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大秀躺在他们面前,母亲觉得孩子们有些大惊小怪,她正在为自己能救大秀一命而欢欣鼓舞着,她恨不能马上做换肾手术,自己能否醒来不重要了,她一直在祷告老天爷,一定要让大秀健康地活下去。她被这种心情鼓舞得有些不安,她一遍遍催促医生、护士,让他们快一点。
终于,母亲和大秀被推进了手术室,母亲这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大秀的手,她甚至冲大秀笑了一次。大秀嘴唇牵动着,想冲母亲说点什么,结果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漫长的手术开始了,终于有了结果。手术成功了,母亲和大秀又双双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两张床挨在一起,她们终于清醒了过来。大秀看到了母亲,母亲看到了大秀,他们几乎同时把手伸给了对方,同时握住了对方,四目相视,母亲颤颤地叫了一声:闺女。大秀叫了一声:妈。他们普普通通的一声称呼,道出了所有人间的真情。
还有什么说的呢,啥也别说了。
母女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在一起,他们在无声地诉说着万语千言。
10
大秀终于又和正常人一样开始生活了,她的身体里多了一只母亲的肾。母亲因少了一只肾,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但她的精神却很好,她亲眼看到儿女们平平安安地生活着,她知足快乐。
小学老师小林,也终于结婚了,结婚的对像也是一名小学老师。其实小林早就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他一直在选择一桩合适的婚姻。四个孩子中,只有小林念过中专,在母亲眼里,小林大小也算一个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总要有些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在小林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林总是在追求生活上的唯美,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书本上的道理激动得死去活来,于是,就依照那份理想,去梦想,去追寻。这一点,在小林寻求女朋友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小林的女朋友谈了不下十个,见过面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这是爱情没有结果的一个通病。
身为小学教师的小林,总觉得自己大小也算一个知识分子,总不能将就,一定要寻找一个合情合意的,找来找去,一直没有结果。不仅母亲着急,大林、大秀、小秀也跟着着急,他们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积极努力地帮助小林物色女朋友,结果小林见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合适的。一家忙活了一阵之后,母亲终于说:小林,你到底要想找啥样的,是不是你找的还没生出来呢。
小林就说:妈,你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小林有数,母亲没数,一家人都没数。在小林的婚姻问题上,最上心的应该是小秀了,他们是同父同母所生,另一原因,她现在已经是总经理的夫人了,以前当科长的丈夫,现在下海了,以前区里的一个工厂,现在改成公司了,于是科长就下海当了总经理。一家人就数她站得高看得远,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有这种优越感,没想到的是小林谈恋爱这件区区小事,却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刚开始,大林把工厂的女徒弟介绍给小林,小林没同意,后来又是大秀,把一个开服装摊的女孩介绍给小林,小林也没同意,这些不同意可以理解,她给小林介绍的小林也没同意,这就大大伤了小秀的自尊心,小秀给小林介绍的是,他们那家超市的收银员,小秀那家商店现在已经改成全市最大的超市了。据小秀介绍,这个女孩子职高毕业,是学会计的,人长得没法说,重要的是知书达礼。小秀还说,这女孩爱学习,什么时候闲下来,什么时候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后来小秀又补充道,那可都是金庸先生的书呀。现在小秀称呼男人,都叫先生了。小林一点也不给小秀面子,小秀说的这个女孩,他连见都不肯见。小秀在小林的问题上遇到了空前的打击,气呼呼地走了。从此,她很少过问小林的婚事了。有时母亲着急,免不了叨叨,小秀就说:妈,你别管,让他自己去找,看能不能找个仙女回来。
小林没找到仙女,找到了一个自己的同行,也是小学老师。这位女小学老师情形和小林类似,她一直想找到一位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结果找来寻去的,没一个合适的,一是年龄就大了,最后只好打折把自己处理了。结果就和小林凑合到了一起。
这女孩姓李,小李第一次到小林家来时,看女孩还算周正,浑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可是看着,总觉得哪不对劲,母亲琢磨半天,终于发现,原来小李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看人时总觉得有目无珠似的。小林自己看着高兴,一家人只好也不多说什么,但小秀还是忍不住,背着小林说:这女孩,我没看出好来,怎么看怎么像个白眼狼。于是,小秀背地里就叫小李为白眼狼。
小林终于和小李张张罗罗,忙忙活活地结婚了。小林是家里最小的,又是最后一个结的婚,母亲拿出了所有的积蓄,那是这么多年捡破烂攒下的钱,上次为了给大秀做手术,她想用这笔钱,结果大秀没让动。小林结婚,她一古脑又都拿出来了,大林、大秀、小秀依据个人情况也都凑了份子,因此,小林在四个孩子当中,婚礼算是最体面的一个。
小林结婚没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
儿媳妇小李初来乍到,刚开始还比较有礼貌,妈长,妈短地叫,脸上的笑容自然也比较灿烂。后来熟悉了,习以为常了,妈这个称谓就省略了,变成了“哎”。“哎”就“哎”吧,只要两口子能过得好,母亲这么想。慢慢地问题就出来了,一家三口在一起过,做饭,买菜什么的,自然都是母亲干。自从母亲为大秀换了肾以后,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儿女们死活不让她去捡破烂了,她也是力不从心了,从此,她再也没有拾过破烂,对眼前的生活状态,母亲很知足,老了,终于安稳了。问题出在母亲做饭上,勤俭了一辈子,鸡鸭鱼肉的,让她做她也不会做,于是,在吃饭的问题上就很节约。
小李就很有意见,又不好说什么,有时晚上她和小林一同下班往回走,小李就提出先不回家去逛街,小林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反正家里母亲做好了饭等着他们呢,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于是就逛,逛了一会儿,又逛了一会儿,小李就说饿了,小林提出回家,小李不同意,提出在饭店吃。于是就吃了,小林吃饭时,想到了粗菜淡饭在家里等着的母亲,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把自己的想法就说出来了。小李就说:你妈就那人,好吃的她消化不了。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两个人就到外面改善生活。刚开始,小林的心里还不是个味,可每次回到家里,母亲又都是好好的,母亲吃那些粗茶淡饭显得特别香甜,小林就想,这就是老人和年轻人的代沟,让母亲吃饭店,母亲一定是消受不起的。小林的心就安稳了下来。
母亲在和小林一起过日子,大林、大秀、小秀三个人仍不时地来看母亲,每次来都不空手,吃的、喝的,都拿来一些。母亲面对儿女拿来的东西,每次都心疼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能吃几口,你们都还一大家子人呢,下次就别了。母亲心疼也是真心疼,但她还是愿意看到儿女们的孝顺。这些吃的,喝的,母亲从来不独享,很大方地拿出来,和小林、小李一起吃。在有好吃的时候,小李从来不张罗到外面去吃饭,而是回家和母亲一起吃。母亲吃这些时,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够吃,于是就捡那些粗菜吃。小林就说:妈,你吃呀。母亲就违心地说,那些东西俺吃不惯,你们吃吧。
小李这时快速地和小林交换了一下眼神,于是,两人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嚼起来。晚上两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李就冲小林说:我说的没错吧,你妈消受¨。w。é。n。 。r。é。n。 。s。h。ū。 。w。。ū。¨不了好吃的。小林听了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小林的心又安稳了许多。
大林两口子双双下岗了,他们工作的铸造厂倒闭了。铸造厂倒闭是迟早的事,他们的铸件总是不合尺寸,又满是砂眼,在计划经济时,他们勉强可以生存,市场经济一开放,工厂就只能倒闭了。
铸造厂倒闭,对大林一家来说和天塌地陷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孩子都上初中了,两人都没工资了,在这之前,厂子效益就不好,工资打着折扣发,勉强够一家人的吃食,因此,一家也没什么积蓄,现在只能喝西北风了。
11
大林两口子天天出去,八方联系着去找工作。大林两口子的事惊动了母亲,母亲本以为大林两口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早就成家另过了,不用她操什么心了,没想到,她还要为他们操很大的心,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要往大林家跑两趟,大林两口子出门去找工作,她就坐在那里等,仿佛这样心里会踏实些。每次大林回来,母亲都很紧张,仰起头去察看大林的脸色,大林不说什么,只是叹气,不用说,母亲就明白了什么。母亲回到家后就把气叹到了家里。小林很不高兴,怪母亲尽操那些没用的心,小林就说:妈,你操心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让大哥他们自己去管自己吧。谁让他们没工作在一个好单位呢。
母亲听了小林的话,心里又难过起来,她又一次想起当年大林进铸造厂时,自己赔着笑脸,一次次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委身于老苏的情景,那张办公桌很不牢固,在身下吱吱地响。那时她就想:就这样吧,只要大林有了工作,踏踏实实一辈子,自己就这么认了。没想到,大林没能工作一辈子,刚刚半辈子就失业了,母亲深刻地检点着自己,要是自己不那样,兴许大林就不会到铸造厂来,也许现在大林就不会失业。想到这,母亲恨不能去扇自己的耳光。
母亲正在抓心挖肺地责备自己的时候,一天夜里,大林媳妇慌慌张张地来了。她带来了一个让母亲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大林被警察抓起来了。
原来大林真的走投无路了,一家人还要吃饭,孩子还要上学,他不能坐在家里喝西北风。他和同时下岗的几个工人,便到厂子里去往外倒腾东西,然后卖给废品站,倒腾来倒腾去就有人去报警了,结果,大林几个人就被抓了起来。
很快,大林就以偷窃罪被判了三年刑。大林没能找到工作,却住进了监狱。让全家人都感到很失望,最伤心、难过的自然是母亲。
大林进监狱引起了家里一连串反应,先是大林媳妇和孩子回了娘家,不久又提出要和大林离婚,两人都在一起生活快一辈子了,又折腾着离婚,最让母亲伤心的是,大林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那个念初三的学生。在这期间,淑贞和自己的孙子谈了一次。
淑贞说:“你妈要和你爸离婚,你打算跟谁?”
孙子梗着脖子说:“跟谁?当然跟我妈。”
淑贞又说:“你爸才判三年,等你高中毕业他就出来了。”
孙子红头胀脸地说:“别说他,我没这样的爸爸,他让我也不能做人。”
淑贞再说:“他怎么不让你做人了。”
孙子不再说话了,眼泪在眼里含着。
淑贞还说:“你爸判刑,还不是为了过日子。”
孙子突然站起身,冷冷地说:“以后我不姓文了,我没这个爸,没你们这些亲人。”说完拂袖而去。
没多久,大林的老婆终于和他离婚了,孙子也改了媳妇的姓。母亲病了一场,她撕心裂肺地替大林难过,家没了,连自己的孙子都没了,儿子自己孤孤零零地在监狱里服刑。
母亲受不了了,病好后,她去了一趟监狱,她见到了大林,大林老了,也瘦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也不问什么,只是狼吞虎咽地吃母亲给他带去的那只烧鸡。最后大林抬起头说:“妈,下次你再来时,给我带一条烟吧。”母亲看着大林的样子忍着,她一走出接见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看到了大林的麻木,绝望,还有自暴自弃,大林的样子让她的心碎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母亲都要去看大林,大林让她放心不下。母亲想,大林一个人多不容易呀,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在监狱里孤孤单单,没人问没人疼的,她不能让大林一个人扛着这份艰难,她要给大林带去关怀和温暖。
大秀、小秀、小林三个孩子,集体去看过一次大林,然后他们就不再提去看大林的事了。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都挺不容易的。这一切母亲明白,不怪孩子们。
母亲坐火车,又坐汽车,七拐八折地去监狱看望大林。每次回来,母亲都要在床上躺好几天。大秀心疼母亲,就说:“妈,你以后别去了,以后我每月给大林寄钱。”母亲照例要去,钱并不能代表爱,母亲带给大林的是母亲的爱。母亲又开始拾破烂了,她每月的花销不能伸手向孩子们要,她去看大林要花路费,还要给大林买吃的,抽的,这都需要钱,她怎么能每次向孩子要这些钱呢。
母亲又捡起过去的行当,大秀最先受不了了,她找到了母亲,含着泪说:“妈,你这么大岁数了,要干什么呀?你缺钱我给你就是了。”大秀说完从兜里拿出一个活期存折,递给母亲,母亲不接,她硬塞给母亲。大秀又说:“你每个月去看大林,你愿意去就去吧,破烂就别捡了,这么大年纪了,有个好歹的咋整。”
大秀在担心母亲的肾,毕竟是只有一个肾的人了,另一颗肾长在大秀的身体里,大秀时时刻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母亲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妈就这么大能耐了,没本事给你们创造条件,妈心里难受。”母亲说到这,照例要大哭一场,伤心会让母亲流泪,母亲只有通过泪水,发泄心中的难过与伤心。母亲不忍心用大秀的钱去看大林,大秀的身体不好,还要开服装摊,两个孩子也都上初中了,户口不在城市里,因此要多花许多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大秀不易呀,几个孩子都不容易。
母亲一分也没动大秀的钱,自己踉跄着脚步,去拾破烂。每当傍晚,人们在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母亲,她用编织袋背着垃圾,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目光里写满了爱与期待。那就是母亲。她在期待着每个月的某一天,那时,她就能看到儿子大林了。这是母亲来看他,大林收下她带去的吃食和烟时,母亲的心里就会一片轻松。
这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小秀总爱往回跑,说是回来,她只到母亲住的屋里坐一坐,她很少走进小林那两口子的房间。刚开始母亲并没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母亲就觉得不对劲了。毕竟是母亲,每个孩子的异样都逃不过母亲的心。
一次,母亲就说:“小秀,出啥事了,跟妈说。”
母亲还没说话,小秀就哭了。
原来小秀的丈夫自从当上了总经理后,便经常不着家,他总是说工作忙,有应酬。后来,小秀就发现,丈夫原来在外面养了女人。丈夫犯一个很通俗的错误,人过中年,事业又小有成就,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小秀的丈夫自然也不例外。最可恨也最庆幸的是,当小秀为此质询丈夫时,丈夫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还理直气壮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就跟一个女人,多没意思呀,我又没和你离婚你有吃有喝的还想咋的。
小秀不想咋的,只想让丈夫回心转意把心思放在她一个人身上。看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丈夫有些不可能。于是小秀就痛苦,什么离婚呢,吵闹哇,小秀都想过。小秀是个很理智的人,那样的结果并不太美妙,毕竟她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孩子都那么大了,现在家庭条件不比别人差,该有的都有了,要是离婚,能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么?小秀否定了自己最初要离婚,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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