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秦无夜悠悠走到堂边酒池,顺手取了一瓶酒丢了过去:“算我失言,以酒赔罪。”
叶孤影接过酒瓶,笑道:“以前倒是没见你喝酒。”
“我合欢门下,岂能不饮酒?”秦无夜微微一笑:“我不但喝酒,其实我也能作歌的。”
“哦?”夤夜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唱来听听?”
秦无夜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仰首灌了一大口酒,打着节拍悠然而歌:“有人说,江湖是开了一坛陈酒。蕴藏春秋,才敢敬旧敌新友。”
夤夜抚掌道:“好歌。”
“纵然一剑在手,怎及他自谋算运筹,悠然一扇轻收”
叶孤影愣了一下,这是唱她自己与薛牧?秦无夜心中对薛牧居然这么佩服。
她的歌声飘荡在冷寂的宗门,糯软轻灵,听在人心里,甜而不腻,醉而不伤,实在很好听。夤夜忍不住道:“感觉你比千雪唱得自在呢”
“罗千雪啊我只是唱我心,爱怎么唱怎么唱。她是践行者,需要唱给别人听,可没我这么随性逍遥。”
“比如玉麟?”
“比如整个玄天。”
罗千雪此刻正在玄天宗大演武场举办演唱会,玄天宗绝大部分年轻子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理论上道宗讲清修,不该让这种风月入宗门,可罗千雪传达的是星月宗的友善之意,这个拒于门外就是外交问题了,问天道人也不是古板之人,拂尘一挥,干脆在宗门大武场开办了盛会,允许所有弟子来看舞听曲。
道士清修太无趣,可想而知这难得的风月会让多少玄天门下趋之若鹜,就连不少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都难免动了清净心,在山岗高处悄悄看。
结果罗千雪带来的不是什么心旷神怡的歌舞,而是来剐心的。
“不如将往事埋在风中,以长剑为碑以霜雪为冢,此生若是错在相逢,求一个善终”
不知道多少道姑红了眼睛,有人开始低声啜泣。好多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尴尬无比。
在人群最前方看表演的玉麟开始坐立不安,总觉得人群某处有幽幽的美眸凝注在他身上,怨气如剑,刺得他如坐针毡。
第五百九十二章回首向来萧瑟处()
如今星月合欢的演艺越来越纯熟,已经把歌曲与舞台短剧表演彻底揉合在一起,连带着以前的歌曲都新增了编舞和对白,在表演形式上更加贴近地气,也更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
罗千雪独唱给薛牧听的是纯歌曲版,而拿出来到玄天宗剐人心的是添加了场景表演与煽情念白的演出版。
合欢宗的心儿正在表演道姑独白:“那天洛道的雨下的好大好大,人群里有个人,他正在看我,却向我走来。”
“那个人说他喜欢我,我想我也应该是喜欢他的。”
“在别人的婚宴上,他和他的意中人也去了,那我呢,我是谁,人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我也觉得般配极了,可我还是想问他,我想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我送的马具不够好看,是不是那天的桂花糕我没捂热,是不是”心儿停顿了一下,声带哽咽沙哑:“世上的人都是这样,连自己承诺的誓言都可以,随意收回。”
前座的玉麟终于拨开人群,落荒而逃。
他和歌曲唱的那位有些接近,却不完全一样。
曾经年少,策马江湖,一壶酒一把剑,放纵不羁。他还会和石磊去喝花酒,言笑无忌。那种放荡少年时,他在江湖上当然是留了情的,有过一个海誓山盟的人。
可随着突破入道期,心就止了,花酒也不想去了,再说如今一起喝花酒的那个人,也不在了。
修道修道,随着修行越深,看过的经过的人间喜怒哀乐越多,慢慢的便尽皆看淡,越想出世。从少年时江湖相遇的海誓山盟变成了避而不见,然后少女追来,拜入玄天,成了道姑。
少女说做道侣,宗门不禁。但他不敢。
他怕做了道侣,就沉湎情爱之中,再无出尘之意了。
他是没有新欢,可他的新欢就是求道。对于女方而言,与负心没有什么区别。
天道不归路,一个输,一个哭。
青灯夜雨,青丝道袍,同门不相见,活得像个笑话一样。
艺术的所谓代入所谓共鸣,并不需要你完全和词中一样,只要一缕接近,便能迅速沾染,填满胸臆。秦无夜掀起无情之辩,合欢倾覆;玉麟牵动心中负疚,玄天寂然。
不要觉得这区区情爱小题大做,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就是问道的一部分,问道高于一切。
可想而知此刻玄天宗里还有多少共鸣者。出世求道与人间情爱,原本就是很冲突的事情,即使宗门不禁,只要自己对求道有所追求,就需要取舍,实难两全。
所以偌大的玄天宗一共也没几对道侣,高层更是一个都没有,全是光杆老道士。
玉麟也觉得自己该是个光杆道士,问天道人的出尘形态,就是他将来的追求。
他失魂落魄地一路冲到无人的后山,扶着一棵青松,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同云州听秦无夜那一曲,心中便绞痛,这一次更凶残,对白仍在耳边回响,直入心间,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
仿佛看见了江湖相遇时,油纸伞下那一抹娇羞,仿佛看见了他回山之后,那一脸绝望。
看见了她自绾青丝,披上道袍,盈盈对着他打了稽首:“师兄,往后同门,请多多指教。”
薛牧说得没有错,一曲催肝肠,可见情在心中深藏,未曾或忘。只要一点牵引,便肆无忌惮地蔓延。
“痴儿,能饮否?”
玉麟抬头,问天道人站在树边,手上提着个破破烂烂的酒葫芦,摇啊摇的。
“师父,我”
问天道人咕嘟咕嘟喝了一口,又把酒葫芦丢了过去:“来来来,喝一口。”
“你刚喝过,口水都没擦。”
问天举起巴掌,玉麟退了一下。
“坐吧。”问天席地而坐,笑眯眯地从袖袍里掏出一袋子花生米,美滋滋地吃了一粒,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然后收了回去,没给玉麟吃。
玉麟咕哝了一下,也席地坐了下来:“没见过这么小气的。”
“给你酒,你嫌喝过。又想要人给东西,又想没有瑕疵,哪有这么好的两全之事?”
玉麟无奈道:“这类比很生硬的,师父。”
问天翘着胡子:“没有薛牧会剐心是吧?我可写不来白发魔女洗白他家大魔头,也写不来西游记哄得元钟乐颠颠,更不会用水浒传给六道之盟立大旗。别拿我跟他比。”
“那你会干啥?”
“我会拍死你!”
玉麟又缩了一下,哭笑不得。
问天喝着酒,悠悠道:“薛牧这人,有点多管闲事了,你的情事关他何事,就不怕起了反效果?”
玉麟摇头道:“一来算是朋友之劝,二来我看他也是在问道。他对各家之道里对于情的分歧很感兴趣,通过这类的试探,在试各家之别。”
问天道:“你可有所得?”
“没有,心中情思难遣。”玉麟叩首:“请师父解惑。”
“难遣就别遣了,何惑之有?”
玉麟愕然。
问天悠悠道:“世上道宗不止我们玄天一宗,各家流派并不少,其中大半和无咎寺差不多,讲究斩却俗缘,六根清净。唯有本宗不禁,顺其自然,你道何故?”
玉麟道:“顺其自然,此即道也。”
问天瞪眼道:“你这不是知道?纠结个屁?”
玉麟苦笑道:“知易行难,师父。真要是情意缠绵的,还能修个什么道啊?”
问天忽然凑近了几分,神秘兮兮道:“你行走江湖,有没有听过这种讨论——男女之间有没有纯粹的友谊?”
玉麟笑道:“听过。想必是没有的吧,便是我与法明,算得上有修持者,与慕剑璃祝辰瑶这等绝色相交,都难免偶起心猿,对薛牧羡慕嫉妒恨,何况世人?如薛牧者,口头说朋友,恐怕心里想的就是床了。”
问天笑道:“我却道有。要不要教你?”
“请师父教诲。”
“一般人结了婚就是纯洁的友谊了。”
“师父你在逗我?”
“你随便寻个老夫老妻问问,想让他行个房,都是老婆别这样多纯洁啊,绝无邪念。”
“”
“道侣不是也一样?你还指望永坠缠绵,想得美,过得几年,她叫你双修你跑都来不及。”
“”玉麟大汗淋漓。
“某种程度上,为师认可蔺无涯。只是他太刻意了,执念太深,徒有利剑斩不得。其实吧,顺其自然,早就薄了。”
玉麟吐槽:“师父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问天喝了口酒,低声道:“当年为师也和你一样啊。一心求道,不屑凡尘,求到了四十岁了还窥不得洞虚之门。回首看青丝寥落,方知输了少年负了她。”
玉麟默然。
“求道之心是执,执则生妄。蓦然回首,往事悠悠,方知错了。”问天平静道:“后来我去寻她,踏遍山河万里该说我是幸运的吧,若是寻不得,怕也是一生挂碍,再无寸进。幸得寻到了,看她农家夫妇,举案齐眉,儿孙绕膝。那一刻忽觉阴霾尽去,晴空万里,于是大笑而去,当日洞虚。”
玉麟想了很久很久,叩首三拜:“我知道了。”
问天留下了酒葫芦,转身而去:“薛牧是个不错的朋友,不是只会跟你喝花酒。”
第五百九十三章也无风雨也无晴()
罗千雪不知道自己这一场演唱会促成了多少玄天道侣,收获了多少粉丝。在宗内女观住下时,道姑们热情洋溢地来送花送礼物,直当贴心人。
夜舞团队和罗千雪面面相觑,都是吁了一大口气。
玄天宗和星月宗数百年的宿敌,双方死伤不知多少人,就连薛清秋的师父之死,也有账可以往问天身上算。玄天宗这边也是一样,问天的师父师叔师兄弟,多的是星月宗杀的,就在薛牧穿越前后时间,夤夜岳小婵都杀过玄天宗的人。呃,薛牧自己都毒死过一个。
这样两家宗门之间,谁也没想过居然能受到这样热情洋溢的欢迎,还能涨粉!
说是说势力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可这反差也太夸张了点吧,罗千雪如坠梦中。
门外传来玉麟的声音:“罗姑娘可在?”
“呃,道长请进。”
门开,玉麟带着一位道姑携手而来,罗千雪眼睛直了一下,还当真促成了一对道侣了吗?
道姑并不算太美的,在美人儿扎堆的星月合欢两宗里最多排个中等,倒是一身道袍平添几分异样的美感,罗千雪看着看着就在想,回去也这么搞一身穿给公子看,不知道公子是不是会更兴奋一点应该会吧,当初就是他首倡的制服主意来着
正在胡思乱想,玉麟打了个稽首:“感谢罗姑娘不远千里,促进两宗交流,也惊醒玉麟,今后道侣相谐,便是姑娘的大媒。”
“呃呃”罗千雪忙道:“这是公子吩咐的,不是千雪之功。”
玉麟笑道:“谢你就是谢他,还不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罗千雪心中高兴,笑道:“恭喜二位有情人终得携手。”
道姑有些羞意,低声道:“明日我二人结成道侣之仪,还望罗姑娘赏光,喝杯水酒。”
“当然的当然的,我还会为你们唱些好歌。”
“那就感谢罗姑娘了。”玉麟笑笑:“薛牧的团体赛,本宗弟子已经赴灵州了,玉麟届时也会去凑个热闹。”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团体赛针对的是归灵以下不会飞的武者,对于这些顶级宗门而言总有过家家的意思,正道各宗愿意组织人手参与那是薛牧私交广阔,没必要驳他的面子,实质并不重视,并不需要什么重要人物亲临做嘉宾的。玉麟此去,不仅是代表了交情,绝对还含有宗门交际的意思在里面。
原先薛牧和玉麟只是私交,在宗门层面并无交流。如今有把私交扩大为宗门外交的意思,象征着两家长期敌对关系的破冰,意义如同现代的中美建交,影响深远。
公子的文艺外交真的这么有用的嘛?罗千雪有些纠结,还是道:“贵宗算是有气度,没有谁为难千雪,可道长此去,本宗上下反应难料,道长还是先和我家公子交流一二再说。”
玉麟摇头道:“我相信如今的星月与以往不同,何况此去本来就有些宗门事宜需要说开。”
“比如?”
“比如当初岳千江是姬青原的人,受封县子。当初我们两家敌对,此事懒得分辨,如今该说个明白。”
罗千雪怔了一怔,缓缓点头。本来仇怨很深的宗门之间,有点屎盆子也没人会去辩解什么,那是示弱之举,反正血仇那么多也不差一件两件,解释了又没用处。其实薛清秋未必不知道,毕竟后来岳千江的县子之爵也没遮住。只是她也更乐意把账算在玄天宗身上,懒得细分那么多了。
一旦某一方开始想要分辨解释,那就是有了和好的意愿。
玉麟又道:“我也知道世仇建交,总要有一方有所退让。薛牧既然先让罗姑娘表达善意,又推了贫道这重要一把,贫道愿代表玄天宗对当年的部分仇怨做出道歉补偿,比如去薛宗主之师灵前叩首参拜。我知星月宗信息另有特异渠道,关于这些事情,烦请罗姑娘先通报薛牧一声。”
罗千雪越发吃惊,玄天宗这面子可真放得有点低了,前宗主和问天打了一辈子,玉麟若去叩首,分明代表的是问天参拜,而不是他自己。这就有点厉害了她心中惊奇,口中言不由衷地谦让道:“道长何至于此”
玉麟叹了口气道:“薛牧这厮其实骨子里有点小气的,才不是面上这么大方。他的和好姿态已经给了,我们若无退让,他可能会说我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转头就要给我下绊子。我欠了此情,不想跟他打。”
罗千雪眨巴眨巴眼睛,想说什么,却变成了这么一句:“道长不要太了解我家公子,我会吃醋。”
道姑掩嘴失笑。
当夜罗千雪去了玄州星罗阵,连夜向薛牧汇报这件事情。
薛牧听了也很惊奇,他此前是知道问天有点和星月宗休战的意思,允许玉麟和自己私交就是这种考虑,所以他主动来了次文艺外交,算是试探一下和整个玄天宗接触的态度。可从没想过居然能取得这么恐怖的效果,这哪里还是文艺外交?打服了的外交也就差不多这样而已吧
“恐怕不是什么文艺外交的结果。”薛清秋在身边悠悠道:“六道之盟有一统之相,并且你有意挤出脓血,带入正途,这种种迹象恐怕问天是有所察觉的。他自命正道魁首,会想助推这样的千秋大事,宁可和我们和解。你让千雪过去,也是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台阶,到时候你问玉麟,恐怕要他们玄天宗出力都有可能出的。”
“有道理。”薛牧笑道:“还是你懂问天。”
“我从小听着这个阴影般的名字长大,神功大成之后更是与他打了不计其数的血战,这世上比我更懂这个老道的人还真不多。”薛清秋叹道:“说起来这个老道是真有道行的,算得上表里如一。在天下只有两个洞虚的最强之时,也没见他趁机谋什么私利,而是真把精力用在除魔上了。那些年魔门各道真是战战惶惶,过得极为艰难。抛开仇怨和立场,这老道确实还是能让人生敬的。”
薛牧想了一想,笑道:“问天连续做了几件蠢事,比如参与夺嫡什么的,虽说也是为了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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