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有越来越重的愧疚。但今晨他吩咐大厨房给云罗最好的吃食便已经证明,他想弥补什么。
绣桃看着那碗鱼翅羹,“大太太捎话来,着奴婢和柳奶娘服侍二小姐把最好的都吃下呢,不能留下一丁半点。”
蔡氏感激云罗,是觉得在关键时候,云罗保住了她的颜面。要是萧众望真的一怒休了蔡氏,初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蔡氏余生都难以面对世人。事后,谁还管蔡氏是不是真的被构陷算计。就算被算计,也没有机会再查出真相,反而坐实了萧众望休她时的名目。孩子们无法接受自己有一个因犯七出被休的亲娘,而蔡氏原是临安府世族名门的小姐,只怕也再难做人。
绣桃满是欢喜地道:“大将军和大太太说,但凡是府里的好吃食,都先给二小姐呢。今晨是鱼翅羹,晚上还有燕窝粥,二小姐趁热快吃,鱼翅羹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
云罗低应了一声,心里多少觉得有安慰,不说多话,捧了鱼翅羹慢慢吃了起来,动作很慢。
柳奶娘一脸心疼,若在未病时,云罗吃饭很快的。自从病下,连吃饭都慢了,慢的还不是那么一星半点,有时候柳奶娘觉得萧众望那一脚仿佛在瞬间把云罗变成了另一个人。
云罗以前高兴时,会笑如银铃,而今只能微微一笑,笑得太猛都能牵痛心脉,就连吃饭时也不敢吃得太快,就是咽得太快也会胸口疼痛。
杏子歪着小脑袋,只觉云罗吃饭的样子很好看,一脸仰慕和崇拜的表情。
柳奶娘着实有些瞧不下去,乐呵呵地道:“二小姐快吃,莫要凉了,要不奴婢喂你。”
云罗摇头,依旧一下又一下地银调羹往嘴里送着。
以前几口能吃完一碗羹汤,而今却需要花比以前多出几倍的时间才能吃完。
如今,虽然胸口没以前那么疼得厉害,可如今吃饭时还是疼的。即便柳奶娘和绣桃都再三宽慰云罗:二小姐多将养,待明年春天时就能康复。
云罗想自己无法再和以前一样了,若真能康复许早就康复了,过了这么久胸口还是作痛,只怕这一生都得以这病相伴。“我也想和以前一样吃得快些,可一吃得急,胸口就疼得厉害。”
柳奶娘面露忧色。
云罗吃完了鱼翅羹,又在屋里弹了一会儿琴,教她弹琴的是春姨娘、夏姨娘……每思及到此,她就忆起之前自己四处奔跑的情形来。
柳奶娘每日都去上房,与蔡氏回禀云罗的情况。
待她到上房偏厅时,朱氏亦在,正与蔡氏说着府里的那些琐事。
“大太太,今晨二小姐吃了一小碗鱼翅羹,还和以前一样吃得极慢,奴婢催了一句,二小姐说吃得急了胸口就疼,就连笑时也是疼的……”
朱氏想到以前的云罗见天的像男孩子一般活泼,“这两月寻的名医、太医也不少了,有没有寻到能治这病的。”
蔡氏轻叹一声,再好的女儿,如今落了个病根在那儿,怎不让人心痛,“石郎中也说了,要不是云儿命大,只怕那一脚就要了她的命。我娘写了信来,要我把云儿送回临安府蔡家调养,想请李老郎中给调理治病。石郎中说京城的冬天干燥寒冷,云儿不适合呆在京城。偏大将军又说‘他萧家的女儿不去别人家住’。”蔡氏悲怆地笑着。
他踹孩子时,可曾想过那是他女儿,一脚下去直接把孩子踹飞、吐血。
绣桔进了偏厅,欠身禀道:“大太太,大将军从宫里带了两名太医来,已去拱璧楼。”
给孩子瞧病是大事,蔡氏挺着大肚站起身,朱氏道:“我陪大嫂一道过去吧。”
一行人到拱璧楼时,云罗正在小榻上睡着,一张脸依旧苍白无血,蔡氏、朱氏双双忆起泥菩萨的批命“女中至尊,梨花之貌”,那无血色的面容,可不真真像极了如雪的梨花么,原是这样的,只怕一早泥菩萨就知道云罗命里会有此劫。
两名太医先后给云罗诊了脉,年老的太医不由得低低地轻叹一声。
这是萧众望两个多月来第一次迈入拱璧楼,打了个手势,指着外面的小厅。
众人下了阁楼,太医在楼下的花厅坐下,绣桃备了纸笔,萧众望抱拳道:“二位太医,小女的病……”
老太医摇头叹:“唉……不过是个孩子,下手太重……”
蔡氏小心地看了眼萧众望。
萧众望这些日子原有悔意,如今又听老太医一说,愧疚之心更重,道:“还请二位太医设法治愈小女,届时本将军定有重谢!”
老太医道:“听乳娘说,萧小姐饭吃得急会心口疼,稍微一笑也会心口疼,更不敢咳嗽,一旦咳嗽心口会更疼……”
蔡氏原是知道的,此刻轻呼一声“云儿”,眼泪就滚将下来,“还请太医设法治好我女儿,她如今还不到六岁。”
037 薄命
老太医道:“且让令爱小心调养着,令爱年纪小,也许过上三五年病能轻缓一些,大将军和萧夫人若想痊愈,除非……”
“除非什么?”
老太医抬头,扫过萧众望和蔡氏,“除非能找到千年难寻的冰狐。”
“冰狐?”这等东西,他们闻所未闻。
年轻太医道:“相传冰狐乃是治心疾的良药。数千只雪狐里,会有一只冰狐。它生长在冰山雪野之中,毛皮洁白如雪,长着一双冰蓝色的眸子,令人称奇的地方是它所到之处,能在瞬间将花木冻成冰块,故而便有了冰狐之称。只要服食冰狐的血,萧小姐的病就能痊愈。”
萧众望隐约之间好似听人提过冰狐一事,惊道:“可是皇上正四下寻觅的冰狐?”听人说当朝贵妃娘娘便有从娘胎带来的头疼病,有太医说喝了冰狐肉便能康复的话,“难不成这冰狐血与肉都是良药?”
老太医道:“正是。其血能治心疾,其肉能祛寒邪,关节炎、头风病若食其肉便能痊愈。”
昌隆帝都寻不着的东西,他萧众望又哪里去弄,抱拳道:“有劳太医,还请太医给小女下一张方子。”但他可以与皇帝说说,要真是寻到冰狐,为云罗讨些狐血来。
老太医道:“令爱体弱,京城寒冷,对她的心疾多有影响,老朽建议还是送她去一个温暖潮湿的地方休养为宜,待过三五年后病情好转再接到京城。”
正说着话,楼梯口处突地传来一个女娃稚嫰而好听的声音音“太医。”
众人齐齐移眸,却见云罗披着外袍、扱着绣鞋立在楼梯上,捧着胸口,正一步步移来,许是胸口疼痛,她步步行来微锁眉宇,竟有说不出的令人怜惜,“太医,我的病是不是再也治不好了?”
萧众望大喝一声:“云儿休要胡说。”
“父亲!”云罗轻呼一声,依旧看着老太医,款款欠身,人不大可动作却流畅如水,“还请太医告诉我实情,如果寻不着冰狐血,我的病会如何?三五年后……”
老太医面露迟疑。
萧众望目含愧色,他真的好后悔,怎的对个孩子下了那么多重的手,这是他女儿,不是沙场的敌人。
蔡氏看着云罗殷殷期盼的目光,轻声道:“老太医就告诉她实情吧。”
老太医道:“小姐体内有一股真气护体,受伤之时若非这股护心脉的真气,只怕性命难保。小姐虽保住了性命,但深受内伤,若是成人受此重创,只怕从此就得久卧床榻。但小姐年幼,还能调养一二……”
“我想知道没有冰狐血,最好和最坏的情况会如何?”
这是一个小小的女孩,说出的话竟似个大人。
老太医早闻卫国大将军的长女聪颖过人,活泼喜人,谁能想到,这个可爱的女孩这一生都得以心疾相伴。“若是调养得好,两三年后心痛会减轻,只要不受刺激,能如一个正常人般的生活。若是调养不好,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小姐会有性命之忧!”
蔡氏痛苦的低呼一声,瞪大眼睛,带着责备地看着老太医。
云罗顿时有想哭的冲动,却固执地将脸转向一边,强行让泪水又流了回去,独自咽下,“太医是说,我也许会活不久么?十五岁、十七岁还是……”
朱氏心头一酸,落下泪来。
萧众望急呼一声“云儿”。
云罗愣了片刻,离开卫国大将军府回江南去,她不想死,她还有好多的事没做,没替谢如茵讨回公道,没看凌德恺落魄后悔,怎么能死呢?她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哪怕只能活十五岁,她也要做些什么。
花厅里一片静寂。
柳奶娘在意外之后,抹着眼泪儿。
蔡氏与朱氏在无声的哭泣。
萧众望整个人显得呆怔,那一脚他将自己健康活泼的女儿变成了病秧子。他是习武之人,手脚力道大,尤其是暴怒的时候就没个分寸……
他早就后悔了,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太医开了药方,朱氏对柳奶娘道:“让绣桃抓药回来。”
蔡婆子忆起昨儿蔡氏说的话,笑道:“请二位太医给我们府里的姨娘再瞧瞧病,有劳了!”
蔡氏点了一下头,这会子没什么比云罗的身子更重要了。她愁云满面,不是说是女中至尊么,这孩子怎就落了个心疾的毛病。
萧众望不说一字。
萧众敬从店铺里回来,听说萧众望带了太医回府给云罗瞧病,他身为二叔自然得关心一下自己的侄女儿,也来了拱璧楼。
一进来,就见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语。
柳奶娘正温声劝着云罗:“二小姐正病着呢,回榻上躺着吧。”
云罗却固执地立在一边,一动不动,不走也不说话。
萧众敬扫过众人,“大哥,这是怎了?”
云罗拿定了主意,轻轻一跪,道:“父亲、母亲,请允云罗回钱塘老家。”
“你……”蔡氏不愿意,云罗是为了保她才受的伤、得的病,“你小小年纪,回钱塘老家谁人照顾你。”
“自有钱塘老家的老忠仆还有柳奶娘母女。母亲,我呆在京城,你和父亲瞧我这个样子,自会心里难受,不如就让我回江南。”
柳奶娘则想云罗能活得更久,她几乎忘了,云罗并不是萧家的孩子,可这两年无论是蔡氏还是知情的朱氏,支字不提云罗是另一个人的替身。“大太太”她唤了一声,提裙跪下,“太医和郎中都说了,京城的冬天太过寒冷,不宜二小姐调养身子,请大太太和大将军恩准,让奴婢陪着二小姐回钱塘养病。”
萧众望不说话,云罗调养好了能如正常人生活,调养不好也许活不长。如果不是她病了,十年后,她定是这京城令人瞩目的女子。
朱氏知蔡氏是动过这心思的,想把云罗送到临安府蔡家养病,一则蔡大爷夫妇在,又有蔡老太太做主,自会将云罗照顾妥帖。“二小姐到底太小,若真回江南,不如先去蔡家住两年,待二小姐的身子大好,再回京城不迟。”
萧众望有自己的想法,萧众望觉得自己健在,他的儿女怎能住到亲戚家里。“不如……令人在临安府暂时置座二进的宅子,让云儿住到那里去。”
朱氏好奇的看着蔡氏。
038 提点
萧众敬道:“大哥何必多此一举,不如让云儿直接住到蔡家。难道这蔡家还能在乎几个药钱……”
朱氏伸手扯了他一下,低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萧众望是拿不下自己的面子,对柳奶娘道:“地上凉,快扶了二小姐起来。”
柳奶娘应声扶起云罗。
云罗道:“我先去临安府探望外婆,外婆自来疼我,少不得要留我住上一些日子。待得明年天暖,我就回钱塘。听说钱塘不乏有医术高强的郎中,爹爹以为这样可好?”
不是要常住亲戚家,而是去探望外婆的,她还是要回钱塘萧家的。
不过是换了个方式说话,萧众望顿时茅色顿开,笑着看着一边愁面的蔡氏:“好!你外婆最是疼你,你去临安府探她原是应该的。”
蔡氏挑着眉儿,还是一样的事,换个说法他就同意了。
萧众望道:“在你外婆家住几月就行,可不能长住。好!我瞧着这样不错,等过完年,你就和柳奶娘母女再绣桃去江南看你外婆。”
要是早前萧众望同意,九月时蔡氏就把云罗送过去了,“太医说了,如今京城天凉,若是年后送去又有什么意思?就让柳奶娘先收拾一下,挑个日子就送去江南吧,从长安到临安府不过是二十来日的路。我再让蔡婆子随行照顾……”
萧众望不乐意了,“你让云儿去蔡家过节?她要在京城过了节再出门。”他对不住这孩子,正想好好地弥补一番。
“入九后,京城会更寒冷,不利云儿的身子,尽早去江南的好。”蔡氏本还忍着,此刻不悦地道,“我说了我没害人,可你偏不信,竟对女儿下那么重的手……如今就知舍不得了,早知今日……”
萧众望怏怏不乐,面露尴尬,转动着眸子,换作过往,还不得发作起来,可今儿竟没驳辩,也没摆脸色。
云罗垂首道:“母亲不该怪爹爹,这原是女儿命里该有此劫。因劫在,或跌上一跤,或撞上一回,都会得这病。”
萧众敬忙道:“还是云儿懂事,大哥是个有福的,光云儿一个可不抵得我们三个儿女了。”
朱氏附和着道:“蔡大太太想念云儿了,让云儿过去看看她老人家,也解思念之苦,如此正好,正好!”
明明是养病,非说是探人,见过爱面子的,却没见过像萧众望这等固执地爱面子的。
萧众望坐直腰身,一脸威严地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太太回头张罗一下,既是云儿要去探外婆,礼物得备齐了。”他站起身来,“云儿,爹爹还有事,好生养病!”
“恭送爹爹。”
萧众望乐呵呵地看了眼云罗。
萧众敬跟着起身跟上,一脸羡慕,云罗的病全家人都知道是被萧众望一脚踹出来的,可云罗竟说原是她命里该有的劫。他扭头看着云罗,“你这孩子,越瞧越不像是五六岁的小姑娘呢?”摇了摇头,情绪繁复地离去。
蔡氏近乎呢喃自语地道:“再小的孩子,经过这么一场变故,哪有不变的,何况我的云儿原是聪颖孩子……”心头一酸,又想落泪。
云罗一扭头,对着蔡氏欠身,蔡氏忙伸手道:“你这孩子,好好的行这么大的礼做甚?”
“母亲,以后别再提云罗的病是因爹爹之故的话,相反的,云儿想求母亲答应一件事。”
朱氏笑了一下,与蔡氏交换眼神。
蔡氏道:“你且说来听听。”
云罗道:“爹爹虽嘴上没说,他心里定是难过的。云儿想求母亲令府中上下禁口,休提我的病是爹爹之故,相反的母亲还得放出风声,说我这病原是胎里便有的,更得设法为爹爹挽回好名声,说他是有情有义、是非分明的好父亲、好丈夫,更是皇上的好臣子、朝廷的好官员。”
蔡氏微愣,疑惑地看着朱氏。
朱氏拊掌一拍,赞道:“大嫂,云儿这法子好。如此一来,大将军更会对你心生感激,你伤了二小姐不提此事,他心里对你们母女又愧疚、又感激,他日定会加倍善待你们母子。挽回好名声,可不比你送他三个、四个美妾还管用,更能说明你是个晓轻重又贤惠的女子,有了这些事,往后遇事他也会再权衡几分。”
至少,不会在冲动之下胡言乱语,更不会动手动脚。
在他冲动前,他会想到,自己就是因为冲动伤了嫡长女,害得嫡长女从此失了健康成了病秧子。
蔡氏回过味来,问道:“云儿也是这么想的么?”
云罗点头。
蔡氏一怔,越发多了一抹赞赏的意味。
“书里说过,男人的愧疚、歉意比他喜欢你更让他刻骨铭心,因为愧疚会让他对你敬重,母亲需要的正是他对你的敬重。”
简单明了的一句话,连朱氏都意外地看着云罗。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竟说“男人的愧疚”让她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喷出入嘴里的茶水,朗声笑了起来。
蔡氏扭头看着朱氏,心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