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你是我见过最感人的一个苦情人。”
“爱萍,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这样做会伤害我们所有的人。”黄粱打断了尹爱萍的话,“我知道我让你很灰心。你这些年来默默地忍受着也不容易,同时我也很愧疚,一直想要补偿你。”后面的声音太低了,尹如烟听不见了。
“不,不够,”尹爱萍忽然大声起来,“你以为你说些抱歉的话就可以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感受。你们这样伤害了我,还要我来保持沉默,我不能。我曾经那么努力地保全过你们所有的人,独自摧残着自己的尊严和幸福。可你们呢,你们可曾考虑过我,你们可曾为我想过什么。我苦心经营的这个家都是你们熟视无睹的。而我到现在才算看清楚,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做对过什么。”
声声泪,字字血。尹如烟也觉如无雷轰顶。过去她之所以离开黄粱,全因为不忍心对别人造成伤害。可到头来却是这样。真是罪孽啊。
尹爱萍正待继续说,却被赵姨拦住了,“爱萍,你别这样不明白了。你大姐她也不容易,就算她欠过你什么,可她不也把人还给你了吗。我不想看见你们姐妹这样闹矛盾。说实话,你爸爸走了以后,我就觉得是我们对不起她。从小到大,我们欠她太多了,而这些,她都不曾向我们讨还过。”——
第三十二章 回城(下)(结局)
第三十二章回城(下)(结局)
尹如烟想自己是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她自觉自己必是无依无靠才能讨好所有的人。
说来也奇怪,就在三天以后,尹如烟便有了离开黄家的机会。是在去上班的公共汽车上,忽然见后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开始还不确定,等过了一会,才见那个喊她的人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尹如烟兀自惊了一跳,原来那人竟是自己大学时候的导师兼导演张导。
张导在革命中进了牛棚,一直受着压迫。但他是个嫩忍的人,多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摧毁他,最终是坚强地熬过来了。上面给他平了反,复了职,仍在大学里教书。因为去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学生多了许多,前面的一些学院干部很多退休了和转业了,水涨船高,他便理所当然地升值为学院的一个领导干部。
见到自己昔日的老师,尹如烟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昔日的老师终于能恢复往常的风采,如今一见竟如同当年一样。悲的是自己正走投无路,几翻轮回,一次次的失意,早没有了当年的活气。
张导也看出了尹如烟的犹豫,很直接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有了困难就说,他会尽力帮助她,还说她是自己没有看走眼的一个得意门生。
尹如烟固然想隐瞒,她是再不愿意为难别人的,但又见张导正那样细心地问候自己,且素知张导的为人,内心也就软了,一下子把自己的苦水倒了出来,告诉张导说自己正寄人篱下,很想找个安身之所,但苦于薪水微薄,连养家的钱都没有,房子更是不敢谈的。
张导面有忧色,听完尹如烟的话,也安慰了一阵,但没有马上答应说可以一定帮她的忙。直到彼此沉默了一阵,尹如烟才找别的话来说,疏疏落落的几句对话,像拉木锯似的,拉过来扯过去,只为了消磨时间。尹如烟眼见就望到站了,才和张导告别。张导才也明白过来,向尹如烟要了现在的地址,还说平时没有事时可以到学校去找他,他住的还是以前的那个楼房,尹如烟知道的。
尹如烟也没有想过张导能给自己帮什么忙,给了张导一个电话号码和黄家的住址以后,才下了车。也是因为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不容易相信,小时侯对大人轻易的空虚的诺言深信不已,等长大时对别人平常的问候的话也会觉得虚伪可疑。所以,过后尹如烟也没有怎么想过,一下子就忘记了。且加上她现在疲于奔命,根本不允许自己奢想什么东西。
然而两天后,张导便亲自找上门来了,跟她谈。事先张导也是打了个电话过来的,约在黄家楼前不远的地方见面,为的是不让尹如烟反客为主来招待他。才就没有要麻烦黄家其他的人,就在外面和尹如烟说了,说他已经打通了关系,已经给她物色了一个很好的职务,即到他们那所学校去当助教。因为学生多了还正需要老师,且尹如烟曾经在学校也是有些名气的好学生,专业上没有什么问题。学校也准许了,答应录用尹如烟。
尹如烟果然没有话说。她自己本来就是教书的,对教学自然是得心应手,当个助教,自然也不是问题。她对张导真的是有说不尽的感激,鼻子一酸,脸色坍塌下来。
“别哭,快回去准备一下吧,学校已经给你留了住宿的地方,你现在就可以搬过去了。”张导拍着尹如烟的肩膀让她进去,“你也不要这样子,让人家见你难过的样子,人家还以为是他们把你赶出来的呢。一定要高高兴兴的。生活是要留给别人余地的,留给别人余地就是留给自己余地”
尹如烟才高兴地进去了,把自己要到大学教书的事情告诉赵姨他们。过后才说因为学校考虑到这边离学校比较远,来去很不方便,才给她分配了房子,而她也想着去那样会方便一些,决定搬过去住了。
当晚,赵姨便给尹如烟准备了一桌宴席,虽然尹如烟极力说不用这样破费。也是为了庆祝尹如烟找到了好工作,黄粱和尹爱萍也从医院回来。饭桌上彼此说些叮嘱和祝贺的话,倒把前些天的不愉快忘在一边了。
“怀恩,快给姨婆姨夫姨妈和表姐表哥表弟说再见。”第二天搬走的时候,尹如烟让尹怀恩与亲戚们道别。尹怀恩听后,依次到各个亲人面前说了再见。然后尹如烟拉过尹怀恩,眼见就要拜谢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收留和关照。还是赵姨和尹爱萍看见,赶紧扶住她们才没有跪下去。
黄粱帮着把行李送到尹如烟所在学校的新房子里,还帮着布置了一下房间。是悄然无语。告别时,黄粱给尹如烟一个红包,尹如烟坚决不肯收。黄粱才又把红包塞给尹怀恩,对尹怀恩说,“怀恩,你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妈妈生气。这是给你买文具的,下学期你就要上学了。”然后黄粱便离开了。尹如烟送他到校门口,也没有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在尹如烟回到房间的时候,才见尹怀恩把红包打开,竟有几百元,可够她们接下来的生活所需。但尹如烟让怀恩把钱自己放起来以后买文具用,要她以后记得姨夫一家对她的好。
如今,尹如烟和尹怀恩两个人住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可真的是很舒服,且也很自由。过去和黄家的人挤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尹如烟对自己说,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余下的日子,阳光明媚,菁菁校园,走在去课堂的路上,尹如烟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只不过身份已经改了,那时自己还是学生,现在已经成可教学生的人了。这中间的红尘往事,竟如烟云,有和没有都不在重要。接着又想起林子之来。后来她才想起,以前林子之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住的同一个宿舍区,只不过隔了一栋楼而已。
尹如烟曾经去林子之以前住的那个房子里找过,发现房主也是换了的,林子之不在。其时,有当初同林子之一起流放到边疆的人有些已经回来了。尹如烟向他们打听起林子之的下落,也是十分的渺茫,有人说林子之还没有到新疆农场就在路上生病死了,有人说他到了新疆,但因为怠慢了管事,被分配到二劳改,后来就不知道去向,还有的说林子之还活着,也被平了反,现在被留在边疆教书了,这是一个安慰人的。更多的人很疑惑地说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有没有林子之这个人,那时大家都在考虑自己,还会有谁有那样的闲工夫去管别人呢。总之,林子之就此毫无踪影,消失了一样。
而尹如烟也不再抱有什么希望,她在送别林子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如今果然不见,倒也没有当年那样的大动干戈的难过,只是夜深人静,想起来,心中隐隐作痛,悲戚而已。
课余时候,还又重新带着尹怀恩到陈园里去。她想在这个地方能够回味一些当年的感觉,虽然凄楚,却也可惜。如今,陈园已经被出现修葺了一翻,看起来,熠熠生辉,灿烂无垠。身边朗朗清风,花如烟雨,茫茫的一片,姹紫嫣红,云霞如织,一袭数不胜数的繁华和孤寂,是生死契阔,然后天地长久。原来陈园即是尘缘的意思。她的心中亦只有叹息。
那块重新竖立起来的石碑上还刻着这样的文字:
或许
怀念即是一场悲剧
我看不见你的今生
你亦看不见我的前世
分明是一句可悲的谶语,在她的过往里,可不是有那样一场接一场的不能终了的悲剧吗。真的就是不能怀念,难以逃遁,到了最后,还依然要临阵倒戈。
她站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间,天地太苛刻,都容不了她,齐赶着所有的人来远离她,要她孤独无依,方才可以。
尹怀恩看着自己的母亲站在一棵花树下沉思,也不去管她,独自走开,到了那边的小屋门前。门是虚掩着的,由门缝看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尹怀恩觉得可怕奇#書*網收集整理,也不敢进去,只在外面站了一会才惶惶离去。她走到尹如烟的面前,拉她回去。两人一高一低地走在夕阳里,天色昏沉,世界这样寂静地流转着,没有什么分别。
“鹃儿,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又回到了原地,中间的经历竟没有一点用处。我们走的走,伤的伤,病的病,死的死,,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周末与沈鹃儿聚了一聚,尹如烟自是感慨良多。面对十年的过去,内心空洞,茫茫无主。
“是啊,有时回过头去看以前的事,总有些不相信,像是在演戏,戏里的人物和我们没有关系,全是别人设计好了的场景和画面,连说的话也都是台词里的内容。我们只是照着剧本演戏的一群演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分不清谁是我们,我们是谁。”沈鹃儿给尹如烟倒了一杯白开水,因为尹如烟说过不喜欢喝茶,酒自然也不可能喝的,只有白开水。尹如烟更觉得亲近。能够用白开水来招呼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我在乡下的时候就想,将来我将怎么样回忆去那时的日子,又将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曾经受过的苦难。以后又会不会后悔或埋怨。现在想来,其实也只是平常,人的经历本来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很大程度上,在很久以前,在小的时候,甚至在我们还不存在的时候,一切早就准备好了。我们没有逃离的可能。其实,怎么样度过自己的日子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是用怎么样的心态去看待。比如说周忧的死,比如说周忆的离开,还比如收养怀恩这件事,我没有选择的接受,并经历它。但我总可以面对自己的一日三餐,知道生活再艰难,但不会是永远。”尹如烟喝了口水,娓娓说道。
“说到这,我又想给你做媒了。”沈鹃儿笑道。“我是不愿看见你那样艰难的,身边多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尹如烟拉过尹怀恩笑道,“我的父母也没有想到要把我嫁出去,却有你们这些人左一个右一个的来给我说媒,到成了我的心腹。可我这个人,真的是脑子里缺了点什么东西,和你们想不到一起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你的脑子里缺了一个男人。真的是,看见你过的这样艰辛,我是恨不得丢下我现在的家和你生活在一起帮你担当一些,或者还想把我自己的老公也让给你算了。”沈鹃儿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还把老公让给我,要是被你家那个听见了可不得了,我成了破坏你们家庭的罪人了。”尹如烟笑道。
“我倒是真心的,在我心里,你比他更重要。男人可以再找,可你却只有一个。”沈鹃儿说着又拉过尹怀恩的手,“怀恩啊,你跟了沈姨好不好,沈姨家里可比你妈妈家里要强些,你过来了,不仅有妈妈,还有爸爸。你说好不好?”
尹怀恩怔怔地看着沈鹃儿,又看了看尹如烟,见尹如烟在那里笑,“可不是吗。跟了你,连哥哥姐姐都还有现成的。可是怀恩不是那样的人,她只和我亲,别人是骗不走她的。”
接着尹如烟又道,“她要是那样嫌贫爱富的人,我也就算白收养她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沈鹃儿和尹如烟母女两个走在街上。沈鹃而的儿女虽多,但都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料着,且如今她已经升值为工厂的主任了,生活比尹如烟是富足许多。尹如烟也不会和她比,告别了年少时候的温柔富贵,更懂得为人的艰辛和隐忍,多了的是懂得和宽慰。
下午的阳光打在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身上,拉出三个细长的影子。背后是洇湿的一片暗光。还记得过去经常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走路过去,目的是省下钱来买冰棍。纯粹是牺牲脚劲来满足口舌之欲。但路上有个冰棍作支撑,倒也熨贴。
“要不是多了个怀恩在这里,我还真以为自己还是在作女学生的时候呢?”沈鹃买了三根冰棍,均分了以后说道,“如烟,你不知道,我虽然留在城里,但提起看电影,居然还是停留在读书时候的记忆里面。那些疯狂的年月里自然是不用说,没有什么好电影,且总是那几部耳熟能详的。这几年呢,又没有心情去看了。我家的那位简直是精神上的残废,可以一个星期不读书,叫他去看电影就回答我说纯属浪费钱。反正我是没有同他去过一次。好在现在你也回来了,总算有个看电影的伴了。”
然后提起看电影,两人也都有些惭愧,她们以前都是科班出身的,如今却全都荒废了。记得以前读书那会还经常学着电影里的镜头,模仿着里面的表演技巧,还相互指正纠错,不觉间就已经成为过去了。
三个人坐在电影院里,边嗑瓜子边盯着屏幕。屏幕上出现蔚然的天空,阳光四射,天空下一个花园里,一对青年情侣正在花影里缠绵,没有对话,只有旁白,“那一年,我十七岁,十七岁的天空,天空总是那样蓝,蓝的让人生气。记不得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只记得我和他两个人。没有过去,没有后来。”是以爱情只是一程山水,过了就忘了。
“鹃儿,这个世界真的是太无耻了。”
“是的,但我们却更无耻。如烟,我是那样的爱你,胜过我的孩子父母和丈夫。”
而友情是那样纯洁无暇的东西,宛如花落衣裳,影在水中,清淡而辛香,亦无沾染,来得去得,但不会过去,那才是真正的堪比所有。
然后是清明的时候,烟雨蒙蒙,尹如烟带着尹怀恩到郊外的墓园里给父亲扫墓。她几乎快要把父亲忘记掉了,以致于他的音容,如今想想,都是那样凌乱。有时尹如烟也觉得自己真的很残忍。那么多年的时光,她竟然无从留意。
“来,来,来,怀恩,到这边来给外公磕头。”尹如烟依着母亲的话走了过去,以无比虔诚的姿态瞻仰眼前的青石墓碣,里面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自己母亲的父亲。
上了两柱香,香烟袅袅,余影潺潺。尹如烟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终于可以不用掉眼泪。年少时候锥心刺骨的创痛渐渐湮没于世。她的爱恋,亦只是泅渡江河的力量,过了河,也该忘了。是那样的无怨无悔。
“爸爸,你还好吗?”尹如烟轻声念叨道。她的背后是一片浑浊的天空,雨色空蒙,把一切的生离死别都荒废掉了。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