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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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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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
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
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
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
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
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他啃了几天干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
再返回罐子村睡觉。当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

    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干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
了。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少平
和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
书刘根民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干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
头是社队干部。少安他奶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
炕面。

    在前炕头的干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
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孙玉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
上,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
烧火。贺凤英参观大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
着。

    在后炕头亲戚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
不了他的。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
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
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
据?恐怕已无从查考。

    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
子。他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
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
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
桌上送去。

    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
前一后往席面上送。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干
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
完席后,她再回来……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
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
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
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
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
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阳光和煦地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

    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
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
中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
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
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地宽
大起来;原来鹅蛋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也褪了。眼睛失去往日
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松的剪发头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搞下的马兰花,眼睛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
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所写下的这不朽的词句,正能形容田
润叶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结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
块过光景了。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
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
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
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
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
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
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
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
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
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
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
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
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
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
片火海……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她
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
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
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边依稀又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
水上飘,

    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此时没有人唱
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

    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
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
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
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
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
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
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端冲散了!

    当她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后,才知道少安哥出了远门,到出西给他们队换小麦良
种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没时间等他,于是就又失望地返回县城。她想,
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少安哥从山西回来再说!

    回到县城不久后,她弟润生从家里回来对她说,少安竟然把一个山西姑娘带到了双水
村,并说他和这姑娘春节就要结婚呀!

    当头一棒,顿时打得田润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天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安到山
西不是换良种,而是看媳妇去了!

    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返回双水村,去找少安,让他把那姑娘打发
走!哪怕寻死上吊闹腾一番也要让少安和她结婚!

    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很快知道不能这样,不能!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
妇女,也不会这样做,更何况她还是个教师!

    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了却此生。

    但这也不能!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
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
下去饭,就象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了。而在医院工
作的二妈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县医院检查
不出来!

    眼看要到古历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象村里其它在门外的人一样,必定在古历十三日
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
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望了。就是梦中出现的这一
切,也蒙上了一层灰土。再说,听说那个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啊!狠心的少
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一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
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一定会幸福得两眼闪闪发光,脸象早
霞一般闪耀着光彩……润叶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她最近以来,已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
都一个人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里。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一概闭
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一个人流泪、叹息、自言自语——有些话对少安说,有些话对
那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春天……

    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
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
到那个地方走一走。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于是,她就一个人悄然地离开学校,来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她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
马兰花,已经在这里坐好长时间了。手里这朵花正是从去年那丛马兰草中摘下来的。那时
候,她手里也拿着这样一朵花,正害羞地望着坐在旁边抽烟的少安哥。她现在忍不住又扭过
脸,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空荡荡一片枯草!

    润叶在原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
以后,她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个草坡投去最后的一瞥。别了,我的
青草坡,我的马兰花,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是有一
天我要远走它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第三十六章

    田润叶从原西河畔回到学校以后,很快又进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
口象压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节,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会来缠磨
她,让她去他们家吃饭。

    少安没结婚之前,尽管她反感这种邀请,但也抱着“吃顿饭又能怎么样”的态度,勉强
去了——这主要是为了她二妈一家人的脸面。可是现在,她绝对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饭了!

    但要是这家人死缠硬磨,她二妈又从旁劝说,她到时又可能没勇气和这一群县上的头面
人物破开脸皮,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怎么办?

    她从床铺上爬起来,一个人靠在炕拦石上,牙咬着嘴唇,烦乱地抠着手指头。

    她突然想起她在黄原地区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杜莉莉。莉莉和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
班同学,两个人好得象亲姐妹一样。莉莉她爸原来是原西县文化馆长——去年晓霞和少平去
黄原讲故事就是他带着的。杜叔叔去年秋后调到地区文化局,当了副局长,莉莉也从县文化
馆调到地区文化馆了。听说她现在编《黄原文艺》小报。莉莉爱好点文学,但也和她一样,
不会写什么;听说主要是搞寄发和校对。润叶还听人说,莉莉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地区团委
当干部。

    润叶想,这几天她也没课,干脆请几天假,到黄原莉莉那里去散一散心,同时,她也很
想把她的不幸告诉这位好朋友,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这不幸只能给莉莉叙说,因为
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这样清明节她就不必呆在县城,成为
向前和二妈两家人缠磨的对象。

    这个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本来,她应该事先给莉莉写封信,告诉她要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她于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个出门的提包,准备第二天动身。

    当天在学校吃完晚饭后,她回到二妈家,告诉二妈说,她在黄原的同学杜莉莉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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