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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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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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母亲在一旁望着那些大学叹息,说,“好端端的东西就这样被毁掉了。你手里烧的那卷清代吴昌硕的画,还是你外公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的。现在也说没就没了。”

周忧一边烧一边说,“这有什么办法呢?留着是我们的祸,烧了只是我们的错而已。我想要是外公好在世的话,只会选择后者的。”火光照在她们脸上,映出红彤彤的一片光泽。

周忧自家里回到学校,便时常跟着学院的造反派到处闹革命。这一天,她又跟着他们出去了。他们拉着贴了标语的横幅,举着红旗,喊着口号,一路朝着陈园走去。周忧他们原来这是去揪那个守园人。有人揭发那个守园的老人过去是个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柳思善”“坚决镇压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周忧随着众人一起喊着口号雄赳赳地闯进陈园。

这时正是八月,天空中依稀飘着蒙蒙细雨。整个陈园陷入一片混浊的氛围当中。小径两旁的几棵梧桐树叶泛黄,又经风雨侵袭,已经摇摇欲坠要掉下来的样子。

几个红卫兵见一座石碑上刻着墓志铭,把它批为封建残余,并一举把石碑推倒在地。然后大家又欢呼着一道进了陈园里那几间矮房,依旧是搜缴了一翻。最后把在一旁待命的守园人押走。留两个红卫兵把门给封了。“此屋已封,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六六年八月八号。”封条上面还盖着一个红色的章,“艺术学院造反派”。

批斗守园人的会场设在学校一栋教学楼前的广场上。守园人由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押着推上临时搭起来的批斗台。红卫兵把守园人的头使劲往下按,两只手则使劲往上提,形成一个标准的“喷气式”模样。

主席台旁坐着一排陪审的造反头目。只见坐在正中间的一个站起来讲话。接着便开始对守园人进行批斗。起先有一个红卫兵冲上台上,指着守园人控诉他的罪行。“一九一九年在山西的一个大军阀手下做事,开始剥削劳动大众,并破坏共和国革命。一九二六年屠杀了中共党员××。一九三七年复出为一名国民党高级将领,参加抗日战争。一九四八年,在淮海战役中曾残忍地杀害我解放军战士几千人,最后投降被捕。虽然当时出于人道主义我党并未对其处于死刑,但其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罪不可赦。……”

“柳思善,你还不招认你的罪行?”红卫兵念完他手中的一卷档案资料,又往守园人身上碎了一口,大声质问。彼时,台下有一个女高音带头喊起了口号。接着,口号便如潮水涌上岸滩,拍打在岩石上,击起千层浪。那声音一直持续到批斗会主席讲话总结。才让反革命回去检查交代,就此散会。

最后,守园人被两个人押着离开会场,他的头始终是低着的,眼睛始终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天空就在他的头上,静谧,苍凉,辽阔。他被推着走进一个厕所里,背后被人用脚使劲踹了一下。他打了个趔趄,一头撞在下水管道上,砰的一声,引来那两个人的嘲笑。“臭反革命,你还妄想翻天不成。”随之厕所的门吱嘎一声被关上了,隐约又听见上锁的声音。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听见蚊虫的嘶咬声和外面淅沥的雨打树叶的声音,一起一落,格外的亲切。

“哥哥,你知道吗?那个国民党反革命死了。”周忧从学校回家拿东西时对周忆说起学校的斗争形势,“就是陈园里的那个守园人,守园人,你记得吗?”

周忆脸色突变,忙问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有人揭发了他过去的事迹。我们学院的造反派便到陈园里把他揪出来了。就在几天前,我还跟着他们一起去的。他们把他押上批斗台上批斗。批斗结束后又把他关在厕所里要他写交代。谁知他当晚便自绝于人民上吊了。”

“他死的很惨。他用自己的衣服摞成一条绳子挂在厕所的两根下水管道上,然后就上吊了。第二天等人进去想揪出他来准备再批斗一次。结果那两个人见他的尸体在风里摇动着。两人差点没被吓死,连着赶紧跑出来报告说那个国民党反动派死了。”周忧说道。

周忆在一旁听着,却置若罔闻。

“哎,真是的,我还看见他们将他的尸体像打扫垃圾一样把他从厕所里拉出来。也不做什么检查,直接就叫车子把他送去火葬场了。那样子。人活到他那样,也算是——”

周忆瞪了周忧一眼,便起身走开了。他来到院子里,站在一个樟树下,被着一片浓密的树阴,婆娑恬静。这个时候,思绪如暴雨侵凌,望着这方影影绰绰的天地,满目的鸿蒙初辟,满目的宇宙洪荒。一切不过百年,人世沧桑变幻,斗转星移,惟有草木无知,却能现世安稳,朝朝暮暮,与阳光雨露同在。没有厮守,没有牵挂。也没有爱恨悲欢。

才又想起陈园。周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想念,决心到陈园去看看。那久别的园子,是否安好。

陈园此刻变的旧了,面目全非,一片狼籍。几棵常青的古木全被凄凉的烟云缠绕,诉不尽的落魄与不堪。那边的那块石碑也翻倒在地,露出血色的泥土。它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英雄,只是横遇末路,失足而已从此倒弃于荒芜的尘土中。接着又见池塘里残菏撑天,稀疏的枝干七零八落。几只飞鸟停在上面,然后风一起又飞走了。长空中留下几丝哀丽的鸣叫声。

周忆只身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想起曾经在此流离的时光。那些风景画从他的眼前一一掠过。像温习功课一般,青春再次辗转落寞。

再想起守园人,他的心里兀自升起一股凄凉的伤感。他仿佛看见守园人临终时孤苦伶仃的样子。他想他是怎样徘徊反复,怎样决绝无望,怎样痛下决心把上衣脱下摞成绳子,怎样把脖子套在绳子上,然后又怎样挣扎无措。他那时断然恣肆的眼神,他的慢慢窒息的五脏六腑。死亡终究还是到来,他的四肢垂落,鼻子呼出最后一丝气息,身体僵硬,心脏衰竭,思想荒废。

一个昔年的将士,多少笑,多少泪,多少痴,多少爱,多少恨,多少欲与求,多少功与过。就这样结束了,像尘土,像灰烟,人生纵使有再多的荣华富贵,再多的艰辛酸楚。到头来,不过是尘埋于土中的白骨与血肉。经意或是不经意,最后都要被遗忘,一切的繁华,只存在了几天,就都没有了。

到此为止,世界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别人仍在忙碌,在吃,在睡,在想事情,而他却与世长辞了,生命的结束,不需要赞美,不需要记忆,甚至连一个叹息都不需要。不过是死亡罢了。

周忆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百般不易,皆付谁知。人不过和朝生暮死的蝇虫一样,只是看了一昼的阳光和一夜的黑暗而已。存在不是本质,结束才是永恒。未生之时远比有生之年要长久的多。人是多么渺小卑微。

形同虚设。

就在周忆在一旁思索人生的大事之时,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这里。等那人走近,他才看见是沈鹃儿。两人相见,心里均生出几丝暖意,寒暄起来。

沈鹃儿问周忆,“周忧哥哥什么时候也来了这里?”

周忆回道,“才来一会儿。我听我妹妹说这里的守园老人出事了,便想着过来看看。”周忆再看,才发觉原来沈鹃儿也是一身绿衣手臂上挽着袖章。不由有些妒意。

“你别看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别人一定要我加入红卫兵的,其实我不想这样。又怕别人说我觉悟不高,说我不支持革命,是忘本。”沈鹃儿低声嗫嚅着,“那天批斗老人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见他们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就借口走开了。再后来又听说老人绝世的事,才等了这天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来看看。一来也是因为愧疚,二来也是凭吊。”

周忆听见沈鹃儿这样说,才想自己误会了,原来她竟是难得的知己,便安慰道,“你也不必太内疚了,毕竟,这也不是你的错,有所反思就好。”

“是啊!这世界真是变幻莫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一场大的变革,又是不分青红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冤枉的人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就说这件事吧,有多少人是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的,很多人都是迫于形势被迫无奈作出这样的个事来的。”沈鹃儿喟叹道。

“你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他们作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就算现在没有人追究,但以后还是逃不了自己的忏悔的。”周忆说道。

“谁说不是呢?”说着两人又想起守园人的死,均不由伤感,兀自低头静思。许久才镇定下来,又忆起往日在这里的情形。那时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其中犹见彼此的笑声和身影。不过是天真无邪的少年。

周忆呆呆站了半晌,才朝着那边的几间房子走去,想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的。刚至门前,便看见门上赫然贴着交叉的两条封条,那封条把他们拒之门外。两人不由失望起来,只好转到傍边的窗户前往里望,看见屋内的情景。那显然是被抄过的模样,桌椅倒地,四处可见被撕毁的衣物和书籍。无疑这是当天红卫兵来抓守园人时干的。

沈鹃儿也走过来,重新看看当时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干的事。她不由很愧疚地低下头。一阵哀惋之情油然而起。仿佛又见老人被抓。整个屋子都漂浮着阴魂不散的气息,阴森恐怖。

“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周忆喃喃叹道,“历史究竟要留给我们多少这样的废墟才算完呢?”

两人兀自站在屋外沉思,最后沈鹃儿才想起一件事来,“我看我们光这样做是不够的,守园老人的遗骨还在火葬场,他又没有什么亲人,竟连个收尸骨的人也没有。”

沈鹃儿的话提醒了周忆,他也附和道,“我们去帮老人收拾遗骨吧!不然,他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两人居然能想到一起去,可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还是有良心这样东西保留于世的。商量一阵,两人便偕同着一起去了火葬场。

到达火葬场,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一片灰暗,蒙蒙胧胧的。火葬场四周不时有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随处可见送殡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悲怆的气味。在这个年月,死人像是赶场似的,都赶着这个时候来这里报到。

接着两人跟着人走进火葬场。不宽敞的空间里,随时都能捕捉到魑魅的影子。沈鹃儿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免觉得不安宁,心里始终惴惴的。她跟着周忆,一直朝里走,身边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人均是行色匆匆,从表面上看,脸上无不呈现出忧郁的神色。猜测应该是来收殓的或是送殡的人,是死者的家人或是好友。其中还不乏有小孩子,那些孩子随着大人进进出出,脸上也是与那个年龄不符的惊恐和凄然之色。似乎是一时间失去某个重要的亲人,祖父,祖母或是父亲母亲。整个人看起来呆滞而缺乏灵气。

周忆与沈鹃儿只管往前走着。他们穿过一条阴森昏暗的走廊,找到办事处,向管理人探询守园人尸骨的寄存处。那人查找了一本书册的资料,便带着他们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放置着许多骨灰盒骨灰罐,均是几天前的且暂无人来认领。两人按顺序逐一查找,终于在一个贴有“八月九号柳思善”等字标签的罐子,确认那是守园人的尸骨之后,周忆把他捧起来。

出来登记,沈鹃儿与周忆见家属这一栏,一时面面相觑。然后周忆果断地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签完后交了火化尸骨和骨灰罐的费用,才报着骨灰罐从里面出来。

走出火葬场,已经天黑了,抬头可见稀疏的星辰挂在天幕中,荒凉而黯淡。沈鹃儿问周忆该怎么办,是回学校还是回家去。这一问其实是对周忆手中的骨灰罐提出的疑虑。周忆其实也是惘然,原本只是想到陈园凭吊一下,却不想最后到此来替老人收拾遗骨。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一无所知的样子。这才发现这一意气之举将带来这么一个麻烦。两人都不是老人的家眷,本没有义务和权利去做这些的,且如今若把骨灰罐带回去,不知道湖会引来多少人的注意。怎么办呢?两人不由手足无措。前边就是汽车站了,必须赶快作好决定。

“老人以前说过死后希望有人能把他的骨灰撒在陈园的土地上,说是可以滋养一方草木。”周忆说道,“但现在已经很晚了,撒骨灰只能等到明天。”

“你的意思是把骨灰罐先带回陈园,明天再来骨灰撒了?”沈鹃儿问到。

“不,我想把骨灰先带回家里,那样更安全一些。”周忆郑重说道。

“可是你那样做被你家人看见了,你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我不让他们看见就是了。带回家去总比放在陈园里强一点。”周忆主义已定,沈鹃儿也不再反对,只好随他。两人一道上了公共汽车,一个回了家,一个去了学校。再说周忆回到家,小心地把罐子藏好,竟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一行为真是不可思议,但同时也觉得心安理得。

翌日,周忆带者骨灰罐,悄悄地去了学校。等他到达陈园,看见沈鹃儿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彼此更觉的心领神会,默默揭开罐盖,一人抓出一把灰土,往林地间慢慢播撒。林子里此刻非常安静,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并无别的人进来,因此,他们亦能安宁地把骨灰洒落在土地上。

刚触及骨灰的一刹那,两人都有些颤栗。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的,觉得无比庄重和肃穆。此刻他们手心里,抓的可是另一个人的骨灰啊。当那些骨灰渐渐洒落,蓦然间,仿佛看见岁月蹉跎,生命的无常,如此可悲。曾经的繁华几度,曾经的辛酸几斗,曾经的零丁几深。等到尽头,却都作古,从来都是路远马亡,殊途同归。又由此及彼,想到自己。是否今后也会重蹈覆辙,最终归于尘土二字。历史尚是悲剧的重演,个体的命运更不足为惜。

两人撒完骨灰,方又默默祈祷了一翻。内心深处,一直被那么多的为什么纠缠着。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欢喜?为什么相识?为什么分别?为什么残忍?为什么心疼?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

周忆从学校回到家中,终日郁郁寡欢。年少时候目睹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在他内心留下阴影。于是开始计算人生的意义。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不出去。唯一所做就是温习他的绘画功课,是能心无旁骛地作画。至于外面的世界,他也失去了解的兴致。人生不是该为那些无聊的事而存在。

然而却因为他给守园人收尸的事,他又一次被人打搅。那天,他妹妹从学校回来,向他问起那件事。

“哥哥,我听沈鹃儿说你们两人竟瞒着大家给那个国民党反革命分子收尸。你们也不事先向组织说起,真是太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做后果会有多严重?”周忧疾言厉色地说道。在她看来,沈鹃儿和周忆的举动简直是骇人听闻。她一方面埋怨自己的哥哥不明事理,另一方面又担心沈鹃儿会把周忆出卖。“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沈鹃儿脑子糊涂了,你也跟着她一起糊涂了。”

“是我先提出给守园人收殓遗骨的,和沈鹃儿无关。”

“呵,你还学会替人辩护了,你还越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还要逞能。”周忧听周忆并无悔改的意思,更加生气。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周忆昂首说道,“要不人死后总要有人给他收拾尸骨。”

周忧这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向周忆进行一次深刻地思想教育了。她的声色缓和了许多,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说,你这固然是善举,可你也得分析好形势,那守园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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