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一看,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穿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内里是一件绣牡丹月季粉色亮缎氅衣,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已经叫身后的丫头解了下来;女子梳好的发髻上还簪着两支赤金衔南珠金钗,姣好的容颜挂着得体的笑意,明眸皓齿,便知这是八贝勒的侧福晋王氏。
这通身的气派,说是嫡福晋也是有人信的。
“奴婢给侧福晋请安。”起身等琬宁坐下,年夫人才拉着女儿一起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吧。”琬宁接过连翘递来的喜鹊登枝铜手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年夫人跟年氏一眼,才笑着道。
两人起身坐下,琬宁才真真看清楚年氏的模样。年氏五官才刚刚长开,但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穿着大红色百蝶穿花的衫裙,脖子上挂着个赤金镶莲花纹的项圈,簪着一对蝴蝶图案镶蓝宝石花钿簪,生得娇媚精致,看上去是随了年夫人的长相。
年夫人是年遐龄的继室,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自小长在南边。她跟年遐龄年纪相差较大,她嫁进年家的时候年羹尧已经到了记事的岁数,故而也不大敢在原配留下的两个嫡子前摆架子。好在她也算有儿女缘,刚嫁给年遐龄没多久便生了女儿年氏,然后随着年遐龄官位越做越大,来奉承巴结的人自然不少,等到年羹尧考了进士全家抬旗,已经养得年夫人爱慕虚荣的性子。
琬宁默不作声观察年夫人跟年氏的同时,底下的二人也在偷偷打量。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八贝勒福晋久病缠绵,八贝勒府都是八侧福晋一手打理。嫡福晋没有生养,八贝勒庶长子身子又弱,眼瞅着还是这位侧福晋的儿子健康聪慧,指不定以后整个贝勒府就该是侧福晋的儿子继承了。有这样手段的女子定不能小觑,年夫人虽然脑子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好使,可也明白有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
“前几日是小女无状,得罪了八贝勒,今儿奴婢带了些礼物来,专门给八贝勒赔罪的。”年夫人让身后的丫头献上礼单,“小小心意,还请侧福晋笑纳。”
“夫人客气了。”琬宁扫了一眼礼单,见上头均是些价值不菲的金银器具,微微挑起了眉,“那日是八爷送皇上御驾出京,他身子原本就有些不爽利,吹了风觉得头疼以致心情烦躁,倒不关年格格的事儿,夫人不必自责。”胤禩跟她说过,要是年家有人来拜见,送什么都尽管收下,然后传达他不怪罪的意思便可。到底年家如今归在四贝勒旗下,他就是再不喜也得看在自己四哥的面上。
年夫人听后才松了一口气,忙又笑道:“春寒料峭,八贝勒还得多注意身体才是。奴婢家中两株上好的红参,明儿叫人给侧福晋送来,也好叫八贝勒进步一番。”
琬宁抿了一口茶,却道:“倒不是什么大病,也不需要吃参。年夫人家的红参想必是品相极好的,不若留着给年公补补也好。”眼下谁不知道年遐龄病了,这些好东西还是留着你们家自己用吧。又吩咐连翘取来表礼,包括尺头两匹两个,内里各放着金银馃子一对,当做是给年氏的见面礼。
这样的见面礼比起年氏从别的官家夫人那儿得到的要寒酸不少,年夫人心里难免嘀咕,倒是年氏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再见到这份表礼的时候慢慢平静下来。说到底她们年家还只是皇家的奴才,有什么值得皇子侧福晋巴结的?她起身谢过琬宁的赏赐,神色淡然,倒叫琬宁另眼相看,看来年氏上辈子得宠也不光只有年羹尧的原因。
话不投机半句多,年夫人见琬宁有些冷淡,也不好再留下来,左右自己家中两个在朝为官的男子都不在八贝勒收下当差,索性寻了个借口,带着年氏告辞。琬宁也不留她们,让人送了出去,又叫琥珀跟连翘将年夫人送来的东西清点好放入库里,便不再理会。
“我瞧着那八侧福晋还真是清高。”上了马车,年夫人才跟自己女儿抱怨道。
“母亲胡说什么,人家是八贝勒侧福晋,女儿又见罪于八贝勒,难不成还要人家侧福晋和颜悦色?”年氏方才一直像闷葫芦似的不开口,琬宁也没有要跟她搭话的意思,如今听到自己母亲这番抱怨才说道,“这些天母亲还是别吩咐女儿出去了,省得又冲撞了什么贵人。京里不比从前在南边自在,一块牌匾砸下来都能砸到几个官宦人家,大哥跟二哥在朝中根基不稳,咱们还是先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她心里也是有怨的,自家二哥要好前程大可以自己去争取,她是有鸿鹄之志,也不愿意这样掉价巴结,一点都显不出女儿家的金贵来。
年夫人想起自家老爷如今还在病中,女儿又刚刚在八贝勒跟前被记了名,这段时间也想回避一下静一静,便同意自己女儿的话,只是道:“你二哥也是为了你好,灵隐寺主持说了,你以后可是有大造化的,咱们家的出身虽然进不得毓庆宫,可四贝勒素来跟太子交好,你入了四贝勒府,将来何愁没有好日子。”
“我知道的。”年氏咬了咬下唇,“只是如今说这些还早着呢,要是咱们现在就巴着四贝勒府不放,也不知别人会在身后怎么议论。左右当初陪在女儿身边的嬷嬷留在南边,不如母亲替我寻两位新嬷嬷,也好叫别人知道我在努力学习规矩,堵住她们悠悠之口。”
“此计甚好,回去我便叫你二嫂去办。”年夫人将年氏搂在怀里,“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也是盼着你能出人头地,给我争一口气。”年家将来也是年希尧年羹尧两兄弟承继,她虽然是嫡母,但毕竟只是继室,谁知道那一天老爷去了,他们两兄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年希尧倒也罢了,年羹尧分明是在算计自己女儿,要不是为了自己女儿将来的前程,她哪里会同意他的话要将女儿嫁去给人家做侧室。侧福晋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其实如今说到底如今也只是年夫人跟年羹尧的一片痴心妄想,四贝勒对年家虽然看重,却没有重要到要将他们家女孩纳入府。年羹尧一片想当然耳,以为按着自己妹妹的模样定能迷得四贝勒神魂颠倒,却不想四贝勒的年纪足以做年氏的阿玛,有了李氏那样温婉却心肠歹毒的例子在前头,四贝勒对这些楚楚可怜如小白花的姑娘家,已经生了敬而远之的想法。
年氏将头靠在年夫人肩上,叹了口气。她虽然是汉军镶黄旗出身,可家中毕竟根基尚浅,而且汉军旗中从未出过皇室宗亲的嫡福晋,她又自恃才情,不愿意仅仅是嫁入普通的王公大臣家。回京前她曾经到灵隐寺去求过一签,解签人说她此生必定大富大贵,恰逢二哥提议回京后先去四贝勒府走动走动,相中的就是四贝勒府后宅简单的环境。原本的四侧福晋李氏犯事禁足,其他女人要么家世不好要么没有生养,如果她选秀进了四贝勒府,以她的出身定能坐稳侧福晋之位。如果能想八贝勒那位侧福晋那样,便是更好了。
在琬宁不知道的地方,年氏已经将她当做自己奋斗的目标了。
第六十七章()
067章听戏
没过几日,外头便传来了年家请了四个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入府专门教导年氏规矩的事情。琬宁倒是有些惊讶,在她看来按着年夫人的性子肯定是想不到这些的,年希尧妻子冯氏素来不管事,年羹尧之妻叶赫那拉氏虽是纳兰明珠的孙女,但也断没有去管自己小姑子的事务,如此看来不是年遐龄的意思便是年氏自己的意思了。
如今年遐龄尚未病愈,想来是年氏自己的主意了。
“那位年格格倒还有些算计。”连翘一边给琬宁梳头一边说道,“听说年家请来的四位嬷嬷里,有两位是永和宫放出来的,有两位是钟粹宫出来的。永和宫是德妃娘娘的宫殿,钟粹宫素来又是秀女入宫选秀时的住处。这几个都是炙手可热的,倒叫年家将人都请到府上了。”
“年家是新贵,年遐龄又得圣恩,自然门路多。”琬宁拿起一支金镶玉步摇钗叫连翘给簪上,“瑚图里跟弘昕都起来了吧,叫人先端来早膳叫他们用了。等一下还得去大阿哥府上,马车都套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主子放心吧。”连翘道,“说来也怪,自从博尔济吉特格格进府以来,大阿哥便不常跟贝勒爷往来,今日倒是难得请主子过府听戏。”
“大阿哥……”自从封了郡王之后就上蹿下跳拉拢朝臣,便是纳兰明珠被罢官后也不知道收敛,如今怕是看到胤禩对博尔济吉特氏不咸不淡,才复又生出拉拢的意思来。毕竟胤禩是惠妃抚养长大的,看在惠妃的面子上,自然会帮助大阿哥一把。琬宁摸了摸耳上的金累丝灯笼耳坠,“走吧。”
春寒料峭,琬宁也不敢立刻给两个孩子换了春装,还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塞进马车里。弘昕还小,除了进宫也没到过外头去,所以今儿特别兴奋,扯着琬宁的袖子指着外头的东西不停地询问。瑚图里倒还好一些,不过也是精神奕奕双眼放光,到底在府里这么久也该闷坏了。
“姐姐看什么呢?”朗氏走到詹氏身后,说着风凉话,“人家请的是侧福晋而不是庶福晋,姐姐就算再怎么嫉妒也是没用的。”
“妹妹哪只眼看见我在嫉妒了。”詹氏转过来上下打量着朗氏,不屑地勾起了嘴角,“看来妹妹还是很健忘,有句话叫祸从口出,我还是劝妹妹一句,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现在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朗氏并没有像詹氏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而是浅浅一笑,用手扶了扶发髻上的宝石双层花蝶鎏金银簪,说道:“妹妹自然没有要教训姐姐的意思。不过是看着姐姐一个人‘可怜巴巴’在这儿,于心不忍而已。不过妹妹也奉劝姐姐一句,不是你的就别肖想了,仔细入魔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到时候拖累的可不止姐姐你一个人呢。”说罢,也不听詹氏怎么反击,施施然便离开。
詹氏阴沉着脸,半是嫉妒半是疯狂地看着琬宁马车远去的方向。凭什么大格格跟二阿哥可以跟着出门,而她的弘旺却得留在府中,难道她的弘旺就不是八爷的儿子吗?外头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王氏也不是个好的,看着贤惠,背地里还不是使劲打压她跟弘旺,为自己的儿子谋算,呸!
**使人疯狂,詹氏已经全然不记得,邀请的帖子仅仅邀请琬宁跟瑚图里还有弘昕过去,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弘旺。
郡王府里早就扎好了戏台子,琬宁领着瑚图里跟弘昕走过时,分明还看到府内粉砌一新的雕梁画栋阁楼亭台,心中一想便也知道了答案。钦天监跟礼部已经商议好时间,只等圣驾回京便要成婚。张佳氏虽然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康熙亲自赐婚的,郡王府里怎么样也得好好修葺一番。
“终于把你盼来了。”吴雅氏笑道。她看着好像憔悴了不少,淡紫折枝梅花纹样缎面的氅衣穿在身上显得不大合身,脸上浓妆艳抹,似乎想要遮掩住有些发黄的脸色。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琬宁认得其中一个,便是大阿哥十分宠爱的庶福晋阮氏,另一个却不大认得了。
“你又何必巴巴在这儿等,外头还冷得很呢。”琬宁注意到,今儿过府听戏的就只有她,心里便更肯定了,遂笑道,“今儿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招待我呀?”
“八侧福晋过府,招待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还没等吴雅氏开口,那个看着面生的女子就先搭话了。她穿着一件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的旗装,恰到好处的掐腰设计显得腰肢纤细胸部浑圆,梳得整齐的两把头上簪着一对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意,看来应该是大阿哥最近的新宠郭氏。
琬宁对这个郭氏也略有耳闻,她原是在郡王府当差的茶水丫鬟,费尽心思爬上了大阿哥的床,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阿哥最喜欢的妾侍,怪不得连吴雅氏这个侧福晋都要对她避让三分。不过琬宁对她却不感冒,看都不看她一眼,只跟吴雅氏并排一起走,边走边道:“我瞧着你瘦了些,可是身子不舒服?”
“也不是,是弘昉病了,我心里担心着。”弘昉是吴雅氏所出的儿子,这府里的二阿哥。她见琬宁完全不给郭氏面子,心中一暖,“先去屋子暖暖身子,我让人备了你爱吃的点心跟老君眉茶。”又叫来管家,“叫戏班子出去吧。”
郭氏有些不甘心,撅着嘴跟在后头。
因着外头天儿寒冷,所以座位并没有安排在屋外。而是搬来了好些个炭盆,将屋里烧得热乎乎的,门却打开正对着扎好的戏台。琬宁是客,故而吴雅氏先将戏单交给琬宁,琬宁也不推脱,点了一出《大闹天宫》,她倒不拘看什么戏,只是弘昕跟瑚图里喜欢热闹。吴雅氏接着点了两出,一出是《长生殿》,一出则是《木兰从军》。
琬宁注意到,这戏单在吴雅氏点完之后便直接给了郭氏,连阮氏都得靠边儿,不由得对郭氏在郡王府的地位刮目相看。
“这个戏班是爷出钱在养,我平日跟姐妹们素来无事的时候都会叫她们来唱戏。”吴雅氏说道,“听说贝勒府倒是清净,怎么也不想着养一个戏班子呢?”
“我哪有功夫,八爷又素爱清净,往后要是要听戏的,我便向你借就是了。”琬宁仔细一瞧才发现,戏台子上的基本都是女娃,只是妆容太厚一时看不出年纪。想想也对,郡王府里都是女眷在听戏,怎么好养那么多男戏子呢?
“八贝勒素来得圣心,平日门人往来也多,这些小玩意儿也是必须备着的,不然等需要的时候再去请,有时候就请不到叫得上名号的戏班了。”郭氏捏着帕子挡在嘴前,袖子微微滑落下来,露出雪白手腕上的一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微微笑道,“不过八贝勒跟咱们家爷亲近,到时候来借也无妨。”
琬宁看见吴雅氏的手狠狠握了一下,便知道吴雅氏定是很不喜欢郭氏随随便便插嘴。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对吴雅氏道:“大冷天的哪儿来这么一只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嗡个不停。叫我说,这样的东西真该打杀了了事。”
“郭氏,八贝勒岂是你可以随便攀扯的,还不快跟八侧福晋道歉!”吴雅氏心底发笑,收敛了神色后便对着郭氏喝道。这个女人真是没脑子,爷出门前都吩咐了对待八侧福晋时要好生客气,没教养的东西就是没教养,真以为爬了爷的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郭氏迟疑地张了张嘴,那句道歉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你也不要勉强她,想必这个大概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琬宁让乳母给瑚图里递去那碟栗子糕,“只是我眼拙,倒认不出这是谁了。可是去年选秀惠妃娘娘指给大阿哥的高氏?”
“这是爷新纳的侍妾郭氏。”吴雅氏横了郭氏一眼,“还不过来道歉,要我告诉爷你今日出言不逊吗!”
郭氏这才不情不愿地低头请罪。
“侧福晋不要跟她计较了,她本就只是包衣出身,又刚刚得了爷的宠爱,规矩上难免有些不妥,等教导几个月便会好的。”一直沉默的阮氏这时也开了口,只是话里话外都是在贬低郭氏,说她出身不好又没规矩,偏生郭氏像是听不出来那般,一回到座位上便又精神抖擞地得意起来。
一边的瑚图里吃点心吃得正欢,听到阮氏的话后便道:“学规矩也不难,我在乌库妈妈那儿听说过,找几个厉害的精奇嬷嬷便可。”
阮氏莞尔一笑,道:“格格这话说得好。”见瑚图里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