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堆积,云波浩淼,一卷一卷地拍打着天际,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颜色千变万化,更是无法入画。
周忆也觉得为难,便只好收笔。此时,天也暗了许多,周围的暮色围拢过来。周忆收拾好作画用的纸笔颜料等物,便背着画板,准备离开。
走到陈园的门口,又回过头来,看见那边的小屋里已经有灯火盈溢。周忆才想起这里的守园人来。白天见那个老人佝偻着腰,步履蹒跚,打扫园内的路径,还不时在一边看他画画。
夜幕更低一些,更重一些,整个林子就只见那边屋子里的灯火了。四周沉没,寂静无垠,周忆依旧伫立在那里,双眸停留在那片光芒之上。他想守园人没有亲人朋友,一个人在这里住着会有多么的孤独啊,身边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想着想着,周忆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春寒袭过,不觉抖了一抖。接着又听见嘎吱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了。烛火也被移到了另一间屋子,周忆知道的,那幢小矮房,一共有三间屋子,正中的那间是个大厅,有一道通往外面的大门,然后正厅左右两边还各有一个侧间,一间是睡房,里面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旧书桌,另一间则是文献资料的小型收藏室,书架上堆满了书。
每个房间都有窗子,是以周忆可以隔着窗子看见守园人进到了睡间,以及那盏摇曳不定的灯火。他几乎可以看见守园人将烛台放置在书桌上,那右手微微战抖的动作。等了一会儿,才见烛火熄灭了,想守园人该睡了吧。他睡的那样早。周忆才展转着离去。
下次周忆再来陈园的时候,那个守园人正在打扫池边的花瓣。两人各行其是,待到守园人将园子打扫完以后,才见他侯在周忆身边看他画画。完了守园人端来茶水让他喝。周忆也自觉老人很温和,且心里自觉都是熟悉的,便搭起话来。
老人告诉周忆一些自己的事。他姓柳,本是一民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解放战争时投降进了监狱接受政府的改造。在狱中过了十年的牢狱生活,因为虔诚悔过,改造良好,被放了出来。且政府又考虑到他家里没有什么亲眷,晚年竟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才又安排到这里来守这个园子,每月拿着工资和补贴,衣食无忧,倒也过的安生。
“有时想想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恍如一梦,什么也没有留下,到头来还不过是一个人。很小的时候,一直都以为人生必须做一翻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等到年老之时才不会有遗憾。但现在想来,那真的是太天真了。天地虽然宏伟,而人却很渺小卑微。”是那样凄楚哽咽的白描叙述。
还记得年少时候告别故乡和亲人,单枪匹马,只身前往陌生的地域,开始与世俗抗衡,作过马倌,作过教书先生,打过仗,吃过子弹,成家立业后还出过家。等到国难临头,才又复出为一名将领,行军打仗又是十载,之后入狱忏悔,再在来了这里守园子。
时间真的是不饶人的,它使人疲倦,使人受伤,使人难过,使人失落,还使人死亡。
周忆听着守园人的叙述,心里又悲凉起来,眼见那头白发,曾几何时还是黑的。
然后是。
南方古镇的青石巷,逼仄的阶梯连绵而清冷,上面还盘旋着经年的苔藓。远远的听见人声,是一群嬉戏的少年,此时正由私塾放学回家。落日哽咽苍凉,高墙内伸出海棠花枝,沉默而又肆意地开放着,与凛冽的暖风一道袭人心肺。
路经一个门第高昂的人家门前,忽然听见有姑娘的哭泣,才知道那是邻家大伯的大女儿,说是要出嫁了,这时正在哭嫁呢。回到家里,又在家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那个大姐姐嫁的人是个官宦人家的儿子,不过是个残废。
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在第二天就听见隔壁那家的哭丧声,最后听母亲说,那个要出嫁的新娘子头天夜里上吊了,年纪轻轻的,太也不值得了。随后见母亲忙着赶了过去帮忙办丧事,忙到很晚。她还不知道我曾跟在她后面到那里看见了那个不堪的场面。
春天的南方,一行穿着白衣的人,途经门前的巷子,抬着棺木,隐隐有人的模糊的哭声,背后还留着袅袅的回音。而没有人知道,躲在门后的我,曾经目睹这一事实。陈旧的石阶微微翕动,嘎吱嘎吱的,觉得难忘。
——是旧日的悲伤记忆。
又有一次,我在舅舅家和表兄弟玩耍,才在一个屋子的房檐下看见几缕裂痕,顿觉无语。堂皇的背后,竟然深藏这这样不为人知的缺陷。才又自问,浮华的后面还有多少这样的裂痕呢。那些裂痕又到底见证了多少虚伪和不堪。
直到后来,我几乎跑遍了全国,岁月流转,以迅疾的速度将一切过往封锁。日益孤立,对生命一再省视,不甘和无奈,每次看到阳光反复,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紫薇花的香味,不觉黯然伤神。男人的感情并非坚如磐石,更多时候,在雍容体面的背后,藏有几缕不为人知的裂痕。
字句断断续续的,但周忆还是能听懂守园人所要表达的东西。他亦是感同身受,觉着守园人的故事对他自己的人生有莫大的指引意义。且周忆原本是个感情丰盈的人,每次听完老人的叙述,他的心中都会涌起一阵巨大的浪潮,两只眼睛自觉的湿润,眼泪淌了下来。
然后是尹如烟,以青春华丽的姿态闯入他的世界的。他看到的她,如同摇曳在晨雾里的水仙,当时清泠俊秀,上面还微微躺着雨露,虚幻而流丽。在他年少的路途里,邂逅了这样一个女子,他的生命因此而出现转机。只是他尚不知道,到底情归何处。
当时,周忆正在给连日画着且几近完工的一幅油画打高光,就见他的妹妹周忧和沈鹃儿,尹如烟从园外进来。他才也放下笔,和她们打招呼。
“我说他在这里吧。”周忧以埋怨的口吻向身边的两个同学兼室友说道。
周忆不由脸红,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声说道,“我在这画画。”
“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周忧抢先一步说道。
“周忧哥哥在画什么啊,能不能借我们看看?”尹如烟和沈鹃儿走上来,看着画纸上的画,细细观摩了一翻。
“也没什么,就是见这个园子的景色不错,课闲时候来这里写生,胡乱画了些东西。”周忆本想遮掩自己的画,可见尹如烟和沈鹃儿已经到了跟前且在那里观看了,倒也不好意思。才又循着和她们两个一起省视自己刚刚画的东西,忽然很羞涩地说,“这个屋顶的色彩没有处理好,显得脏乱。”说着便要提起画笔去修改。
“也已经够好的了,还在学习的时候都能画成这样,可见造诣很深。将来指不定要成为闻名世界的大画家的。”尹如烟望着画面说道。
“哪里,这也算是一般的。”周忆谦虚地说道。接着才又想周忧她们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你说呢。我们也不是来找你的。我们也是来这里逛逛的。难道许你来就不许我们来了。”周忧说道。“没有想到这个园子还挺有趣的,我们去四处看看吧。”才是要周忆领她们几个去的。
周忆对周忧颐指气使的脾气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径直放下画笔,领她们三个女生到园子各处走了走。走到那个旧房子前面,守园人不在,周忧却硬要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她不但自己要进去,一手还拉着沈鹃儿,像她这样贸然地登堂入室,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行动委琐起来,并不敢一个人进去。
“忧优,你不要胡来。”周忆在门口劝阻。但亦不过是徒劳。实际上,像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是有很强的好奇心的,且周忆也是因为以前进去过,没有了好奇,才不免出于礼貌和修养,不敢自专。
周忧是听也不要听她哥哥那一套,早就进了屋内。起首步入的是这个房子的主间,也就是这个房子的大厅。顺着门外涌进来的光线,才看清了屋内的摆设。迎面的那堵墙的中央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并不工整,反而有些奇怪,左边是“古来无善举”,右边是“都是苦命人”,横批是“殊途同归”,看那字是繁体的,猜想是很早以前就有了这样的一副奇怪的对联。
然后再见对联边上的墙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有一副是“清明上河图”的赝品,还有一副古代山水写意画,题了李义山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接着还有一幅很奇怪的字画,完全看不见画面的内容,只隐约可见几行人和几个字,凑前去看,见那几个字是“画在心中”。周忧免不了又要讥笑一翻,说这个画画的人到真会故弄玄虚,用几个字就想把人打发了。
低头就见大厅里的陈设,一张八仙桌和几章旧椅子,都是落漆班驳,很是凋敝杂糅的样子。才见桌子上摆放的亦是一些杂物,于此倒和那墙上的诗画意境相去盛远,不值一提。
最后就是正房两边的侧间,左边那个储藏文献资料的房间上了锁,周忧见进不去,只好作罢。右边那间的房门也和大门一样是虚掩着的,周忧一把把门推开。才见是守园人的卧室,里面靠墙角的地方摆着一张床,被子叠放的很整齐,接连床头和窗户倚靠着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几沓书,以及一个笔筒。尤为显眼的是,桌上还摆着一盆兰花草。正是春天时候,兰花草吐出鲜嫩的叶子,给人碧绿无暇,清幽洁净的感觉。且那盆兰花正好有窗户外的阳光作垫,空气也随之沉寂和安详起来。亦是什么都可以不记得,只有这令人心仪的花草。
是那么一个春华如斯。
外面,周忆和尹如烟都不敢贸然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周忆亦有些失措,像他这样一个大男孩,单独和女生相处起来,心里还是没有主意的,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不能自主,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敢擅自说话,生怕说漏或说错什么似的。
倒是尹如烟觉得与周忆这样站着不说话是很难为情的,才搭讪起来,问一些日常的琐事。周忆一一如实回答,且苦于口吃枯涩,说话时候,心里还战战的,也不敢反问一些事情。
“周忧哥哥,你是不是怕我啊,怎么说话这样小声小气的,比女孩子还胆小。”尹如烟不觉笑道。
周忆也为尹如烟的这个话觉得很丢人,才也回笑着,丁丁地望着她。这下倒使得尹如烟不好意思起来。回头跟周忆说,“我们到那边树底下去吧,凉快些。”
时光就是这样流溢着,不动声色,不知不觉。日影越过界沿,随着两人的脚步移动。两人依旧断断续续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连时间都搁浅了。
走到那边的树林里,又一次看见了那块青石墓碑以及上面刻着的那几句文字。文字依稀,倒影着粼粼的绿光,显得苍茫而古旧。陈姓校长已故,但他生前的那些句子还遗留了下来,成为不朽。两人兀自伫立在墓碑前,凭吊一翻。心中隐隐扯动,仿佛看见了一段离奇的故事在上演。
故事中的人,带着各自的命运和前途,走到了一起,然后在狭小的天地和短暂的时间里,演绎着彼此不同的剧情,分别或厮守。其情其景,有几多的车水马龙,几多的天荒地老,几多的相濡以沫,几多的始乱终弃。最后都要成为过去。渐渐的,渐渐的,尘埃落定,转眼就已经物是人非,一如来人纸上的一纸吊唁,再是轰轰烈烈,也终究还是消逝。
“周忧哥哥经常来这里吧?”两人回到现实里,故又说起话来。
“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很优美,我经常喜欢来这里画画。”周忆低声答道。他的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泪痕,湿湿的,不过他自己倒不觉得。
“你倒是很用功。”尹如烟莞尔一笑,说着又看了看周忆画的画。
尹如烟当时正是穿着一件白布衬衣,靛蓝色的裙子,站在池边,临水照镜,两两映衬。周忆竟望的出神,他所见的女子里,确实无人为继,只想若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他什么也甘愿。
尹如烟也觉察到了周忆正在盯着自己看,脸上绯红,才要逃离,便假装弯腰去整理鞋带。才在弯腰的瞬间,又见周忆的裤脚上裂开了一条缝,或许是刚才在树林里的草丛间经过时不小心被荆棘钩住,扯开来的吧。尹如烟才提醒周忆。
周忆一直和尹如烟在一起,对自己的裤脚开了逢也是没有知觉,才也惊讶地说道,“啊,怪不得,我刚才听见一个响声,还不知道什么事,原来是裤子被什么东西拉破了。”
两人都无奈地看着那条裂缝,想着等下出了园子让人看见,一定会被人笑话的。最后还是尹如烟想到了,“我那里还有针线,要不你在这里等着,等我拿来针线给你缝上。怎么样?”看来,她倒是很心疼自己,周忆想。
也只能这样了。尹如烟让周忆等着,自己便提前出了园子回宿舍去拿针线过来。才出了园子,周忧和沈鹃儿也都从那厢旧屋里出来了,听说尹如烟走了,都埋怨她,说她总是那样独断专行。周忆也不解释,只把扯裂裤脚的事当成自己和尹如烟两人共有的秘密,一方不在场,另一方是不会随便说的。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把这幅画修改好了才走。”周忆随即找了个借口,端坐在画架前,并不说明要等尹如烟回来的真实原因告诉她们。
周忧见她哥哥那样固执,也就不再说什么,先行出去。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哦,对了,倒把正事给忘了。哥哥,这个周末我们班组织去郊外游玩,你去不去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陈园里找周忆的。
周忆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为的是让周忧和沈鹃儿快走。过后,他才才想这个答应是那么的正确。因为这样的话他又可以和尹如烟遇见,且还可以一起度过一段时间。
第二章 陈园(下)
第二章陈园(下)
周忧和沈鹃儿离开不久,尹如烟就拿着针线盒急匆匆地来了。本来他们这样的举动蛮可以正大光明的,可她也瞒了周忧和沈鹃儿独自前来,却是和周忆瞒着这件事不说的作法不谋而合。如此一来,两人之间倒真的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因为周忆只穿了一条裤子,所以不便脱下来。两人只好互对着坐在地上,周忆将那条裤脚有裂缝的腿平摊在尹如烟大腿之上。尹如烟则把周忆的裤脚捋起一段,按着原来的线缝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且因为不方便,这缝起来就很吃力,也很缓慢,不长的一段裂缝,缝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此时,两人的腿脚都麻了,尤其是尹如烟,两条腿被压的又酸又麻的,站也站不起来。
对于此,周忆不知道是说感激的话还是说抱歉的话好,最后竟愣愣的,什么话也什么说。裂缝缝好了,尹如烟收拾起针线。
“好了,最后我打了好几个死结,以后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给拉裂了。”尹如烟像完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起内心也是无比的欣慰和满足,反过来要感谢周忆提供这样一个好的机会让她锻炼似的,脸上洋溢着自足的笑容。
也就在尹如烟给周忆缝裤子的时候,周忆的眼睛竟又湿润了,泪水涔涔的落下,胸前竟装了一衣兜的眼泪。也是怕尹如烟看见自己这样,周忆忙用手互在胸前,不让尹如烟看见。又想自己这样无端的掉眼泪真的是见很讨厌的事情,但又挂当时自己都不知道。
“没有想到你还会缝补衣服,”周忆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了,便这样说道,“我妹妹是决计不会做这些活的。”这后面加的一句更能突出尹如烟的贤惠和能耐似的。
“那有什么的,是女人都要学点这样的事。你要叫我做别的什么我也不会。”尹如烟笑答道。其声音婉转明媚,十分的动听。
“怎么不会,你不是还会演戏吗?”周忆对尹如烟的谦虚表示不信,且立马找出了这样一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