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报应啊。可是怎么就不允许她再重新做人呢。那个不可能真的就把她拒绝于人世的门槛以外了。
阿雅从田里撒完农药回来。也是因为听说集体户里出了事,才提前回来想探个究竟,竟连喷雾器和剩余的半瓶子农药也没有交还回大队里,就径直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见一堆的小孩在那里围观,进了院子,才见一个人正跪在大毒日头下,正是周忧。阿雅想将他扶起来,却见周忧是那么执拗,竟是不理,依旧不断地磕着头。阿雅才见周忧现在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她的头被磕破,流出血来,血又沾着地上的灰尘,弄的灰头土脸的,要多脏有多脏,加上她过度地用心,神色黯淡且全身虚弱,她的膝盖都要软下去了,去仍然决绝地跪着。头顶又是临近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眼见周忧就要中暑了。阿雅见周忧不肯起来,才丢下身上的东西马上跑回屋去,直接到灶堂里给她端水。
第三十一章 跳崖(下)
第三十一章跳崖(下)
走到厨房才见原来尹如烟早回来了,身边还带着尹怀恩,正坐在那里哭泣着。阿雅才又免不了又来安慰尹如烟。她先抱过尹怀恩,给怀恩擦尽脸上的泪,叫她不要哭,再哭就要给她打针了。哄了哄,才见尹怀恩被赦住,果然不哭了。接着就是安慰尹如烟,因为知道尹如烟是真的伤心,不比小孩子,少不得要劝慰许久。却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有小孩子在叫唤,“不好了,有人喝农药了。”阿雅立时夺门而出。
只见周忧正抓着农药瓶子,咕咚咕咚地喝着,像喝汽水一样。阿雅也吓坏了,忙上前去抢那个药水瓶子,已经晚了,剩余的半瓶农药几乎全部被周忧喝光了。阿雅措手不及,也愣了一会[奇+書网…QISuu。cOm],才又忙叫周围的孩子去喊大人。她自己则忙着上楼取药,取路一大瓶的黄连,跌跌撞撞地跑下来,要给周忧喝。可是周忧的嘴始终紧闭着,不让阿雅给她灌药。她的死意以决,凭阿雅多么努力也还是弄不开她的嘴。推她,摇她,呵她的痒,通通不行。
过了好一会,阿雅才让尹如烟帮着给她汲取镇定剂。可是这时,周忧已经口吐白沫了,湍湍地吐了一大堆,还带着红色和黄色的液体,然后是全身痉挛,蓦地又呕出大量的鲜血来。最近的卫生所也在十几里外的地方,而且山路难行,估计送不到医院,人就已经没有了。
这时的周忧反而明白,她拉着阿雅的手,断断絮絮地说,“诗人,快叫诗人,我想见他。”才又把脖子上挂的一把哨子交给阿雅,阿雅会意,忙起身去叫诗人。
就在阿雅跑去叫诗人的同时,周忆也从学校赶回来了。他也是因为为了多给学生指导功课,是以到中午大家都快开饭的时候才回来。他刚走到大门口不远处,就见集体户门外围着一大群的人,忙跑上去,问周围的人出了什么事,听说有人喝农药时,奋不顾身地往前挤,才见躺倒在地上的周忧。此时的周忧,脸上布满了血液,嘴里还流着脏东西,还闻见一股浓重的杀虫剂和泔水的气味。原来,后来有人说给周忧喂泔水,才见泔水没有灌,只是拨洒了一地。
周忆忙上前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周忧,使劲地叫唤她,直到她微微地张开眼睛。她的身体像一张浸湿了纸,蜷缩在一起,只是很是坚硬,还一直在颤抖着。正是弥留之际,周忧喘着粗气问周忆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既而又闭上了眼睛。
天地都不见了,四处一片漆黑,灵魂若即若离地依附在身体上,很轻很薄,眼看就要飞起来,离开这个痛苦不堪的身体。她的思想是那样的虚弱,仿佛隐隐看见远方的神灵,接着是五彩祥云和漫天的大雪,太冷了。那种来自地府的独有的森然气息,一点点地逼近。然后又看见了山川河流,烟波浩淼的水域上停泊着几只传,有谁来接她来了。然后又是一阵刺骨的冰凉。她似乎有什么警觉,马上回过头来看望身后的世界,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她想要和某个人告别,告诉他自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何年才能相见。
可是她还没有看见他,她不能瞑目。百转千回地绕到原地,才突然动辄起来,眼睛又倏地睁开了。等着吧,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一等真是十分的痛苦,她必须把灵魂和感觉重新依附在那具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的身体上面。每度过一秒钟,就像是从山顶摔到地面,然后又必须重新爬上山去。才又念及自己的平生,那些回忆太不值了,几乎没有值得留恋与怀念的。就那样在世间走了一遭,什么也没有得到。
周围有切切嘈嘈的谈话声,他们以她的死来作为谈料,真正是一件很无奈的事,别人都还活着,惟独她自己,就要死了。多么的可恨,可现在她是连恨也恨不起来了。
“忧忧,忧忧,”人群里有一个人奋力窜了进来,原来是阿雅把诗人叫来了,“你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诗人话音未落,泪已先流。他走到周忆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周忧,自己抱着。
周忧见是诗人,忍着痛说道,“诗人,你来了。”眼里挤出一丝笑容,像一盏夜晚的星星。她也紧紧地抓着诗人的手,“诗人,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又簌簌地落了几滴泪。
“忧忧,你这是为什么啊?”诗人嘶哑地说道。
“我犯了罪,我是个罪人。她——他们不肯原谅我。我就依然是个罪人。”周忧咬牙使劲地说出几句话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怕我会连累你,我不忍心把我的罪嫁到你那里,让你也和我一样成为罪人。我只有一死,我只有死,罪也就没有了,我也解脱了,而你也还是个清白的人。”
诗人听着周忧一字一句用力地说着,又见她体无完肤,鲜血淋漓的模样,五脏六腑也似中了毒,不由自主地剧烈疼痛起来。连哭泣也都是一耸一耸,颤抖个不止。亦像掉进冰河里,全身湿透,连呼吸都是凉的。
“忧忧,你怎么就忘了,我只在乎你,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事我会想办法。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欠他们的,我会帮你一起还,他们要我们一辈子作牛作马,我们就一辈子作牛作马。这辈子如果还还不清,我们下辈子再还。他们如果真的不肯原谅你,不让你活了,不是还有我吗?一命换一命,总还可以吧。我会担当,一切的罪,我给你背负。”诗人说着说着,已经是泣不成声。
“疼,疼,疼,”周忧抖声说道,“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就更加难受。我的身体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着一样。你一哭,哭的让我更加让我的心也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一样。你不要哭。”诗人便只能忍着哭,微微笑了起来,却是比哭还难看。
“诗人啊,前世我们没有相识,来生也可能遇不到,而今生就又只剩下这样一个结尾了。是那么的短暂,我再也不能陪你去天水崖看天边的云和听脚下的瀑布声了。我是多么的担心你,你一向不知道照顾自己,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啊。你又该吃冷饭了,衣服也经常洗不干净,冬寒夏暑,你也只能一个人度过了。偏偏你又常常忘记添衣服,林场里又只有你一个人,生了病也没有人知道。”
“不如,不如你和我一起死吧。那样你就不用一个人守着一个大林场寂寞无聊了。不如我们一起离开,寂寞也好,孤独也好,总归是两个人,彼此也还能有个照应。我还可以帮你作饭洗衣,而你也还可以帮我放一下子牛。你说好不好?”
亦是些断肠句,诗人听了,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就是周围的人见了,也免不了低头擦眼睛。周忧已经停止了呼吸,眼睛也已经散了光,脸上是痛苦的,但很平静。诗人抱着周忧歇斯底里地大叫,“忧忧,忧忧,你不要离开我。你们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啊。“发了疯的诗人抱着周忧的尸体站起来四处乱窜,吓的周围的孩子都哭了起来。然后大人们才带着孩子各自离开。
阿雅和周忆见诗人已经崩溃,两边拦着他,要他不要乱跑,“诗人,你不要这样,周忧她已经去了,你放过她吧。”
这一句话刺痛了诗人的神经。既而见他撞开周忆,并对他们大喊道,“滚,你们别碰我,你们这些虚伪的人,是你们把周忧害死的。你们赔我,赔我。”因为过度的激动,诗人手上抱着的周尤的尸体四肢左右摇晃着,很是吓人。
“你是她哥哥,可是她生前你不来爱护,她死了你还来关心什么。你根本不配做人家的哥哥。如果没有你,她也不会死,有了你,就没有她,你是杀害她的元凶。”
“你们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破庙里有多么的艰难,你们不知道她一个人到荒山上放牧有多凄凉。春来秋去,严寒酷暑,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她的辛苦。经常是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而且还要受到别人的歧视,还要遭遇别人的冷眼。她像一个囚犯一样偷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温暖,没有理解,没有关怀。就是到现在连死也死的这样的不甘不愿。即便她犯了天大的罪,可不也受到了你们的折磨和抛弃吗。好了,她死了,你们甘心了,你们喜欢了,你们天下太平了,你们万众高歌了。”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人,不懂宽容,不懂怜悯,你们根本不配她来向你们求饶。你们把人逼死了,这也不是她的无能,而是你们的耻辱。我诅咒你们,我咒你们永生永世被苦难包围,咒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心。你们以为这样害死了一个人就算完了吗?你们,你们,周忧死了,我也死了。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找上门来的,你们等着。”
诗人怒斥着众人,然后抱着周忧朝门外离去。旁边的人也自然让出一条通道。人都被这样的诅咒给震慑住了,屹在原地,静静观看着诗人踽踽而去的身影。在他们有生之年,像这样恶毒的诅咒还是第一次听见吧。
这一天,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十六日。
亘古不变的太阳就这样在人的头顶,煌煌地照着大地。它俯瞰着人世的一切悲喜情长,只是不动声色,寂寞无声。天若有情,则天易变老。
“忧忧,我们回家了,去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诗人颠着步子,行走在林间,一路上喃喃自语。
悲惨而凄厉的叫声回荡在空谷,天水崖边的丛林里,惊起一大群的鸟雀。是绛红色的天幕,晚霞依稀,映衬着百年林木里,天地玄黄。世界是那样的无辜,寻寻觅觅,到底是为何物,鸿蒙尽头,彼岸在哪。什么样的地方又才是皈依处。
忘。
周忆看见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两具尸体,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难以为继。尸体是一个老农去山里打柴时发现的,曝晒在河沿边,披头散发。男的脸色姜黄耿硬,圆睁着眼,手里还拽着什么东西。然后是他旁边的女的,尸体已经近乎腐烂。
周忆请村里的木匠临时赶制了两副棺木,另有请法师做法,虽然时下并不作兴这个,但在周忆的恳求下,两位深藏的法师答应出山,收费亦不菲。当晚,周忆便让两位法师到梅谷的破庙里给周周忧和诗人念经超度。整整做了两天两夜。
夜时的星光微寒,周围一片静谧,惟有这山谷里的袅袅经声四处流离展转,使人在不经意间听闻,亦不免热泪盈眶。在这样荒芜的年月,死亡像柄利箭,直抵人心,费人伤心。
黑暗中,周忆看见庭前摇曳的萤火,光辉弥望的空间里,他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光。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儿童,在夏夜清风笼罩的自家庭院里,与妹妹一起捉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通通被囚禁到妹妹手里的透明塑料袋中。等到睡觉时,两人将袋子放在漆黑的被窝里,一闪一闪的光芒流溢开来。因为两人是同睡一张床,竟是到了很晚也都还不愿睡。直到萤火熄灭,一只只虫子在不透气的袋子里死去,被卧里的笑声才慢慢退去,那欢喜才戛然而止。明天一早又得将它们埋葬。原来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尹怀恩在周忧喝农药的那天被当时的情景吓坏了,整天不思茶饭,夜里还经常口吐梦呓,三更天还听到她惊叫的声音。尹如烟被吵醒,摸了摸她的头和颈脖,凉透了,汗水涔涔的,问她话也不答。无奈,阿雅才给尹怀恩打了一针,到第二天却仍旧不好,依然病恹恹的样子。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她是被吓丢了魂,需要把她的魂魄招回来才能好。而所谓的招魂,即是到周忧的灵柩前跪着求她把怀恩的魂魄还回来。
果然,诵经的法师给怀恩求了一碗茶,即在剩着的开水面前念叨一翻,又让怀恩磕头跪拜,取了香炉里的一撮香灰放到开水里搅拌,然后让尹怀恩喝下去,过了一宿,出了一声冷汗,方才好转起来。
周忧与诗人就埋在离林场小屋不远处的一个路边。安葬的那一天,一共只有四个人到场,周忆,尹如烟,阿雅和尹怀恩。没有吊唁的人,也没有哭丧者,整个场面异常安谧。是六月的天气,阳光一如既往地落在大地上,坟前的草木呈现出孤寂的姿态。古老而陈旧的危石林地,被苍凉翠绿的浓荫覆盖。
两人共用一个墓穴,墓碑也只有一块,上面什么也没有写,是快无字碑,只因深信,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此祭奠他们,而他们也无须别人的打搅。寂寞也好,孤独也好,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和别人无关。
这样的情景很像许多年前的某个时候。是在云岭,也是四个人,年少轻盈的身心,还未及被情感侵袭,一切都还只是开始。只是开始,那时周忆,沈鹃儿和周忧,尹如烟四个人,站在第一个路口,后来,后来,再后来,人生一再被命运左右,最终成了今天的难以继续。周忧是那么一个生性要强的女子,活泼开朗,却又愤世嫉俗一意孤行,对人对己都那么苛刻,所以她的一生也都是在孤苦与愤怒中度过的,到死也没有改变。
“如烟,我有话要对你说,”是夜,周忆把尹如烟叫到自己住的那个宿舍里。阿雅临时出诊去了,尹怀恩也被哄着睡着了,如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两人相对而坐,正视着对方,谈判的样子。
“你知道,周忧,我的妹妹,她已经走了。虽然,”周忆的嗓子有些梗塞感,但依旧说道,“虽然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我想,我也有责任,很大程度上,她是因我而去的。她一直反对我和你在一起——当然,这不是你的错——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在一起,原本是违背了誓言的。我违背了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誓言,我就必须承担后果。她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对我的怨还在,现在,正是我要承担后果的时候。”
周忆望了望尹如烟,尹如烟两眼低垂,望着灯火。当见周忆停了半晌,她才抬起头来,说道,“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要离开我?”
“必须,”周忆低声应道,然后又说,“我必须离开,这也是想给我们大家赎罪。就算忧忧她以前再怎么作错了事,可是她连命都陪上了,我想我们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凭良心说,我们是有罪的,虽然这个罪不是我们的本意。但我们不可以推卸,如果她没有伤害你,你也没有恨她,而我也没有和你生活在一起,那么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
“和你在一起度过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也已经知足了。如烟,我对你的感情,相信你也是看的见的。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你就是我今生的一个难以逾越的阶难,认识你俞久,俞觉自己陷的太深,不可自拔。或许这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