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们一样的乘员,那么它又会有什么特别呢?它一样没有了记忆,一样对环境不适应,它要看见我们,也一样的恐惧,以为我们是阴谋者。”生物摇摇头,说:“你是说,它在躲着我们,防范我们,猜测我们?”同类哈哈一笑道:“你说一个生物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别的什么吗?我觉得没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它又会怎么样呢?我们需要从三人中选一个指令长吗?我看还是让它要怎样就怎样吧。”生物说:“不需要选谁当头,但我们可以减少每个人的值班时间,用余下的时间来恢复记忆。”同类说:“可是食物就得按三个人来分配了……”同类突然缄口,突然又哈哈一笑。
当生物终于反应到同类道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时,场面便有些尴尬。生物一直忘记了第三者也要进行新陈代谢才能活着,可见记忆的丧失是多么危险。“如果它与我们一样是船员,它是应该有一份的……飞船本是为三个人设计的。刚开始我们不是努力找过它么?”生物这样说,在内心中拼命否定什么又重建什么。它是那么的胆战心惊,以至于都不敢去看同类的眼睛。“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你就当第三者不存在吧。”同类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便这么说道。
生物承认它说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逻辑的混乱,而唯一的断线头又在随时间的退潮一寸寸从它手中滑脱。它在线索离手的一刹那,又回忆起了某些东西,但它没有把回忆起的向对方言说。它们仅仅达成协议认定第三者并不存在,因为它们需要它的不存在。跟着建立了另一项制度,在取食物时必须两人同时在场,并进行登记。尽管达成协议否认了第三者的存在,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条对食物舱进行保卫的规定。一个明显的事实:由于它们的生存,食物确在一天天地减少,但这是一个刚开始没引起注意的特别事项。对于“吃”的忽视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同类是什么时候留意这个情况的?生物因为怀疑对方的记忆恢复得比自己更快,便第一次对同类产生了戒备之心,这种戒备甚至于有时盖过了对第三者的戒备。生物企图否认这种情绪,它希望到食物刚好用完的那一天,飞船在一个地方落下,有人告诉它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确设计的玩笑。哪怕它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实验,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包括失去记忆。可是,万一要不是这样,会怎么呢?同类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却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这几天越来越寡言,是生物担心的。生物希望叫同类一起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无法开口,它不再认为商量能解决什么。而实际上,现在它们已开始对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字斟句酌起来,先前那种古怪的闲谈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那个想法不断浮现:会怎么样?它们都会灭亡,还是……其中一人会灭亡?
生物的心让这个念头激励着,冷冰冰地越跳越凶。跟着,大段时间里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个新的想法,同类说没有第三者是对的。
因为它就是第三者。
最后的X餐
事实是,飞船上一共有三个生物(或三个“人”)。事故发生后,同类最先醒来。它发现出了事,便杀害了一名同事——为了独享食物,然后又来加害于生物,这时生物碰巧醒来了。生物想:换了我可能也会这样做。
要不就是这样:同类在控制飞船,它装成失去了记忆而实际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呢?当然是一个阴谋,而生物是它的人质。这艘飞船的使命,极有可能肮脏卑鄙。生物要使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就不能没有思想斗争。它是坏人还是好人?它是好人还是坏人?它要不是好人会不会就是坏人?它要不是坏人会不会就是好人?它要是好人我该怎么办?它要是坏人我又该怎么办?
唉,它怎么连以前的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不知已流失到了何处,这是没有人来管的。生物和同类羞羞答答又一块去取食,轮到由生物登记。它查了一下,原本堆得山似的舱里,各种食品已去掉三分之二了,就它们两人,消耗量也是很惊人的。由于有了那种新想法,它看同类的目光跟以前不一样。它有意只取不足量的食物,然后它注意观察同类的反应。生物看见同类的眼睛时不觉愣了一下,布满血丝,似乎有怀疑和阴毒在其中一闪。它吓了一跳,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同类并不待生物捕捉到什么和证实什么,便表现出高兴和理解,拿了份饭便乐滋滋吃去了。生物也开始吃自己的一份,这时它发现量确实太少了。同类便过来把它盒中的一部分扒拉到生物盒中,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使生物的脸孔热了一下。它也不让对方捕捉到什么,便堆起笑容说:“干脆再到舱里去取一些吧。”同类用手压住生物的肩膀不让起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们必须节省。”它说,“我的确不太饿,你需要你去取一些吧。”生物便惭愧有加,它努力不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以使它觉得自己的软弱,但内心情绪却终于释放于脸面。生物察觉到对同类的疚意中充满厌恶,这时它就像一个刻薄的可怜虫被人看穿了心事,但生物发现同类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尤其使它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惧。这时,同类便静静地看着生物的鼻子尖说:“到了目的地一切都会好的。等我们恢复了记忆,我会发现,你原来一直是我的好搭档呀。”听了这话,生物忙随口答道:“尤其是现在这样子,我们面对同一个问题,克服同一种困难,这将是多么宝贵的记忆呵。我一定要把这次航程中的种种事情告诉我们的后代。”
可怜的生物便又反复起来,一会儿觉得同类之外还有第三者,一会儿又觉得同类便是第三者。但它的想法并不能阻止食物仍在不断减少,并且减少的速度有些不正常。它们加强了守卫,却没有发现小偷。在没有捕捉到第三者之前,生物只好再次疑心同类在值班时偷窃了食物。它开始监视它,生物从主控制室舱门上方的小圆孔观察它的工作,一连几次它发现它甚为老实,它的背影写满忧患意识。它那么专注地注视一无所有的太空,的确让人感动。每当这时生物便深知自己错怪了人,但同时它又非常热望它去偷窃食物。飞船上缺少一个罪犯,这样便不能证明另一个人的合法性。生物拍了拍大腿,知道自己又开了一窍,然而终究使它不安的是同类的无动于衷。它知道它在监视?而它会不会反过来监视它或者它早已开始监视它?生物便这么胡思乱想着,思维不断地颠来倒去,突然涌起了思乡之情。它回忆起在它原来的世界上,它并不这么贪吃。
过失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继续像大江东去毫不反悔。飞船仍坚持它顽固的航程,无尽无头。生物和同类都更为沉默乏味,它们早已不再提第三者,但似乎大家都有同一种预感:冥冥中的第三者不久即要露面摊牌。是吉是凶,一切将真相大白。但就在紧要关头,不幸的是同类发现了生物在监视它。这打破了一切预定的安排。
它刚把头回过来,便与生物透过门洞的目光对个正着——就像那次生物和第三者陷入的局面。同类无法看见生物的整个脸,就如同那次生物与第三者对视。同类或许以为碰上了第三者,它明显有些慌张和僵硬。然后,它开始缓缓从椅上站起来,这竟也花了那么长时间,而不像生物当时那样猛然一跃。同类开始向生物威严而奇怪地走过来,轮到后者僵硬了。同类身后洪水猛兽般的群星衬托着它可笑的身体。生物一边搜索解释的词句,一边想还有充足的时间逃跑,然而它却被一股力固定,在原地没动。生物知道自己的眼睛这时也一定布满血丝而且充盈着怀疑和阴毒,因为它看见同类越走近便越避开这道目光,而且步伐颤抖着缓慢下来。生物相信到这时同类还没认出它,它要走还来得及。同类走到门前停住,伸出手来。生物绝望地以为它要拉门的把柄,但那手却突然停在空中,变成了僵硬的棍子。同类的额上渗出血汗,仅仅是一瞬间,经过长途航行中时时刻刻神经折磨的这个躯体,便在生物面前全面崩溃,昏倒了下去。这真是出乎生物的意料,它忙“嘭”的一声推开门,进去扶起同类,拼命掐它人中,一会后它睁开了眼睛。
“你疯了。我死了,你只会死得更快。”同类这么叫着,恐怖的眼白向外溢出,使劲把生物的手拨弄开,它一定以为生物要加害于它。生物大嚷着:“喂,你看看我是谁。”同类却闭上眼,摇头不看。生物这时犹豫起来,最后它决定把同类弄回休息室,但在出门的瞬间,同类猛地掐住了生物的脖子。
“叫你死!叫你死!”它嚷着。“你干嘛不早说,”生物向它吼道,“既然心里一直这么想来着!”
生物很难受,眼珠也凸了出来。生物掰不开同类的手,后者拥有相当锋利的指甲。生物便仰卧在同类的身下,用牙乱咬它的衣服直至咬破肌肉,膝盖则冲它小肚子猛顶一下。这串熟练的连接动作使生物意识到它很早以前可能有过类似经历,它全身酥酥的而且想笑。同类立时便昏过去了,生物便翻了一百八十度,攀上了同类的身子。它咬它面皮也掐它脖子,这回它处理得自然多了。同类喘出臭气,生物看见它脖子上的青筋像宇宙弦铮铮搏动,不由畏缩了一下。同类便得了空挣扎,生物便复又加大气力。同类不动了,生物以为它完了,不料同类又开口说话:
“其实我一直怀疑你就是第三者……”
生物一对眼珠开始淌血,血滴到同类的额头上,又流到它的眼角。同类怕冷似地抽弹了一下,生物的小便就在下面汩汩流了出来。生物证实同类确不能再构成威胁之后,便去搜索它的房屋,把什么都翻得凌乱。它没有找到足以宣判它死刑的证据,这才醒悟并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什么生物(或一个什么“人”),就像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生物开始感到小便流尽后的一种凄凉,一切只是一个意外的失手。生物答应自己一定要好好原谅自己,这时它也没发现同类偷窃的食物藏在什么地方。生物做完了一切,全身困倦,横躺在那三张椅子上,这时它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它。它浑身一激灵,四处寻找,然而仍然只有白色的金属墙。墙上的门紧闭,再没有什么物类倚立。可是生物打赌的确听见了某个呼唤,尽管它以后再没重复。之后它产生了强烈的毁尸灭迹的愿望,但试了种种办法,都没有成功。没有器材、药剂,也找不到通往宇宙空间的门户。
性别之谜
余下的时间生物便吃那些剩余食物,以消除那种周期性的不适感觉。尸体便在一旁腐烂,它就用食物的残渣把它覆盖,免得气味散发得到处都是。许多次,生物以为还会从门洞中看见一双监视的眼睛,却根本再没发现。那三张座椅仍然静静地原样排列,一张属于它,一张属于死人,另一张呢?生物没有兴趣再为这个开始就提出的问题寻找答案,它便去看星空,它是凶杀的目击者。生物便暂定它为第三者,以完成自我的解脱。它在自己的壳中航行,不知为什么,危险和紧张的感觉依然存在,而且另一种孤单的心绪也袭将上来,渐渐化为一种欲哭无泪的氛围。生物想不出再该干些什么,这个时候它便有与尸体聊天的冲动。等到剩余的食物吃完一半时,没有目的地将要出现的任何迹象。生物又开始吃另一半,即原来属于同类的口粮。口粮消耗殆尽,它便去吃那具尸体。
生物想:它说我会死得更快是没道理的,这人真幼稚。
噬食裸尸之时,生物才注意到了它的性别,它承认这一点它发现得为时太晚。
这艘飞船——现在生物怀疑它真的是一艘飞船——便随着它的思绪飘荡,继续着这沉默似金而似有若无之旅。
作者小传:韩松,一九六五年生,四川重庆市人,现在北京新华社对外部工作。作品有《青春的跌宕》、《宇宙墓碑》等。认为写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科幻作品应对人生有所启示。好的科幻作品,除了幻想和科学外,还应有好的文学性和商业性,有现实意义和思想深度,能雅俗共赏最好。个人感到非常得益的一件事是长期阅读《科幻世界》和中国科幻前辈们的作品。中国科幻要发展,需“吃水不忘挖井人”。
主持人的话:作者运用意识流的手法,不拘泥于对人物、情节的刻画和叙述,只侧重于心理剖析,独辟蹊径。(吉刚)
马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