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籍的驸马,满朝之中,唯有凌德恺一人。
这事一旦传出去,昌隆帝定会生疑。
慕容祯道:“我照实回禀,皇上已令刑部会同大理寺彻查凌驸马的底细。”
也就是说,凌德恺很快就会知道,云罗原是谢如茵之女。
云罗无奈摇头,“我知母亲滴血为我解渴,却不知她给冯氏割肉食用之孝……”这是《铡美案》的情节里,秦香莲做过的事,怎的落到她母亲身上,有相似,亦有所不同,相似的是凌德恺杀妻灭女,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包青天,而她更是在艰难之中长大,怀揣着替母讨回公道的信念坚强地活了下来。
她要的不是这个结果,是要凭自己的能力打垮凌德恺与神宁。
慕容祯道:“蜀郡回京途中,遇见不少商队,大家议论最多的还是这些事。甚至有说书艺人从蜀郡出来,一路讲说《春晖圣母传》。”
说书人的记忆总是出奇的好,听过一遍,就能记个大概,听上两遍便能记住十之七八,再加上各自风格不同,加上一下他们自己的描述,就会有不同的故事版本,或同情谢氏的,或愤恨当朝变心驸马的,或怜惜幼女的……
“阿祯。”她轻呼一声,心乱得一片狼藉,“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慕容祯站起身,他今儿来见她,要说的是这件事,道:“皇上对这事多有忌惮,人言可畏,凌德恺若真是杀妻来女、欺君罔上,就算皇上不追究,朝臣也定会弹劾。皇上同意将郑三小姐许配吉祥候为嫡妻,凌雨裳降为平妻,二女同嫁谢畴,奉旨完婚。”
蜀郡发生的拉二连三怪事足让昌隆帝动摇最初的决定,凌雨裳行事不端,若再有个杀妻灭女的父亲,另又有杀元配夫人的母亲,光这些,凌雨裳的才德就不配嫁给京城名门谢家。
云罗欠身道:“多谢!”
慕容祯心头一寒,“罗罗,经历了这么多,你在我面前还要这么客套?”
云罗勾唇一笑,苦涩的,“你稍等,我有样东西给你。”
她转头对水仙道:“把我小抽里那本《孤女传》取来。”
水仙应答一声“是”,取了蓝皮册子来。
云罗道:“关于我所有的,都在这本上了。阿祯,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有个人知道我身上发生过的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一切么,都在这上面了。”
曾经,她怕人知晓她的秘密,现在却被自己的一切都坦承地告诉他。
慕容祯一脸心疼,她还这样的年轻,却时常受到性命的威胁,“你别想多了,再过几日,蜀王世子的冰狐就该送到了。”
云罗莞尔一笑,看他携着小邓子远去。
正文 312 弹劾负心人
云罗依是呆在归鸿斋里修改戏文,每日早上去贵妃宫里请安,坐上片刻便回来。
几日后,她整理好心情,领了虎妞、水仙到百乐门公差房。
刚进院子,右副门花无双便急呼一声:“门主,你总算来了,我正有事找你呢。”
“公差房里说话。”
几人进了门主公差房,移到小议事厅里说话。
花无双面露忧色,云罗令虎妞到门外候着。
花无双又看了水仙,水仙说要去取新鲜热茶来,亦退了出去。
“门主,洛阳印书坊接了一笔单子,有蜀郡无名氏写了一本《春晖圣母传》,首印五千册,前日已在洛阳文房铺开售,昨晚便有一千本到了京城各大文房铺,今晨就要开售。”
就是说现在就要售书。
云罗心头一紧,起身道:“水仙!”
水仙提着热茶壶,飞奔进来,应声道“门主”。
“你马上去文房铺,购买一本《春晖圣母传》来,越快越好!”
水仙应是。
花无双道:“大茶园的说书先生,昨晚买了两本来看,今儿上午就要开说《春晖圣母传》,昨儿得到消息的人不少,一些爱听说书的老顾客今晨早早就预订了茶位。”
整个京城,患有心疾,年龄在十*岁间的只有云罗一人,云罗是孤女,正合了她的身份,而已经有人知晓谢如茵的女儿闺名唤作云罗,到时候人们不难联想到云罗公主。
水仙很快回来,气喘吁吁地递过《春晖圣母传》,云罗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是“梓州东溪县杏花镇谢家村有哑巴谢如山,年方四十有五,这日夜里突做一梦,竟是一蓝袍白底碎花妇人来访,宛如生时。打扮端庄、容似桃杏,面含悲色,道‘族兄,我乃如茵。你可识我耳?’谢如山寻思良久,方才忆起这是自家族妹,早年嫁至凌家,已失去信讯十余载也。谢氏哭诉:‘我得天帝垂怜位列仙班,虽喜却更忧。’谢如山问:‘不知族妹有何忧心事?’”
后面便是谢如茵的讲叙,从她年至十五,由姑母保媒说与凌家庄的秀才凌德恺开始,点点滴滴,便是其间许多事连云罗也不曾知晓,有些云罗隐约知道一些。与上面所说无二。
这世间,难道真有鬼怪之说?
云罗匆匆翻看完毕,不由得整个人怔住。
她与谢如茵之间的点滴,原是她才知晓的事,也被人写入这书中。这书里没有贬斥谢如茵半句,更多的是同情,是对凌德恺贪慕荣华富贵的指责,更有神宁残害弱女的愤怒,从谢如茵生前如何敬孝冯氏,到含辛茹苦地襄助夫君,再到她看到凌德恺毒死小猫。警觉凌德恺动了杀意,抱女逃亡,不曾想到了洛阳郊外,得遇凌德恺与神宁派来的杀手,最终丧命黄泉,幸好云罗得遇九华山的空明大师。方保全性命……
故事就跳到谢如茵于地府受苦,却心系留在人间的幼女,几番逃出地府探望幼女,后来又得知幼女被富贵人家盗为女儿,原以为可以转世投胎。不曾想突然惊闻幼女被收养的大将军一脚踹了半死,放弃投胎再到人间探望女儿,于幼女昏迷之中相伴、鼓励……
幼女醒来,却因伤及心脉不治落下心疾,谢如茵欲求良方,却遍寻不着,每一次从地府逃至人间探女,抓住后都要接受刑罚,烈火之刑、鞭笞之苦,写者若亲见一般,令看者动容,一个母亲的爱,即便死了还在延续,就算化成鬼也不敢罢手,只想守护自己留在人间的幼女。
云罗看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滑落,这合了她以前的看法:母亲就算不在人世,也一定在某个地方关注着她。
花无双道:“听闻,这是无名氏根据蜀郡谢如山口诉整理出的小说,因怕得罪当朝权贵,不敢署其真名。见你伤心,想来这小说写得还算真实。”
还算真实……
云罗一直想用另一种方式独自面对这一切,而近来发生的事,打乱了她整盘计划。“水仙,你帮我约百乐门说书人徐先生,稍后我要见他。”
水仙应声。
花无双心下微愣,“你怎知道今儿说《春晖圣母传》的人是徐先生?”
云罗见徐先生其实另有用意,不是问说书的事,“花姨,你先忙吧。”
花无双面露悲伤,她未曾想过,年幼的云罗亲眼目睹父亲派来的杀手害死她母亲,该是怎样的绝望,从小她的身上便流露出与众不同的睿智与不俗,“云罗,你还有我,还有你玉姨,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相熟数年,她们虽无家人,却形同家人。
泪,潸然而下。
她含笑哭了,有时候笑着流泪,比单纯的伤心更惹人心疼。
花无双温和地握着她的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希望你快乐。”
快乐只是一个词,离她却这么遥远。
那个站在背后的人是谁,缘何知晓这么多的事?
无论是谁,她一定会查出来。
云罗改乘花无双的轿子前往百乐门。
坐在百乐门只有贵宾能进迈入的花园里,在路边的石杌上落座,过了半炷香时间,水仙领来了徐先生。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袭得体的灰布长袍,带着几分儒雅气。
“徐先生,请!”云罗与虎妞、水仙道:“我与徐先生说说话,你们且退下。”
二人应声,站在远远地地方低声说话。
云罗倒了茶水递给徐先生,轻声道:“徐先生,你的催眠术可有授予旁人。”
徐先生微凝,眸露诧色,忙道:“这乃是我徐家的独门技艺,怎会外授?”
他近来一直在京城,不曾离开过,只能说明除了徐先生外,还有一个人学会了催眠术,就如同她昔日对付凌学武,这人也用了同样的法子。
“徐先生,学你催眠术的是袁小蝶?”
音落,徐先生面露惊色,她是如何猜出来的?
昔日她让袁小蝶寻的徐先生,然后又寻了小玉倾城,前前后后知晓徐先生懂催眠术的人只得她们几个人。
“袁小蝶……学会了催眠术……”看似质疑,但眸光犀厉,云罗有一双最明亮的眸子,犀厉似仿如刀剑,容人不可忽视,无法抗拒。
徐先生抱拳道:“袁姑娘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她心疼门主所受的苦,几番央求,在下实不忍拒绝,便答应传授她催眠术。门主对我们是有大恩的人,当年若不是门主救我内人和孩子,我怎能与她们重逢?门主又令人寻到了袁小蝶的嫂侄二人,还将他们安排妥帖,给他们置了田产房屋,袁姑娘无以为报,她能做的就是替门主敬一份心……”
袁小蝶的嫂侄二人寻着了?云罗还在等慕容祯回话呢,这就寻着了?
云罗心头一沉,轻声道:“多谢徐先生。”
“在下告辞!”
袁小蝶学催眠术,就是为替她尽一份心。
玉灵儿为了报恩,学了白蛇的故事,不是以身相报,而是投桃报李,哪怕为她而死也毫无怨言。
她总是想让身边人置身事外,玉灵儿、袁小蝶一个个都在帮衬着她,只怕这事连李万财和梁杏子也脱不了干系,更是连她的亲舅谢如茂也搅了进来。
原以为报仇是她一个人的事,讨回公道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却有这么多人静默地帮她。
正待上轿,却见谢玉本带了一个少年从暗处出来,谢玉本唤了声“妹妹”,目露怜惜。
谢玉柱讷讷地看着云罗,有欢喜、有意外,“你真是我姑母的女儿,是自幼失散的云罗妹妹?”
云罗欠身,落落大方,眸子里含着泪光。
谢玉本道:“父亲、母亲还有姑婆一家估计五月中浣便抵京城,我在京城另置了处二进院子暂作安顿。届时,妹妹多回家坐坐,也好一了长辈心愿。”
云罗颔首,“怕二进院子住不下,我着人另寻一处三进院子,且把这二进院子留给姑婆一家。”
谢玉本道:“今儿一起吃顿便饭,我在金满堂订了雅间。”
云*练地应了声“好”,携了水仙与虎妞随谢玉本兄弟进了雅间。
云罗让水仙与虎妞也一并坐下。
谢玉本点了云罗爱吃的菜。“近来朝中屡有官员弹劾凌驸马杀妻灭女、欺君犯上等罪,凌驸马想疏通大理寺,这回却是谁也不敢见他。”
谢玉柱面露愤色,厉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姑母对他们凌家如此好,变卖嫁妆供他读书,回娘家凑盘缠路资,一朝得中,杀妻灭女,这种人就该遭天打雷霹……”他挪了挪身子,骂骂咧咧起来。眼泪儿便哗哗流了下来,一面高兴与云罗相认,一面想到谢如茵惨死,就忍不住想哭。
谢玉本兄弟对谢如茵是真有感情的,待字闺中的谢如茵,一到农忙时节,便在家采桑养蚕、照看几个侄儿,谢玉本几乎是谢如茵一手带大的,直至谢玉本已经记事,谢如茵才出阁嫁到凌家庄。
正吃饭,便听外面传来一个丫头的声音,却是问一边服侍的小二:“大理寺的谢捕头可是在这里?”
正文 313 父女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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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本道了句:“妹妹且吃,我去瞧瞧。”起身出了雅间。
谢玉柱一脸不悦地道:“又是韩大小姐的丫头寻来了,上回是韩大小姐感染了风寒,之后又是要女人家吃的红糖。”
谢玉本曾与云罗打听韩金秀的事,许是时间久了,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来二往就熟络起来,韩金秀主仆一遇上难事就寻来找谢玉本帮忙。
谢玉柱低声道:“怕是来找大哥借银子给韩大小姐抓药,说是借就没见还过,大哥还说不让她还,唉……要是娘知道了,怕是又得训斥一场。”
韩金秀是失节女,谢玉本是鳏夫,两人倒也算合适,只是又有多少男子能接受韩金秀那样的女子。
用罢了午饭,闲聊了几句,谢玉本送云罗出来,看她上轿离开,方才舒了口气。
*
正往宫里去,冷不妨听水仙低呼一声:“门主,是凌驸马。”
宫门外停驻着一骑轿子,似已等候多时。
凌德恺捂嘴轻咳,站在路口上,云罗打起帘子冷冷地审视着这个人模狗样的亲爹,觉得这是个最陌生的字眼,陌生得等同敌仇二字。
她看他,带着恨。
他看她,满是怒容:“你非得逼迫亲伯父?”
亲伯父,听到耳里皆是讥讽。
今晨《春晖圣母传》的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为百姓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方才回过神来,越发确认当今云罗公主,正是他与谢如茵所生的女儿云罗,一打听到云罗的行踪。早早在宫门前候着。
“云罗只知,我义父乃当今天子、皇帝陛下。这所谓的伯父,我闻未所闻,不知这亲伯父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我倒有一个丧尽天良的亲父?”她一脸肃色。喷出怒火,面对凌德恺她无法冷静,心潮起伏,忆起当年他派杀手追杀她们母女,恨波袭来,她下了车辇,步步轻移,“曾有亲父,在他杀我母亲那日,在我心里他便死了。即便他还活着。也是一具丧尽天良的行尸走肉,一个道德沦丧的杀人恶魔。”
凌德恺原想好好与她说话,可云罗否认是她的伯父外,还骂他是丧尽天良、道德沦丧,扬起手臂“啪——”的一声便击了过来。云罗的脸颊一偏,目露寒光,心头的恨越发重了。
“凌驸马,你颠倒黑白,还能颠倒世道人心?你打我?你可知,我今日是皇上的义女,是当朝的公主。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就凭我是你伯父?”
云罗并不畏惧,眸光比以前列犀厉数倍,“我是我母所生,亦是我母所养,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自古道,养恩重于生恩。你害我母亲性命,便是我的杀母仇人!你毁我美好的家庭,便与我有毁家之恨!”
打她,这一巴掌让她更清楚地明白,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仇人!她一步步逼近凌德恺,眸光里掠过摄人魂魄的杀气。
凌德恺步步后退,有些害怕,“你……你这个逆女!”
“我是逆女,你是什么?杀妻灭女,丧尽天良,就凭你也配指责我?本公主上有父皇管教,下有教引嬷嬷指点,何时轮得上你说三道四?”
她不惊不惧,只有怒,只有愤,直将凌德恺逼至宫墙之下,再不能动弹,看着他如一只遇上了猫的老鼠,云罗突地笑道:“凌德恺,你是咎由自取,既然上苍要你悔过,你又如何能怪得了别人?自己行错了事,还可信口雌黄,说什么是我伯父,哈哈……可笑,我叫云罗,我姓慕容,何时冒出个凌姓的伯父来?”
突地转身,她的声音冷如寒霜,“别在这里乱认亲,我认不得你!”
蓦地提裙上了车辇,不多看一眼,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疼着,早前因为大怒顾不得疼痛,这会子方才觉得痛。
凌德恺,而今你是过街鼠,人人喊打,很快你就会身败名裂。
他愣立在宫门口,看云罗乘着华贵的车辇绝尘而去。
她那些话,便是承认她是云罗,是谢如茵的女儿。
近来,他亦得到消息,说云罗回京原是为复仇而来,很显然他便是她的仇人。
凌德恺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神宁府的。
神宁迎了过来,“你见着云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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