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于是她沉默了。
大雨纷飞的夜空下,昏暗的街道里一前一后疾步走着两个人,同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连影子都似乎与黑暗融成一体,瞧不出半点来。
到了田月街,只等了片刻便到了子时。
阴十七全当展颜是透明人,她专心而致志地做着自已要做的事情。
展颜并没有打扰她,什么也没有问,他像上回隐在范里家暗处,意外看到阴十七做着诡异举动那样,丝毫没有露出半点声响。
眼里耳里尽是风雨,可随着阴十七伸出已然咬破的右手食指举到杨氏身死之地上方,并滴下血滴之时,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他看到血滴融入地面不断开出的水花,看到阴十七的双眼直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也一同望了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有的只是斜斜飘泼而下的雨丝。
如同上回一般,令他疑惑又感到阴森非常。
蓦地,阴十七的身子往前跪下。
电光火石间,展颜接住她往前扑的身子,总算没让她真的扑跪到满是雨水的地面上去。
阴十七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除了好奇,你跟着来,便是为了这一刻么?”
他早有准备,故而方能接她接得这般及时。
展颜却反问道:“每一回看逝者的亡语,你都会这样么?”
这样虚弱,这样不堪一击?
她想起他说过,在范里家的那一回他全看到了,故而他会晓得这一点其实并不奇怪。
他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可这样的反问何尝不是回答了她?
阴十七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待恢复了点力气自已站直了身子,她方点了点头道:
“上回在范家里,事后我摔下了凳子,身上好几处疼了数日,我不敢让祖母晓得,每回都是在祖母睡熟了,我方在正屋里悄悄敷了散淤的草药,连着几日'我都避着祖母靠近,我怕她会闻出我身上敷的草药,我怕我守不住我的秘密,我怕祖母为我担心。”
她说了这么多,无非只是想告诉他——
连陶婆婆都不知道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展颜听出她的意思,也如她所愿地保证道:
“便是做梦,我也不会说出来。”
第三十六章 竟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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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胖子说他摸到田月街案发现场时,听到了女子喊的救命声,之后再无听到任何声响。
也就是说,陈氏兄弟在胡胖子到之前,便已一箭毙命,那女子的喊声,许是杨氏的,许是李氏。
但胡胖子本就不认识杨氏或李氏,他根本也就无法辩别他听到的女子喊声到底是属于杨氏的,还是李氏的?
故而阴十七恢复了一些体力之后,她便开始走到李氏遇害身死之地,再一次开始看李氏的亡语。
展颜很担心,但他却无法做些什么,只能守在阴十七身侧,待她支撑不住时扶她一把。
看完李氏最后的亡语后,阴十七再次扑倒在展颜的怀里,她脸色苍白,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泼湿而透明的宣纸。
抬眼见到展颜面上的忧色,阴十七的长卷浓密的睫毛仍颤着雨丝:
“没事,这样的状况会一次比一次好些的。”
展颜没有言语,他只是紧紧抱着她。
他突然有点了解,她之前所说的那一句“我并不聪明,倘若我真的聪明,我便不该进衙门”的话的个中含义。
她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拼命的善心,入衙门查案,如若这样的状况每回都这样让她虚弱,不堪一击,那么终有一回,她会殒命于此。
过了会,阴十七再次缓过劲来,她在展颜的搀扶下慢慢站直了身子,终于不用再让他扶着。
展颜这才开口问道:“这样的状况真的能一次比一次好些?”
阴十七没想到他会这般郑重地重问一回,微怔过后,便微笑着大力地点了下头。
她十分坚定的肯定,让他放下不少的心。
回眼再看向陈氏兄弟身死时的位置,展颜道:
“余下的陈氏兄弟,应当没必要再看他们的亡语了。”
阴十七也是这般想的。
在仵作房查看田月街案的四具死者尸体时,她便发现杨氏与李氏穿心而过的箭矢要比陈氏兄弟的更穿透些,其箭矢尾端的羽翎只差三寸便要尽数没入杨氏与李氏的心胸。
这说明凶手是先在暗处射杀了陈氏兄弟,再射杀了李氏与杨氏。
倘若连后来方被凶手射杀的李氏、杨氏都不能瞧出点什么,那么早被凶手躲在暗处悄然射杀的陈氏兄弟便更发现不了什么任何关于凶手的痕迹了。
再进一步细瞧,她又发现杨氏胸前的羽翎又要比李氏的更没入半寸之余。
眼看雨势渐大,且没有收住的迹象,展颜与阴十七就近找了一处屋檐躲雨,方开始讨论案情。
二人取下斗笠,展颜更递出一条淡紫色的帕子给阴十七,示意她擦擦脸上的雨水。
她也不矫情,俐落地接过,便往脸上擦去。
满面的雨水确实凉透了,再加上方将刚淋过雨,虽说已换了干爽的衣袍及喝下碗驱寒的姜汤了,但那几个喷嚏可不是白打的。
她此刻的确感到有些微凉。
拭干脸上的雨水后,阴十七下意识地递了回去,递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
“待我洗好晒干了再还给展大哥吧,不过你的脸上也有雨……”
说到这,她更不好意思了。
唯一的一条帕子让她擦湿了,他怎么办?
那是他的帕子,却先让她用了,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展颜这人是面冷心不冷。
他素来照顾下属,只是以前仅有一个花自来,现今多了一个阴十七。
只不过此情此景若放在花自来身上,他只会让花自来自已以袖擦干脸,倒也不会递出自已的帕子。
可对于个头尚不及他下巴高的阴十七,他本能地下意识地更想照顾着这个身形矮小,心性却异常坚毅的下属。
此刻听她这般说道,他随即抬手以袖擦了擦脸,几个大抹,便也将脸上的雨丝拭了个干干净净。
本来他就没她淋得那般严重,再露出脸来看她时,已是一脸的干爽。
阴十七看得目瞪口呆,好半会没反应过来。
展颜却是不理会她,开始说道起案情:
“那箭矢所射入尸体的深浅,我们皆在仵作房里看过,可以断定凶手应该是在暗处射杀陈氏兄弟之后,觉得只余下两名妇人不足为惧,继而再靠近些,将李氏与杨氏一一射杀。”
斜眼见她仍呆呆的模样,他不禁边抖了抖身上蓑衣的雨水,边加重了语气道:
“发什么愣!说说你的看法。”
阴十七被轻喝得回过神来,啊哦了两声,终于也回到案情的思路上来:
“展大哥有没有发现,杨氏与李氏穿心而过的箭矢有什么不同?”
展颜点头:“半寸之余的差距,这足以说明凶手射杀杨氏时站的位置,要比射杀李氏时所站的位置要近些,凶手是从一个方向靠近李氏与杨氏,也就是说,他是先射杀了李氏,再射杀的杨氏。”
她闻言点赞地看了他一眼,她没想到他观察的也这般仔细、细致。
他被她赞许的目光看得有些哭笑不得,他好歹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捕头了,她都能瞧出这些来,他怎么就不能了?
展颜不禁伸手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壳:“什么眼神!”
阴十七嘿嘿笑了两声,学着他的样子抖了抖身上的蓑衣,岂料她没有他的技巧,不知道这抖蓑衣也是有方向的,她这么随意一抖,雨点便四散开来,有不少抖到他的身上去了。
她又不好意思地将他瞧着,咧开嘴笑得傻不愣登。
展颜被她的傻样乐气了,帮她解下身上沾满雨水的厚重蓑衣后,便让她站到屋檐下最里面的角落里去。
阴十七就这样站在最里面丝毫不会被飘泼大雨溅到的角落里,她看着他用力抖掉她蓑衣上的雨水,抖了好一会,他又解下自已身上的蓑衣,如法炮制。
将两件蓑衣与两顶斗笠放到不会被飘到雨丝的地方之后,他也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里来。
展颜站在她身边道:“快说说李氏与杨氏的亡语到底说了些什么?对我们破案可有什么帮助?”
阴十七此刻身上虽有点冷,心里却是暖哄哄的,他一发问,她即时回道:
“李氏的亡语是‘救命’,她的亡语没什么价值,纯粹只是面临杀机时一句本能喊出来的话,而杨氏的亡语是‘你为何要杀我’,这一句亡语很好说明了一点,杨氏是认识凶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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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危本能()
杨氏最后想问的那句“你为何要杀我”并没有问出口,便被凶手射杀身亡,于是成了她死后最想问的一句亡语。
许是来不及,许是她临死也无法置信,凶手竟然连她也要射杀。
至于李氏……通常来说,人遇到危及性命的杀机的时候,无外乎反击、逃跑或躲藏三种本能反应。
很显然,面对已随意射杀多条人命的凶手,像李氏这样手无寸铁的柔弱妇人,无疑就是凶手俎板上的肉。
她不可能选择反击,她只能逃跑或躲藏。
可在那个时候,她高声喊了一声“救命”!
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她会有这样本能的反应,只有一种解释,那是她看到了凶手,且已来不及逃跑或躲藏。
杀机临近,她只能高声呼救!
然而,并没有谁及时出现救了她。
便是听到呼救声后偷偷摸到现场的胡胖子,到时她与杨氏也皆已被射杀。
她想到了这一点,展颜也想到了:
“也就是说,凶手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地先在杨氏与李氏面前现身,尔后再步步逼近,将她们残忍射杀……”
阴十七愤愤道:“这个没人性的混帐!明日'我们便从杨氏认识的人里面着手排查!一定要将这个混帐早日找出来!”
展颜也被凶手那种目空一切,将所有人踩在脚底的那种嚣张而激得动了气,只是没有似阴十七那般气得咬牙窃齿。
过了会,被夜里的凉风掺杂着雨气一吹,阴十七被吹得浑身一颤,冷得不由散了许多怒气,遂又想起胡胖子目击到凶手一事,她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一遍。
展颜平静地听着,她一说完,他便问道:
“凶手是个男子,年岁在十五至二十之间,你觉得胡胖子的判断有几成可信?”
她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故她也不能给他确切的答案。
但阴十七却知道一点:“吕氏被我以言语相诈之时,她曾冷笑地反问过我‘亦或是我那所谓的闺中蜜友’,这句话大有问题,它说明了吕氏与杨氏的关系并不似表面上,或外人皆道的那般亲密友好,或许她们曾经是最好的闺中密友没错,但后来却因着某些事情而闹翻了……”
展颜思忖了一会道:“你的意思是……那个林广众?”
阴十七道:“蔡富贵已不能满足杨氏,而吕氏的秘密由始至终或许就没瞒过这个闺中好友,那么杨氏必然是知道林广众的,能让两个昔日好友闹翻,除了这个奸夫,我暂时想不出旁的缘由来。”
展颜想了下,也想不出别的来。
雨还在下,夜正沉。
待在雨似乎小了些时,已是后半夜丑时末刻。
展颜与阴十七没有再在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屋檐下继续避雨,两人重新穿戴好蓑衣斗笠离开田月街,各归各家。
翌日一大早,阴十七觉得自已好像真的感冒了,洗漱后趁着陶婆婆不注意的时候,她在桌面拿了芝麻烧饼便往外跑,跑出家门时边喊道:
“祖母,我去衙门了!”
陶婆婆端着一小锅清粥出厨房,只来得及见到阴十七飞快跑出家门的身影,她摇了摇头:
“这丫头……”
人老了,睡眠便要浅得多。
阴十七一到衙门,展颜已在衙门口等着她,告诉她花自来已经出发查案去了。
她不太放心昨夜刚退了高热的哑母,她想去再看一看,再走一趟曾家村。
展颜则直接去查杨氏生前三个月前或更久以前,杨氏的所有行迹。
商量好了,二人在衙门口分开,各自行动。
阴十七刚转出衙门所在的那条街道拐角,便遇到了陈跃,他正与王汉、张炎说着事,听着好像也是在讨论他们手中案子的案情。
她跟陈跃三人打了个招呼,她心里惦记着连早膳也没法子起来做的哑母,于是也没想多说便要走人。
陈跃却叫住了她:“十七,胖子没事吧?”
阴十七只好停住步伐笑道:“没事,他就是夜里走夜路,被一只野猫吓着了,找我哭诉呢!”
陈跃顿时哭笑不得,笑骂了几句满身肥肉胆子却小得很的胡胖子。
王汉、张炎跟着陈跃时日久了,自然也多少听过胡胖子这人,知道胡胖子胆儿小,听到阴十七这样一说,纷纷笑了起来。
特别是爽朗的王汉更是哈哈大笑:“胡胖子有十五了吧?听你说,不是行过冠礼了么?怎么还这般像个娃儿!哈哈哈!”
张炎也笑道:“我看他呀,还不如十七呢!”
这话说到陈跃心里去了。
阴十七被赞得不好意思,她笑了笑,也没心思再闲话,与陈跃三人说句还有要事去办,便急急走了。
陈跃看着她疾步离去的背影,被王汉见着打趣道:
“怎么?我们陈大捕快这是放心不下小邻居啊?虽然我听闻十七那边的案子如今已出了七条人命,不太好收拾,不过那不是还有展大捕头顶着么?你担心个啥!”
张炎也一拍陈跃的肩膀:“放心吧!我瞧着十七这小子比衙门许多人要靠谱机灵得多,也不比某些人小气!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陈跃与王汉心里皆明白,张炎口中所言的“某些人”是指同在衙门里的林清,是林长生捕快手下的快手。
自阴十七初入衙门那会,两组人合在一起查王忆中一案时,林清便十分看阴十七不顺眼,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他时刻不在暗底下编排阴十七的坏话。
一会说,阴十七攀上展颜大捕头这棵大树,是个会逢迎拍马的主。
一会又说,现今的阴十七到了捕头吏房,眼高于顶,都不认得他们这些捕快吏房里的小小快手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阴十七在林清眼里,就是个没真材实料,只会谄媚奉承、彻头彻尾的小人!
到了水仙家,哑母果然还没起身,仍旧躺在寝屋的床榻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阴十七见状忙将顺道买来的粥先拿到厨房里去,换了碗盛着端到寝屋里来放桌面上。
哑母早在阴十七进门那会便醒了,只是她想看看阴十七到底是又来干什么的?
第三十八章 慈母心()
哑母静观其变,不动不睁眼,任阴十七在她的家忙活着。
直到阴十七轻声唤醒她,说让她吃点清粥,她方缓缓睁开了眼,任阴十七慢慢将她扶起身,靠着床板坐着。
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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