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不似平常的圆形,而是一个很奇特的扇形。
苗村长坐在原本是扇柄的缕空处,阴十七坐近石桌坐在苗村长的对面:
“苗村长好兴致!”
茶具不是什么好瓷制成的茶具,但十分精细别致,似是纪念品般异于平常,她直盯着瞧,有些移不开眼。
苗村长有所察觉,又瞧出阴十七眼中的赞赏,他微笑着给阴十七解释:
“这是老夫年轻时自已烧的茶具,这茶壶、茶杯上的图案还是老夫亲手所绘,做好了形状、绘好了图案,老夫便自已给烧一整套出来了,一用便用到如今,想想都有十数年了!”
阴十七轻哦了声,干脆拎起一个茶杯起来细瞧了瞧。
白瓷底的茶杯上绘制着一个人,那个人脸还黑黑的,头戴金冠,身穿金衣,右手上还捧着一根玉如意,神色和蔼,亲切地微笑着。
若非与苗村长穿着完全不一样,那神态倒是与此刻的苗村长慈眉善目一般模样。
阴十七指着茶杯上绘制的人像图案问:“苗村长,这是谁呀?财神爷?”
问完一想,她觉得也不对,财神爷脸不黑啊。
苗村长似是有些意外:“差爷不认得?”
阴十七摇了摇首,呵呵笑了两声:
“苗村长,我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快手,苗村长就另一口一个差爷了,叫我十七吧!”
苗村长也爽快:“那行!十七也总叫我村长村长的,老夫的年岁都足以当你的祖父了,老夫托大,十七若不嫌弃便唤老夫一声爷爷吧。”
她当下甜甜地唤了一声爷爷,唤得苗村长眉开眼笑,直道正好他缺一个孙儿,这下可圆梦了。
她才知道苗村长就一个儿子,就是那个给她提了一桶水之后便不见踪影的中年男子,叫苗贵,苗村长的独子。
苗贵的妻子早年在生闺女的时候伤了身子,自此不孕。
苗村长与苗贵皆是实在人,虽香火观念极重,但苗贵妻子贤惠勤劳,自过门是家里劳作的一把手,并无过错,虽犯了七出之条的无子,但苗贵却不嫌弃,即不肯休妻也不肯纳妾。
这苗村长家底在边罗村里是数得上数的,但真要给苗贵再纳一房妾却真真无法负荷,何况苗贵夫妻感情甚好,苗村长也只好歇了有个孙儿的心思。
多年过去,三年前苗贵的妻子因病逝去,只留下一个孙女苗苗。
如今苗苗已然出嫁,家里只留下苗村长这位老人与苗贵这个中年男子父子俩相依为命。
也不知自何时起,苗贵变得沉默寡言,直进直出,甚少言语。
莫问阴十七这样的客人,就是苗村长这个亲父,他也甚少开口说话,每日正正经经那么两句也就完了。
比如“父亲,吃饭了”,又比如“父亲,晚了歇了吧”等日常一两句。
苗村长一通气说完,阴十七忙倒了杯茶递给他润润喉,更是顺顺气。
她瞧得出来,苗村长对苗贵这个儿子是即心疼又无可奈何,其中还有些微的埋怨。
至于埋怨什么,她想大概是埋怨苗贵在妻子亡故之后,执意不肯再娶,未能给苗家留下一点香火之故吧。
说了大半天,引出了苗村长的一堆家事,但茶杯上的人像却还未说到,阴十七不禁又笑着重问道:
“苗爷爷,你还说说这人像到底是谁呢?”
苗村长搁下喝尽茶水的茶杯,兴致已不如初时的高,淡淡道:
“那是灶王爷。”
灶王爷?
这人像她虽不认得,但大名鼎鼎的灶王爷,她还是知道的。
苗村长会将灶王爷的像绘制在茶杯及茶壶上,与其他百姓一般,也是为了取个驱祸迎福的吉利,灶王爷是掌人间灶的,自然也包含了祈求顿顿温饱之意。
绕了许多不相干的题外话,叙家常拉拢感情也拉拢得差不多了,阴十七开始言归正传:
“苗爷爷,你即是苗寡妇夫家仅有的两家亲戚之中的一家,那么你定然是对苗寡妇家的情况知之甚详的吧?”
苗村长看了阴十七一眼,点头道:
“自见你从她家里出来,又是一身的衙服,我便知你是冲着她被杀害的事情来的……”
原本以为寡妇家门是非多,何况苗寡妇还是新寡,年岁尚不到二十,没了夫君的苗寡妇定然会被不少不怀好意的男子惦记,特别是那些年岁大了又因着家贫娶不上妻子的庄稼汉。
然苗村长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推翻了阴十七自已心中臆想的所有猜测。
第五十五章 人祸否()
苗寡妇原本是边叶村人,两年前方嫁来的边罗村。
边罗岭山脚下除了一整片农田之外,还有一条河,边罗村就处于这条河的上游,边叶村则是在河的下游。
边罗村与边叶村世代交好,与周边的几个村庄一样,时不时皆会有联姻。
苗寡妇不是第一个自边叶村嫁来的姑娘,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她却是最倒霉的一个。
在边叶村尚未出嫁前,她便父母双亡,早年又死了唯一的弟弟,乃溺水身亡。
嫁到边罗村之后,仅仅过了半年的幸福小日子,她夫君便与她弟弟一般溺亡,还是在同一条河。
阴十七问:“同是在边罗岭山脚下的那条河?”
苗村长点了点头,沉重道:
“就因着这一点,我们村里人都说那是她弟弟的鬼魂在河下寂寞,拉着苗大去陪他呢!哦,苗大便是苗寡妇的夫君,算起来,也是我表堂叔的孙子辈了。”
看到阴十七不解的眼神,苗村长很有眼色地将“苗大”是谁解释了下。
要说她不信什么鬼魂之类的,她也说不出口,毕竟她自已就能看到死者的亡语。
可要说她信了苗村长所言的什么鬼魂拉大活人下水,这大活人还是鬼魂的亲姐夫,她还真不信。
阴十七问苗村长,那苗大是怎么溺水的?
说来也是奇怪,而怪就怪在苗大的水性明明很好,每回到那河里捕鱼还就他抓得最多,还最大条。
但那日苗大溺水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他是突然被什么给拉下水去的,很快,快得那些与苗大同去河里摸鱼的青年男子们只眨了下眼,但再也没见到苗大。
苗村长叹道:“至今连尸体都未找着啊!”
说到这,他倒掉了茶壶里泡得没味了的茶叶,重新取了新的茶叶装上,泥炉子上的水壶还没有开,他只好等着。
阴十七没有喝茶的心思,她也不是专门来喝茶的,所以她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苗村长到底换了几泡茶上面,她一'门'心思想着苗寡妇的夫君——苗大的死。
她有一个直觉。
苗大的死并不简单,甚至连苗寡妇的弟弟的死也并非偶然。
她得去查查,或许这其中与苗寡妇的死有什么连系也不一定。
水壶开了,直在泥炉子上面叫着。
苗村长重新泡开了茶,是苗贵刚自县里特意给他买回来的银生茶,泡开了,他让阴十七尝尝。
想事想得半恍神的阴十七,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苗村长的盛情,又顺手端起一杯银生茶喝了下去。
入口回甘、生津醇厚,她看了眼,见其颜色红亮,竟是普洱茶。
普洱在这个年代被称之为银生,新茶摘下来都要放上个三年整方能泡来喝,属茶中保健品,特别对中老年人很是适合。
常人总说孝顺孝顺,可孝顺并非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平日里的细节最是能显现这一点。
而苗贵便让她看到了这一点,他买银生茶即迎合了苗村长爱喝茶的习惯,又照顾了苗村长的身体,倒不失为一个细心孝顺的汉子。
放下茶杯,阴十七问苗村长:
“那苗寡妇的弟弟呢?当年溺于河里的尸体可有打捞上来?”
苗村长摇了摇首:“没有,恐怕也早化为白骨了!”
边罗村与边叶村皆是除了大都村民姓苗之外,还有许多旁的姓氏,皆是很早以前世道尚不太平的那会,逃至村子里来避难的外姓人。
外姓人在村子里扎了根,也娶嫁了周边的各个村子,便渐渐有了些许的异家姓。
苗寡妇姐弟俩的祖上便是外姓人,姓朱。
苗寡妇叫朱兰,她弟弟叫朱松。
朱松是在苗寡妇嫁给苗大的前几个月到河里游水,时至日暮还未归家,苗寡妇方到河边去找,可却只找到了朱松脱在河边的鞋,人还个影子都未见。
那年朱松刚刚行过冠礼,方将十五岁。
边叶村里的村民得知后皆下河帮忙打捞,可连着费了整整三日,也没见着朱松的尸体。
村民在河里打捞了三日,苗寡妇也抱着她亲手为弟弟做的鞋在河边哭了三日。
没找到弟弟的尸体,她始终抱着希望。
直到第四日,村民已不再打捞,都认定了朱松必然是溺死在了河里,只是尸体不知是被卡在河底下的石缝了,还是顺着水漂到哪儿去了。
接理说边叶村便是下游,怎么漂还是能找到的,可诡异的就是找不到。
慢慢的,村民也渐渐有些信了苗寡妇自欺欺人的言语。
或许、也许、兴许朱松真的还活着吧?
那会村民都与苗寡妇一样这般希望着。
此后月余,边叶村下了一场大暴雨。
在放晴的隔日,有村民在河面上打捞到了一件被鱼群咬得一个洞一个洞的男式衣袍,那衣袍是粗粗的布衣,针脚却做得精致整齐,袖口上还绣着一个被鱼群咬去了一角的字。
“木”字旁的木,顶上突出的一竖被咬没了,“公”字下角的一点也被吃掉了,可识字的人还是能一眼瞧出来,那是个“松”字!
衣袍是苗寡妇亲手为朱松做的,那个“松”字是她亲手在袖口上绣下,一针一线皆在告诉着她——朱松凶多吉少!
甚至……死了!
阴十七问:“然后呢?”
苗村长道:“然后再过数月,在媒婆的牵线下,朱兰与苗大结成了夫妻,同是家里都没了亲人,两人正好凑成一对,好好地将往后地日子过下去,岂料……岂料祸从天降啊……”
天灾人祸。
人的悲苦,要么是不可抗拒的天灾,要么就是人力造就的人祸。
找到了朱松的鞋与衣袍,但却仍旧未找到他的尸体。
但在这个时候,自朱松衣袍上的血迹上看,边叶村的村民皆已肯定——朱松死了。
连苗寡妇自已也终于接受了事实,就着打捞上来的衣袍给朱松立了个衣冠冢。
苗寡妇自嫁与苗大,苗大对她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村里人无不知晓,都说自小孤苦伶仃的两人终于得老天垂怜,过上了清贫却美满的好日子。
二人夫妻感情甚好,苗寡妇失去弟弟的悲痛也渐渐在苗大的关怀甜蜜慢慢淡化,苗大在苗寡妇的悉心照料下也终于有了一个似模似样的小家,不再孤单一人。
可惜造化弄人,好景不长。
阴十七再问苗村长一些有关苗寡妇与苗大的日常,只觉得苗寡妇人美心好,手脚勤快,还绣得一手好女红,在邻近的几个村里那都是数得上号的。
左邻右舍少不得有些人还麻烦过苗寡妇帮着给绣这个绣那个的,博得不少好名声。
而苗大也是个脚踏实地的青年,人老实憨厚,还乐于助人,在边罗村里那是人人夸好的汉子。
可就这样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会这般短命呢?
苗寡妇明显是被杀害的,那么苗大与朱松的死呢?
是天灾,还是人祸……
第五十六章 凹坡地()
苗寡妇被害的地方微凹,是个制低点,放眼望去,就像个下坡处。
展颜到时,不远处便是边罗村那整片的农田,许多昨日未忙完农活的庄稼汉皆弯着腰眼疾手快地插秧。
见到他走近,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差爷”。
展颜是为了苗寡妇被杀的案子而来,自然很快进入话题。
然问了半晌,男子们个个都说昨日他们归家时,苗寡妇还在她家田里插秧,根本就没看到或察觉什么异常。
展颜有些失望,案发现场除了有些许苗寡妇被害时挣扎的痕迹之外,丝毫没别的线索。
若自这些村民中问不到什么有用的,那案子可以说是毫无头绪。
刚走上田径,想着到农田那边的河去瞧瞧,展颜便隐隐约约听到两个妇人的低声谈话。
“……你家那位昨日不是很晚方归的家么?不是说归家时,早看不到那晦……那苗寡妇了么……”
“……都看不到了,能提供什么线索!你快别说了……”
本来问话的妇人想说“晦气寡妇”的,但一想人都死了,所谓死者为大,于是临嘴硬生生改了口。
另一答话的妇人说得更小声且支支吾吾的,又总瞄展颜这一边,明显不想让展颜听到。
可当最后一眼瞄到本要走去别处的展颜转回来,并向她们走来时,答话的妇人开始不安起来,还暗下瞪了多嘴的另一个妇人一眼。
展颜瞧出点猫腻来,也不客气,一走近妇人便直接问道:
“你家夫君在哪儿?”
妇人年数约莫三十多岁,她素来是个胆儿小,更不爱管闲事的人。
她夫君倒是个古道热肠的,总能帮同村的村民干]干这个做做那个,这其中便包括了生前的苗寡妇。
为此,妇人没少与她夫君吵嘴,虽未大道朝天明着指着骂苗寡妇,可暗底里也说了不少污苗寡妇名节的秽言秽语。
她夫君是个老实人,便与她吵得更凶。
有一回让苗寡妇知道了,自此便不再让她夫君帮过忙,她方消停些。
昨日她夫君归家无意间提及苗寡妇插秧插得那么晚,说了几句很是辛苦的话。
其实也就随口一说,并无他意。
她夫君自知道苗寡妇有意避开他后,他便不曾再主动上前去帮苗寡妇什么忙。
可妇人还是心中不快,与她夫君吵了几句后便跑到邻家去,与邻家大姐哭诉。
这邻家大姐便是那位问话的妇人。
她家田地昨日也未插完秧,她夫君今日自然有来田地里,不过也是巧。
在展颜走近他们并问他们话之前,她夫君因闹肚子而跑向不远处的茅厕里解大手去了。
妇人怯生生地给展颜指了茅厕的方向,并小心翼翼地说道:
“差爷,非是我要相瞒差爷,实在是我家夫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啊!”
前一句还软言细语,后一句便有些激动了。
展颜明白,这是妇人怕她夫君真说出点什么来,而招来凶手的杀人灭口。
但听她一再强调,底气不足,他猜着妇人自己其实也并不十分肯定。
定是因着光吵嘴了,妇人并未与她夫君真真切切说过什么,这便有可能她夫君指不定有看到什么,只是还没机会说出来而已。
茅厕就在离农田不远的地方,妇人指的方向正好是去往河流的方向。
顺着田径走了半刻钟,展颜便看到了用木板简易搭成的茅厕,中间被隔开分成两小间。
还离着十步远的地方,展颜便闻到一股难以掩盖的臭味,心想这是多久没清理了?
等了有一会,展颜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扶着木板出来,显然是拉得狠了,有些站不住。
那汉子边扶着木板走出茅厕,边骂骂咧咧:
“准是那婆娘搞的鬼!不然早上也没吃什么,怎么会拉得我差些走不出来了……”
正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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