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
地给他缝起来了。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
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
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
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
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
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
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
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
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
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
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
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
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
中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
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
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
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
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
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
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
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他父亲在他面前抱住头痛哭流涕。他第一次看见刚强的父亲在他面前流泪。他自己也哭
了。是的,他将要和学校的大门永远地告别了。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爸
爸也不愿意断送他的前程……就这样,他参加了全县升初中的统一考试。在全县几千名考生
中,他名列第三被录取了。他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就完全终结了!尽
管润叶跑到他家来,又象他上小学时一样,哭着让他到城里去报名。但这回用不着父母亲给
她解释,他自己就象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给润叶说明他为什么不能再上学了……当润叶坐
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崂里,泪流满面地看
着她出了村。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
切……
他从此便心平气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并且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
人。
后来,由于他的精明强悍和可怕的吃苦精神,在十八岁那年,一队的社员就一致推选他
当了队长。这多年里,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队里和家里的事上。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
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
心间涓涓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
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
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
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
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
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
孩子们本身的差别并不明显。可一旦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别呀,有的甚
至是天壤之别!
……少安听他弟少平说润叶让他来一趟城里时,一个人愣在这杏树下,怎么也想不到这
究竟是为什么。他和她后来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他们两家的交往就更少了。她会有什么事需
要他到城里去找她呢?
他想:如果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可没什么闲功夫去逛一趟县城!家里现在危机四
伏,他到现在还对这个局面一筹莫展,他怎么能丢下这么重大的事,而为一件小事胡跑乱窜
呢?不,他不会去。尽管这可能伤了润叶的自尊心,但以后见面时,他会给她解释清楚的。
润叶向来通情达理,她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这棵杏树,思想马上又回到他姐夫的事上来。他即兴决定:立刻去找一下金俊
武。这老兄脑子里弯弯多,他很想听听金俊武有什么高见。他本来想找他二爸进一步问清情
况,但二爸现正在会战工地上,又算是个领导人,他不便出现在那里——等晚上再说吧!
他已经出了院子,从土坡下来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脑子里刹那间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啊呀!我为什么不到县城找润
叶呢?润叶她爸和公社徐主任是好关系,他自己出面给田福堂说他姐夫的事,田福堂会只推
不接;要是润叶出面给她爸做工作,她爸说不定会把徐治功说转的。
对了!只要他给润叶提出来,润叶就肯定会帮忙的。也许田福堂会耍个滑头,搪塞一下
了事。但话说回来,现在除过这个关系还有点希望外,其它任何办法都是白跑腿!金俊武在
这种事上能有什么灵法妙计呢?难道他自己就比金俊武笨吗?不行啊!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
能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
好,他现在不准备徒劳地瞎忙了。他想他得很快把队里和家里的事安排一下,这两天就
走一趟县城。本来,就是润叶不捎话给他,碰到这种事,他也应该想到去找她帮忙——何况
现在正好她叫他来,为什么不去呢!
他在自家院子的土坡下,旋即折转身,又返回家来了。他感到身上变得松宽起来。
他进了院子,见少平正给猫蛋和狗蛋摘杏花玩,就问弟弟:“润叶是不是叫我这几天到
城里去找她?”少平看他哥这样颠三倒四又问他这事,就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润叶姐
就是让你这几天到城里去找她……你究竟是去不去?要是你不去,我好给润叶姐回个话!”
少安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弟弟说:“我去……”
第十二章
田润叶把中午饭从灶上打回来,放在炕头那个土台子炉灶上,先没顾上吃。她端起一盆
热水开始洗脸。
这一天够忙的了!早上,学校安排全校红小兵到城外去学军,而且统一规定学生都要穿
黄衣服,男学生拿小马刀,女学生拿红缨枪。她是三年级的班主任,忙着检查学生们的这些
“武器”是否齐备,服装是否符合学校要求。接着就带着孩子们在城外走了十几里路,捉了
一会“特务”。回来累得睡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洗脸,又是教师的集体政治学习时间,只好
跑到会议室听学校革委会主任念了一篇“毛选”。眼下就是这样,一星期不上几天课,大都
是教师带着学生,学军,种地,上街搞宣传,把人忙乱得不可开交。
她洗完脸,细心地梳理完头发,才搬了个小凳坐在炉灶前。她望着一碗土豆菜和一个玉
米面馍怔怔地出神,还是没有动筷子。学校灶一个月只有二两细和六斤细粮,其余的都是玉
米面和高粱米,菜总是白水煮土豆,里面没有几滴油。她忙了,就不回二爸家去,在学校凑
合着吃这伙食。
润叶没动筷子,倒不是嫌这饭菜不好——尽管家庭条件优裕,但她从来不是个娇气人。
她现在坐在这里发愣,是在想她的心事。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她二爸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起先她认不出来这个敦敦实实的青
年是谁,但觉得有点面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向前。向前在中学时比她
高两个年级,因此她并不熟悉这个人,当时见了面也只能大约判断象是一个学校的。
向前的父亲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她二爸一块共事,到二爸家里来过好些次,她倒
认识。向前的母亲听说是县医院的书记,是她二妈的领导,有时也来二妈家串门,她也认
识。只是李向前以前从不上她二爸家来。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以来,他隔几天就来一回。每次来的时候,总要到她窑里来东拉西
扯说半天话。他是县贸易经理部的汽车司机,经常跑外面,因此知道许多省城和外省的事,
给她说个没完。每次临走时,他都问她在外地捎得买什么东西不?她都说不买。她在心里对
这个人已经有点烦。她已听够了他那些沟里上洼里下的不上串话。但她不好意思表示她的反
感——他父母亲和她二爸二妈一块共事,而且他妈还是她二妈的领导!
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
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
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插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
不容易才买到了手……”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
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
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色?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色的吗?”
她的脸也成红颜色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不会是个整数吧?”
“零头我忘了……”
“你再想一想!”
“五元……噢,五元四角六……”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
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她问:“什么电影?”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这是江青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
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
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操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
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操点心。现在向前
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
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
换!”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
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
肥胖胖,已经不象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
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
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
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
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
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
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
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
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
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
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
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
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
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
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
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
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
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
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
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
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
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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