除过个别情况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
农村去插队;乡里的学生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代……
少平和同学们的心情一样。他对终于能离开这学校而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
怅。是的,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双水村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烦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一
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