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把人情世故都忘了。想不到他还记着这个乡规。
少安也知道他二爸说的是实情。他对二爸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按乡俗,你不请秀莲
吃饭,村里人会笑话的……这样吧,我把我家的白面拿一升,给你送过去。白天怕村里人看
见不好,我今晚上给你送过去……”
这位硒惶的“革命家”只好默认了侄儿的馈赠。孙少安离开他二爸,就径直来到了金俊
武家里。
二队长拉住一队长的手,泪水在那双精明的铜铃般的大眼里涌出来了。
少安安慰他说:“俊武哥,你不要再难过了。我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我今个儿是专门
来为你说几句宽心话的。人常说,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来了。”他还用高小里学过
的成语补充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俊武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俊武的婆姨给少安倒了一杯开水,亲切地放在他面
前。两口子都为村里这个受人尊重的人专门来看望他们而深受感动。
少安喝了一口水说:“我不知道你们当时是怎样商量这事的?本来不应该这样做!应该
直接找公社白主任讨论东拉河水合理分配的问题,让公社出面解决。另外,就是公社不管,
田福堂或金俊山也可以直接去找上游几个村的负责人协商。只要态度诚恳,我不信这两个村
的领导人就不通情理。结果这样一搞,水空人亡,还要给人家做检讨……”金俊武抹掉脸上
的泪水说:“你当时要在村里就好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个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
明的亏。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说:“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少安笑着说:“我也是事后诸葛
亮!说不定我当时要在村里,比谁都可能冒失哩!说不定把下山村的坝都给豁了!”金俊武
两口子都被他的话逗笑了……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阵话,就和他们告别了。
当他返回到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时,正好碰上了田福堂。他就顺便挡住书记给他解释
了他从山西晚回来的事由。
田福堂经过不久前,那场挫折,又瘦了许多,额头上还留着火罐拔下的黑印。他笑着
说:“这是好事嘛!还要你给我解释哩?你办这么大的事,别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也值
得!”
田福堂心里十分高兴少安找了个媳妇回来。这样,他就再不要担心他女儿和少安的关系
了。他关切地问少安:“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少安说:“想春节就办。可我那个家,事办得再简单,也很难凑合起来……”
田福堂立刻说“不要怕!要粮食,你就在大队储备粮里拿;要什么粮食你就盘什么粮
食,要多少你就盘上多少!”
少安对书记的这个应诺倒很高兴——这总算给他解决了一个大困难。他说:“这就好
了,我正为这事犯愁着哩!我也不敢多借,借下还得还嘛!我借一点够过事情就行了……”
少安和田福堂临分手时,书记还一再关切地说:“你有什么困难就言传!我帮助你解决!”
现在,少安一个人又匆匆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他心想:我回去先瞒着家庭里的其他
人,和母亲商量一下,把家里的白面拿出一升来,晚上给二爸家拿过去,好让他们撑一下门
面。他想到他明天早上还得和秀莲一块去吃这白面时,便又忍不住笑了。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上,当少安和秀莲坐在孙玉亭家的烂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时候,他父亲正坐在
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抽着旱烟。孙玉厚心里高兴的是,他这一趟来的正好,碰巧
金俊海今天刚到家!
俊海两口子到田家圪崂那面公路上搬东西去了——俊海的汽车刚从黄原路过这里。他们
安顿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金波金秀都在学校没回来,因此这个院落现在里里外外静悄悄的
没一点声响。孙玉厚可以在这时间里盘算他怎样开口对俊海说他的难肠事。
他是为儿子的婚事,来向金俊海家开口借钱的。当少安把秀莲带回家门时,孙玉厚高兴
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儿子有媳妇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而且少安带回来的
这女娃娃,又体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人材。更使老汉高兴的是,女方果真
象他弟媳妇贺凤英说的,连一个财礼钱也不要!
这几天,尽管这一切都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老觉得这好象是做梦:天下哪有这么好
的事出现在他孙玉厚的面前呢?
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事实。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动提出,春节就要和他的少安结婚哩!
提起结婚的事,这才使高兴得晕晕乎乎的孙玉厚脑子凉了下来。他马上想到,结婚就得
花钱!可他手上没几个钱,又到哪里去转借呢?尽管人家女方不要财礼,但他不能连几身衣
服都不给人家娃娃缝。两个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来,三五十块钱根本不顶事。再
说,他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给少安娶媳妇。这是他为自己亲爱的儿子办喜事呀!当年他为自己
的弟弟办事,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里,都咬着牙办得有声有响,体体面面;现在他为自己的孩
子办事,那就是拼着老命,也不能让世人笑话!虽说现在不让雇吹手,但他要备酒饭,待亲
朋!把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钱?借!
可是,办喜事少说也得借二百元。这样一笔数字不小的钱,他向谁去借呢?
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少安妈几乎一夜没合眼。老两口高兴一阵,又忧愁一阵,商量
借钱和待客的事。他们觉得,放在春节好——把喜事也办了,一家人把年也过了。
两个人先详细地计算了粮和钱的费用。这两样主要的东西,都得开口问别人借。家里的
口粮大部分是粗粮,拿不到席面上。当然,猪肉不要买了,把自己家里那口猪杀掉——实际
上不是不买肉,而是今年卖不成肉了。
粮食他们先没顾上考虑向谁家借。两个人先说借钱的事。他们约摸全村大概有几户人家
能有这笔钱。书记田福堂不好开口。大队会计田海民也能拿得出来,但海民媳妇银花连公公
田万有都不肯给借钱,怎么可能给他们借呢?金俊武说不定有一点钱,可他拖家带口的,不
好为难金家湾的这个强人。金俊山和他儿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们和这父子俩交情不深,根
本开不了口。当然,钱最宽裕的是公派教师姚淑芳和她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丈夫金光
明。但由于他们的玉亭在文化革命开始时斗争过人家弟兄们,结下了仇恨,借钱的事连想也
不能想……
老两口算来算去,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这笔钱。但这也够让他们难肠
了。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估计这家人不会拒绝的。他们太麻烦人家了!早年间,玉亭成家
后,他们没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门上住了好几年。以后虽说他们把家搬到了这里,但少平和
兰香晚上没地方住,还不是在人家那里借宿!再说,平时金秀对兰香,金波对少平,经常拿
吃拿喝的,金波他妈也对这两个孩子没少操过心——两个念书娃娃的制服少安妈不会做,还
不是金波他妈在他们家的缝纫机上给做吗?人家对他们这样好,他们又给人家回报不上什
么。除过分粮分土豆和一些重劳动活他们能带上忙外,其余就只是他们沾人家的光了。现
在,他们又要开口向人家借这么多的钱,而且不能肯定什么时候还人家……真难开口啊!
但没有办法。为了使儿子的婚事体面一些,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孙玉厚当晚决定,
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钱——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这么大一笔钱,金波他
妈敢不敢承担……钱的事拉完后,鸡已经叫了两遍,但为儿子婚事操心的两位老人,还是睡
不着。他们又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扳着手指头计算了半天应待的客人:少安的两个姨家和三
个舅家这不必说,婚丧事娘舅亲向来都是上宾;兰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队的
领导人,村里和孙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当然还要请润
叶——不管人家顾上顾不上回村来……现在,孙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边抽旱烟,
一边忍不住打着哈欠,等着俊海两口子回家来。他想了半天,准备拐弯抹角地开口向俊海借
钱,但又觉得没必要。还是直截了当说吧!弯拐来拐去,最后还不是向人家借钱吗?
孙玉厚坐在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万端:十五年前,他为弟弟的婚事,就是这样难肠地
到别人门上去借钱。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为儿子的婚事来向别人借钱了,庄稼人的生活
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改变呢?
唉,如果就按现在这样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这光景还会一年不如一年的!庄稼人
现在谁有心劲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为你就是挣命劳动,到头来还不是和
耍奸溜滑的人一样分粮分红吗?谁愿意再当这号瓷脑?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
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
嗽。”
“我刚听秀她妈说,少安从山西找了个媳妇?”司机金俊海把工作服脱下,放在炕边
上,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先提起了少安的亲事。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
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节就过门哩。”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
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
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
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
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金波他妈在旁边说:“这有个什么哩!你们一家人一年为我们出多少力气呢!俊海在门
外,没有你们一家人帮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来……”
“玉厚哥,你就不要难为情!你看得多少钱?三百元够不够?”金俊海问他。
“用不了那么多!”孙玉厚说,“约摸二百来块就差不多了……”
俊海马上对爱人说:“你去给玉厚哥拿二百块钱来。”金波他妈很快就到另一孔窑里拿
钱去了。
孙玉厚连忙说:“先不忙!赶春节前有这钱就行了!”金俊海说:“你先拿上。衣服被
褥这些东西要提前准备哩……粮食怎样?这我实在没办法帮助你,我的口粮是定量的,家里
人在生产队吃粮,又没工分,就那点人口粮,我每年也要在外面买粮给他们补贴哩……”
“这我知道哩。粮不要你操心。我再另外想办法。”金波他妈把钱拿过来,递到孙玉厚
手上,说:“你再点一点。”
“这还用点!”孙玉厚把这卷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正准备走,见大队副书记金俊山进
了门。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两家人尽管血缘不远,平时也从没为什么事争吵过,但俊
海家和俊山家的关系远不如和孙玉厚一家人的关系亲密。但终究是门中人,他每次回家来,
俊山都要来看他。平时俊山和他儿子金成家托他在黄原买个什么东西,他也都热心地为他们
办理得妥妥当当。“我看见公路上的汽车,就知道你回来了。”俊山进门后对俊海寒暄说。
“我顺路回家,明天就要去包头拉货。”
“孙大哥你也来了?”金俊山扭头和孙玉厚打招呼,“听说少安找了个好媳妇,春节就
准备结婚呀?”
孙玉厚说:“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开口对金俊山说:“哥,你家里有没有一点余粮?”
金俊山奇怪地问:“怎?是不是你要粮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说:“我不要。你
要是有余粮的话,能不能给玉厚哥借上一点,他春节要给少安办事,缺一点细粮,我家里没
多余的……”
孙玉厚没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就急忙说:“不要为难俊山!他也
不宽裕,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俊山是个精人,他决不会把话头收回,立刻对孙玉厚说:“看孙大哥说的!俊海开口
和你开口一样!少安办事,我乐意帮助他!你怎不早言传呢?你说!你看你需要点什么
粮?”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对孙玉厚表态。而现在孙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
逼住了,看来也不得不向他借粮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伤了金俊山的脸。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说:“待客只吃两顿饭,一顿合烙,一顿油糕;大概得二斗荞麦,二
斗软糜子……”
“没问题!罢了你叫少安来我家里盘!”金俊山慷慨地说。
当孙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现在好了,钱也有
了,粮也有了。这两个大问题一解决,其它事都好办。他想,过两天就让少安带着秀莲,到
县城去给她扯几身时新衣裳!
孙玉厚一身轻松回到了家里。少安他妈已经开始做午饭。秀莲坐在炕上,正给老奶奶梳
头发。要是平时,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闭着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给她买的止痛片从瓶子
里倒出来,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直到发现一片也没少,才又装进瓶子里——她舍不得吃
这药。这两天老人家忘了数药片,瞌睡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都高兴地睁着红眼,傻笑着看她
的孙媳妇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高兴得揩一把老泪。秀莲有时就体贴地坐在她身
边,给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几绺稀疏的白发理顺,在脑后挽成核桃大一个大发髻,老
太太不时用她的瘦手,满怀深情地在秀莲身上抚摸着。
少平出山劳动去了,兰香在石圪节学校,现在家里就这三辈三个女人。
玉厚问老伴:“少安哩?”
少安妈正擀面,说:“在坡底下的旱烟地里。”孙玉厚看秀莲在家,他不好给老婆说他
借到钱和粮的事,就出门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莲人生地不熟,呆着寂寞,这几天也没出山去。他现在正在坡下他们家那块旱
烟地里,把根部黄了的烟叶摘下来,准备晒干揉碎,过一段时间提到石圪节卖几个钱。
孙玉厚走到烟地里,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对儿子说了。
少安听了父亲的话,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借那么多钱呢?那么多钱以后怎么给人家
还?最多一百块钱就够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再还给人家!”
“二百块也不宽裕。”孙玉厚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过的。你要理会我们的心情。你
是老大,我和你妈头一回娶儿媳妇,我们老两口心里高兴。就是把老骨头卖了,也要把你的
事办体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妈心里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为你的事,昨晚上我们一眼也没
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