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
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
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
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
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
已经觉得有点不象话了。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
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象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
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
长……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
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
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
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
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
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
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
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
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
了。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
少安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
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
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
迟迟不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
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
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
菜,就跑过去开门。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润叶心一凉,
说:“死女子!象个土匪!”
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
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
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
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日,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
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
吧!”晓霞催她说。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日,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
第十三章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日,福军今天破例亲自下
厨房执起了炒瓢。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他
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女儿
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
老岳父是个老粗干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整
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指甲的
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棵红薯和土
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这花
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军
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
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
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
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
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
转身给他指点,或者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
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
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皮毛象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
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
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家里现在只有这三
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
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
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日他都
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
老首长。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作。
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一个县下
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县上的二把
手,登云排在他后面。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
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样在这些问题
上面对面发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世宽而反
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两个人早就是老搭
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
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
好象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了在全县
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
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
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县上来
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
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
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
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
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
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
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啊?这就叫痛苦……“爱云,你尝这个菜怎
样?”田福军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肉丝夹了一点,送到他爱人的嘴边。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
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肉丝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肉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肉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干脆让我来炒!
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
福军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就出了厨房。他想:登云大概快来了吧?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
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
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
田福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解开毛衣的钮扣,就慢慢地踱进了自己的窑洞。
进窑后,他在书架里摸出一本《史记》,从折页的地方打开,但又不想读,背抄着手,
踱到墙上的那张大开的世界地图前面。
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大书架,两个是他的——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
学书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另一架是爱云的医学书籍。田福军一九四三年十三岁的时
候,就上了边区的黄原师范,以后又在黄原高中部毕业,才参加了工作——当时到西北党校
秘书科当了秘书。一九五○年转到黄原行署财经委员会当干事,不久又提拔为专署统计科科
长。一九五五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农业统计专业。大学学完后,本来当时的中央农业部要
他,但他还是要求回到了黄原地区。在地区,他先后任专署办公室主任、地委农工部长、地
委秘书长兼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年之间,他基本上是挨批
斗,关牛棚。由于他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看书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就是在下乡的时候,他
也要背一挂包书。他常想,读书多,想的事多,苦恼自然也就多。还不如象他岳父一样,不
读书,不看报,心里不搁多少事;退休以后,再养一只猫,种几棵庄稼……他忍不住笑了:
他真正要是那样,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他站在地图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俄语单词。他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学时,学过
一点俄语,后来再没坚持,也差不多忘光了。但有时在生活中碰上个什么东西,脑子里就不
由地冒出了俄语读法——当年念错得太多了。他现在看见世界地图上的中国版图,嘴里竟然
完整地嘟囔出他当年记得最熟悉的一句话:
ABCDBEFGDHIDJKLIDJMFINóLBGD,OCDIDPDQMLBGDHJKRBID.(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我们伟
大的祖国)……“哈呀,爱云,你不仅能治病,还有这一手哩!”门外传来李登云的大嗓
门。
田福军赶忙把《史记》放在书架上,从门里迎出来了。他看见李登云手里提一大圆盒包
装精致的蛋糕,正把头从厨房门里探进去和爱云说话。
“快进窑里来坐!”他走过去招呼说。
李登云旋即调转身子对他说:“这几年徐老过生日,不都是你亲自上手炒菜吗?今年怎
不再露一手呢?”田福军说:“手艺退步了,爱云把权夺了!”
他两个说笑着进了吃饭的边窑。福军给登云递上一支“牡丹”烟,又开始给他沏茶。
这时候,徐国强大概也听见了李登云的声音,就过这边窑里来了,那只大黑猫亦步亦趋
地紧撵在他身后。
李登云见徐国强进来,慌忙站起来,握住老汉的手,热情地问候道:“你老最近身体还
好?”
“还好!还好!”徐国强点着头,“不过,也不行了,腰腿有点毛病,行走不太方便。
岁数不饶人啊!”
“好好叫爱云给你看一看!”登云关切地说。
“医生治不了家里人的病……你喝茶!”徐国强坐在椅子上,指着旁边的那盒点心说:
“你来我就高兴了,还常带什么礼物哩!”
“你看你老说的!你老栽培了我大半辈子,我常忙得顾不上来看望你老。你老过生日,
我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嘛!这蛋糕是我专门吩咐向前从省城里买的,名字就叫个‘生日蛋
糕’。听说外国人过生日就兴吃这东西,还在上面点蜡哩……”
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个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最近又忙什么哩?”徐国强没话寻话地问李登云。“哈呀……忙得往医院里跑呢!这
几天牙关子又肿了,疼得人心神不安!”李登云因为和田福军的关系,不愿谈什么工作,就
给老汉说他的牙疼病。
“人常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的命!”徐国强马上接住话碴。反正他没什么专门
的话题,拉什么话都行。
为了证实徐老说的对,李登云马上“嘘”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掌在腮帮子上按了按。
这时候,听见晓霞和润叶说笑着回来了。爱云喊她们两个帮忙往窑里端菜。
三个女人忙得进进出出,不一会桌上的酒菜都齐备了。
于是,田福军一家和李登云坐下来——为庆祝徐国强老汉六十五大寿的宴会就算开始
了。
李登云先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本来我牙疼,不能喝酒。但今天是徐老六十五大寿,
我心里高兴,为了徐老的健康长寿,咱们干一杯!”
田福军一家人都站起来,男的白酒,女的红酒,都逐个和徐国强碰了杯,然后一饮而
尽。徐国强满面红光,笑吟吟地摸着自己刮剃得光光亮亮的嘴巴。
“夹菜!”徐爱云说着,就给李登云的盘子里夹了些鸡肉块。这季节,还没什么青菜,
桌子上大部分是肉食。
李登云说他牙疼,嚼不动肉,在他旁边的润叶就给他舀了些豆腐和丸子。
李登云对润叶说:“你这娃娃怎不到我家里去串门?”“我常忙着哩……”润叶红着脸
说。
徐爱云和李登云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李登云吃了一会菜,就推说他要到医院看牙去,起身告辞了。他双手把徐国强的手握了
半天,说了许多让老汉保重身体和其它的一些吉利话,就离开了。
李登云走后,这一家四口人又开始逐个向徐国强敬酒。晓霞对外公开玩笑说:“老年人
和娃娃一样,可看重过生日了!年轻人常记不起给自己过生日!”
徐国强笑了,疼爱地看着他这个风风火火的外孙女,说:“娃娃过生日是盼长大哩!老
年人过一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