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夜又踢了一脚男人:“然则无情之欢不过身欢,师父内心欢乐否?”
靳流云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空虚吗?师父?所以日日笙歌,纵情丝竹酒色,欲壑永远难填,无休无止,不得踏实。”
靳流云厉声道:“无夜,你已入歧途!因情而欢,此乾坤星月和合之道,非我宗之道!便是星月宗,都摒弃此道已久,你身为本宗圣女,却去拾星月故技?”
“歧途?”秦无夜悠悠道:“本座只是在想,我确实不得欢。既然堂堂圣女不得欢,门内谈何尽欢?师父也不得欢,心中想要徒弟承欢膝下,暗里却是你怕我为权除患,终日惶惶,着实有趣。”
众人神色都极为凝重。
这是真正的道争!不是开玩笑的。
什么自然门分裂问剑宗易主七玄谷事变,其中所谓的“道争”只是遮羞布,归根结底都是权争或利争。而合欢宗这回不是,秦无夜已经是最高权力者,她掀起此议,不是权争不是利争,是真正无法调和的道争!
“你们以为本座是来道争的?不,本座不是来争的。”秦无夜叹了口气:“本座是来解惑的,诸位都是无夜师长,你们告诉我,心无情而纵身躯之欢,真欢乐否?”
不是来争的,众人神色好看了点,却沉默着很难回答秦无夜的问题。
欢乐否,因人而异的事情。
也许有人放纵之后便是空虚,也许有人心中惶惶没有安全感,那又如何呢?
谁不想纸醉金迷,爱啪就啪,就算是薛牧心中也有这种梦想,这真的是天性。尤其是已经这么做了很久很久,忽然说这不对?谁愿反省,又谁愿放弃?
再说了,采补修行多快啊,啪啪练功又爽又不累,何乐而不为?一旦习惯了,管什么驳杂呢就像毒瘾一样,想改都难。
并非人人都是秦无夜,发现不对劲,便勇于反省勇于质疑。
所以她才是合欢宗数百年来唯一的洞虚。
秦无夜又道:“本座在回来路上,一直在想,为什么本宗从来没有合道者?”
靳流云立刻道:“谁说没有?祖师便是!”
“祖师根本不是。”秦无夜冷笑道:“魔门三宗四道,只有星月祖师是合道者,其他全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否则早该割据一方,岂能东躲西藏,千载不见天日?别提合道者了,便是洞虚者,本宗千年来出过几个?所以本宗之道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有人忍不住道:“圣女怕是动了情!”
秦无夜眯着眼睛,想要反驳,想了一想,却没说话。
自己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动情,可眼下看来,或许真被说到了点子上。
这里全是练了一辈子合欢功法的人,心中门儿清。她为己道找了再多大道理也只是口头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只有心中动了情,才会开始质疑无情道,质疑千载传承有没有问题。
说是任他明月能相照,敛尽芳心不向人。可明月悠悠,那朵收敛花瓣的合欢花似乎也微微张了开来,露出里面隐隐约约的花蕊。放着至高权力不去享受,却多少疑虑多少思绪纷至沓来,万里西行而归,只为找一个答案。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第五百八十八章真假合欢()
从表面上看,倾向无情之道的宗派挺多的。
问剑宗讲一心唯剑,不染尘埃。
玄天宗讲太上忘情,无所偏倚。
无咎寺讲尘缘脱尽,万法皆空。
灭情道讲无天无法,无不可杀。
归根结底都是不想“牵挂”,但各宗之间是有区别的,这里面唯有灭情道与合欢宗本质相近,其他几个是不一样的。
问剑宗一心只求剑道跨越,什么形式并不是太重要的。整天计较有没有情,那本来就是剑染尘埃了,剑客们不会刻意去纠结,都是等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自己找到自己的路子。只是唯剑久了,自然很多人对情感淡薄,如同初见时的慕剑璃,从心到身都跟剑一样,没特殊机缘就是孤独一生。可这是能变的,不是从根本上禁止的。
蔺无涯认为情深而淡,转薄之后便是曾经沧海,再无牵挂,那是他的路子。而如果有不同想法,譬如现在慕剑璃认为情也是剑,二者是一回事,无需忘却,问剑宗的人也能认同,只要你确实剑道有成,就算一条可以参考的好路。所以问剑宗内部同样有夫妇结合生子,也有男女弟子相互追求,从来不违和。
玄天宗认同天人交感阴阳和合,故也有道侣,正当双修。只是认为家庭俗世,致人心念凡尘,所以道侣之间相敬如宾,只是为了共同求道而结合,与其说是夫妇,不如说是志同道合者。
无咎寺禁的是各种执念,因此持戒。情爱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是专门针对。他们也可以有俗家修持,并不认为这有错,只是尘缘未尽,难窥大道而已了。
而在男女情之外,这几家都很重视师徒长幼孝悌伦常,重视团结友爱,重视同门互助。同门相残的过错比所谓情爱的过错大得多了。
从这点上看,他们分明是有情的,也并不扭曲人性。
所以他们是正派。
而合欢宗呢,根本就没有,不管男女情还是其他什么情,都认为是影响她们尽欢的障碍,都是“心魔”。这在功法的源头上就注定了,只要你修炼了合欢功法,就动不了情,唯欲而已。
要是普通弟子还好说,修行不深可能还会动念,可秦无夜修到了洞虚之境,那是真正心如铁石,你能想象一座神像有感情么?
所以就连夤夜都警告过薛牧,合欢无情,不是谈情说爱能上手的,要小心秦无夜。
合欢宗从来就不怕什么高层被人勾引而坏事,秦无夜跟薛牧搞上这么久了,也没人担心她会沦陷在感情里,因为没可能的嘛。
也是这个原因致使秦无夜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动情,心中困惑不已。如今也没什么可困惑的了,就是动了情。
按常理说,动了情就意味着破了功,比如散功啊走火啊,最低也是不得寸进。可秦无夜却完全没觉得自己的功法有什么阻碍,甚至好像更顺畅了一些,眼见都要奔着洞虚后期大关而去了,修行速度可谓前无古人,薛清秋蔺无涯从初入洞虚到她这个境地都没有这么快的。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原先的功法不对,现在才对!
有了灵魂交融的合欢,才是真合欢。否则都是假的,只是身欢,不是心欢,永远难窥大道。
“本座谨慎认为,合欢宗功法从头到尾都是缺失的,缺了最核心的情感,谈什么欢愉?无情者根本就是假合欢,千年来修了个假道,所以没有人能合道,连洞虚都难。”这是秦无夜的最终定论:“本座参悟心意经,从心意者,天理长存,人欲不灭,有情则连理,情绝则不见。故心意逍遥,天人连环,强者辈出,傲然于世。本座欲修补完善本宗功法,与心意经相结合,往这个方向去走。”
靳流云忍不住道:“可心意宗灭了门!”
“那是因为心意宗放纵底线,随心所欲便快成合欢之无度了。”秦无夜淡淡道:“昨日心意之灭,明日合欢之殇,当为你我之鉴。”
秦无夜说完,径自去了藏经阁,翻阅典籍,试图修补合欢功法的缺失。
靳流云和几个高层长老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复杂。
秦无夜的出发点是为了宗门强盛,这大家能看得出来,真要是自私的话,她自己精进就好了,管你们怎么练?你们练着有漏洞的功法更好,不会动摇本座的统治。
本应承情的事情,可这伙人心中却不是承情,而是纠结。
谁也不知道功法最终会被秦无夜修改成什么境地,如果变成了只能一对一的道侣,那宗门超过一半的“性瘾”患者日子怎么过?
再说了,真要是以情连理,自我节制,那特么还是合欢宗吗?改成心意宗星月宗玄天宗都没什么违和感了吧?
先改功法,再改教义,还说不是道争,这分明是要换皮了啊!
“大长老,你看这”
“无夜也是为了宗门”
“说是为了宗门,天知道是不是恋奸情热,改天合欢宗就变成星月分舵了!”
靳流云抿嘴不言。
“当初她订立圣女不得随意交欢的规矩,我们就知道早晚要有更进一步。真让她改革下去,合欢宗千年基业都不成模样了。”
“就是,大长老今后若还想肆意尽欢,亦不可得了。”
“那你们想怎样?”靳流云冷笑道:“造反?你们打得过无夜么?全宗上下加起来也不够她杀,何况她现在的铁杆比谁都多。”
“若是让别人知道她要更改教义,也未必支持了”
“所以?”
“修改核心功法,费心费力极为艰难。趁着她潜心不能他顾,我们”说话的男子做了个手刀斜斩的手势,咬牙道:“将她擒下囚禁,圣女就该做个圣女样子,布施肉身以娱天下。至于什么演艺行当,我们现在也有头绪了,没她没薛牧,一样能行。”
“若没了无夜洞虚之能,本宗声势大弱”
“圣女之前,本宗没有洞虚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再说了,若能采补她这个洞虚中期,说不定本宗还能多几个洞虚出来,实力反而上涨一截。”
“我是她师父”
“她欲限制你之尽欢,可曾当你是师父?莫等她成功改了功法教义,悔之莫及!”又有人劝道:“届时大长老再为圣女,依然统管全宗”
靳流云转头看了看跪伏脚下的俊男,心中实在不舍这数十年的安逸舒适,这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的日子谁愿意放弃?
她咬牙想了好一阵子,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联络可信者,密切关注无夜潜心的程度,伺机行事。”
远处的藏经阁,门外法阵发出了悠悠的传音。
秦无夜盘膝坐于顶层,正在参阅典籍。听到传音,眉头微挑,继而随手一挥,法阵洞开。
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鬼魅般飘到她身边,随手丢过一个星忘石录音器。
秦无夜叹了口气,按下开关,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在阁中,字字剐心。
“孤影”秦无夜低声叹息:“你说这世上,鼠目寸光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
叶孤影沉默片刻,摇头道:“魔门。你该知道。”
“我知道。”秦无夜关掉了录音,声音里多了七分杀意:“妄图带着这帮人崛起于当世之巅,是我秦无夜瞎了眼。”
第五百八十九章合欢之殇()
叶孤影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做?”
秦无夜瞥了她一眼:“薛牧不放心我?”
叶孤影道:“他怕你孤掌难鸣,万一有失,悔之莫及。”
“呵呵”秦无夜笑了起来:“真是就这么怕为我哭吗?”
叶孤影不是跟秦无夜约好了一起来的,她是回了无痕道交卸职责之后直奔合欢宗而来,缀着秦无夜进了宗门。
是薛牧吩咐她事情一了就来帮秦无夜。
秦无夜原本没有打算在这种宗门内事上引入外人,她看似毫无防范的自己躲到藏经阁,大咧咧地就开始研究功法,也不是真无防范的。洞虚者真要防备一些事情,手段是超出薛牧理解的,靳流云等人同样想象不到她会有什么暗手。
当然,那未必稳健,需要猜测需要布局,而叶孤影偷听并且录下了对方的想法,使得一切变得明朗起来,根本不需要她怎么筹谋去猜。
秦无夜也更不可能认为薛牧多事,叶孤影的出现只能让她心中暖暖,薛牧真是很担心她了,什么都帮她想得妥妥帖帖。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叶孤影又道:“其实不仅是我,我只是先来,估计这会儿夤夜已经在来此的路上了。自你去后,薛牧一直很挂念,总念叨合欢将变。”
秦无夜摇头失笑,自己的情绪变化尽在薛牧眼中,以他的智慧自然是洞若观火,或者也应该说薛牧非常在意她的情绪吧。
她有点小高兴,却没表现出来,只是问道:“夤夜那小屁孩受得了这样被派来派去的万里奔波?不会闹翻天啊?”
叶孤影定定地看着她:“她是你姐姐,是自己要来。”
秦无夜眼波微动,先前的杀机都快被冲没了。
叶孤影道:“听你安排,怎么做?”
“等几天呗,让他们联络去。看看有多少人跳将出来,让本座一网打尽。”秦无夜伸了个懒腰:“既然夤夜也来了,你也不要动了,免得六道中人紧张,以为咱们盟主大人插手各宗内事,就让我们姐妹俩好好携手欺负欺负人吧。”
到那时候是真欺负人,秦无夜夤夜两个洞虚,碾压一个没鼎的宗门跟玩儿一样,别提宗门内部秦无夜自己人还不知其数。
这不是七玄谷那种内乱,而是坐看跳梁小丑蹦跶。
叶孤影也放松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一边打量藏经阁,笑道:“你真打算修改教义?怎么改?”
“目前不好说,我眼下能肯定的是只图身体欢愉、放纵糜烂、恣意采补,肯定是错误的。或许能增进修行,却永无合道之望。具体应该怎么从功法去推演,需要一段时间”秦无夜顿了一下,忽然笑道:“推演成功,我也必然突破洞虚后期了,早晚得窥合道之门。”
叶孤影有些羡慕:“我真不知道何时能洞虚。”
“你不是长进了?已经是入道巅峰了吧,和他双修的结果?”
“嗯”叶孤影也不讳言:“但靠双修是破不了关隘的,洞虚大关终究还需自悟。”
“你听我的,我们两宗之道绝对是都有缺失。合欢之道失于滥而无度,无痕之道失于晦而无勇。我要把度引入教义,你们最好正视一下正面应敌的勇气。”
叶孤影心中一动,认真地看着秦无夜的表情。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平日里只以妖娆示人的妖女其实早就已经是合欢宗旷古烁今的一代宗师了。就算这次没有她和夤夜来帮忙,合欢宗这群饭桶也没有丝毫可能伤到秦无夜一根毫毛。
薛牧也确实是好运气,这天下灵秀,居然真是这样尽归于他一身,令人称奇。
所谓的等几天,没有几天。
只在次日夜里,藏经阁外影影绰绰,包围了无数人影。
靳流云手中捧着一个镜子,上面幽幽地倒映出顶楼阁中的影像,并不是很清晰。隐约可见里面秦无夜手持一卷典籍,盘膝而坐,胸腔不见呼吸之意,分明已经入定,进入了内循环。
推演修补天级功法,这种事情真的极耗心力,不能有须臾走神,否则别说推演失败前功尽弃,自身也可能受到很严重的创伤。
这些人也没有想过为什么秦无夜居然没让人守护就敢在此入定,大约是因为这里是自家宗门,没有警惕心?不管怎么说,这里好个入道者,齐齐出手的话,必然能让入定中的秦无夜连个反应都没有就束手就擒。
众人对视一眼,再无疑虑,身形齐晃,一起闪入了顶楼阁间。
秦无夜依然盘膝而坐,一点反应都没有。
几只手指四面八方同时向她点了过去。
就在触及秦无夜身躯的刹那,原本好端端盘膝而坐的秦无夜身上忽然荡起了涟漪,所有手指全部点在空处,有人用错了力道差点往前栽了过去。定睛再看时,那里哪还有什么秦无夜?只剩一个空蒲团,人影全无。
“糟!此乃胧月之阵,星月宗插手了!”靳流云厉声道:“快撤!”
众人紧急向窗外飞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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