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兵。杨师傅这种幻觉使他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这是没有做好事,杀了太多的生命,自己遭到了报应。杨师傅这么一说,淑贞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又想起杨师傅从屠宰场里偷偷拿回那些畜牲们的下水。
人一绝望,死亡的速度便明显地加快了,在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师傅终于倒完了最后一口气,趴在炕上死了。杨师傅死的样子似乎很平静,死的时候,他还抓着淑贞的衣角,他把对生活的留恋都集中在了淑贞的衣角上。
面对着杨师傅的死亡,淑贞已经有了明显的心理准备,她没有像文师傅死时那么惊惧,这回她沉稳了许多。送走杨师傅之后,她开始冷静地面对生活了。
四个孩子头挨头地摆在她的眼前,她不能不面对这样严峻而又现实的生活。
她一直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也无法让她工作。在杨师傅拉着她的衣襟一角魂归西去的时候,她的心冷了,生活的重担,咣当一声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无法逃避,为了四个孩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认了。
那时,大林已经十六岁了,大秀也十四了。大林高中毕业那一年,上山下乡运动风风火火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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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林高中毕业就下乡,应该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老三届那一拨。对大林的下乡,淑贞有了清醒的认识,杨师傅死后,养活四个孩子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一直没有工作,自然就没有固定收入,街道的领导显得很人道,给淑贞指出了一条生路,让她去拾废品。拾废品不用按时上下班,出去一天,怎么也能有所收获。于是淑贞就开始拾废品了,别看那时候日子都不好过,拾废品的人也并不多,况且也不是想拾就能拾的,需要街道出具证明,废品收购站才能收购你拾到的废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四个孩子并不知道母亲在拾破烂。
每天四个孩子上学去了,淑贞就把衣服换了,背着一个篓子上街去了,地界早就划分好了,她只能在自己所居的街道这一带活动,淑贞时间掌握得很准时,等孩子们快回家时,她已经先孩子们一步回家了,从容地换好衣服,淑贞就又是淑贞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拾破烂,在孩子们回来前,她总是把自己洗了又洗,然后提上袋子,去菜站买一些论堆卖的菜,畜牲下水什么的,她隔三差五的仍提回一些来。一家人的胃,被杨师傅培养得已很能接受下水了,时间一长不吃下水,一家人的胃就显得空落落的,淑贞为了不让孩子们委屈,她仍隔三差五的提一些下水回来,学着杨师傅生前的样子,把下水洗净,然后放在锅里炖上一气。
小秀和小林那时还在上小学,不谙世故,父亲死了,他们觉得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无忧无虑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林和大秀已经发现了母亲的变化。
一天,大林的学校提前放学,他看见了母亲。那天的淑贞收获颇丰,她背上的废品篓已经装满,怀里还抱着一堆废报纸,她正沉重地往废品收购站走,那一刻,她心里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她想卖完废品,就去买一些下水,晚饭一家人又会得以改善了。就在这时,大林发现了母亲。他刚开始并没敢确认那个弓着腰背着破烂的女人就是母亲,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动作有几分熟悉,当他超过这个人时,回了一次头,结果就发现了母亲,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在望着母亲,淑贞也看见了大林,四目相视,两个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母亲先反应过来,她有些羞愧地冲大林笑了笑,然后问: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大林这时凄楚地叫了声:妈。他走上前不由分说接过母亲肩上的篓子,背在自己的肩上,头也不抬地往废品收购站走去,大林的眼泪一颗是一颗地落在他的脚上,淑贞看在眼里,她一句话也没说,那一瞬,她才意识到,大林已经长大了。
那天晚饭,大林没有去吃那些下水,他只干咽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淑贞也正准备躺下,大林走了进来,大林说:妈,我不想下乡,我要上班。淑贞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留在城里又谈何容易呢。
大林又说:妈,我要工作,养活一家。
淑贞看着大林,眼泪流了下来,她不是难过,她是激动。儿子大了,可以为自己担忧解愁了。
那一夜,淑贞一夜没睡,她在想着大林的出路。文师傅在世的时候,是铸造厂的翻砂工,把一勺又一勺铁水倒在模子里,铁便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有模有样的铸件。淑贞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文师傅工作过的铸造厂。如果说淑贞还能和外界有瓜葛的话,也只能是文师傅生前工作过的厂子了。现在年呀节呀什么的,文师傅生前那些好友,偶尔还会到家里来坐一会儿,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淑贞透过话语,依稀地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暖和希望。
文师傅死的时候,厂长老苏来过,淑贞是认识厂长老苏的,老苏长了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高调,让人想起伟人什么的。那时,老苏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那阵子,老苏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他的肚子也是空的,淑贞想到了厂长老苏,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草。
第二天,淑贞找到了厂长老苏。老苏的样子似乎和前几年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有些稀疏了,眼睛也有些浑浊,他见到淑贞那一刻,并没有马上认出淑贞,他愣在那里,很费劲地想着,记忆力似乎不如以前。后来淑贞才知道苏厂长的老婆中风后,瘫在床上已经有好几年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鲜活,苏厂长这几年老得就很快。
淑贞就说:苏厂长,我是文师傅家的淑贞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苏厂长,他一拍脑门想起了淑贞,又是让坐,又是倒茶的。苏厂长的目光停留在淑贞的腰身上,啧着嘴说:还是那么漂亮。淑贞脸一红,接下来就换上了一脸愁容。说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说到了眼下的处境,又说到了大林即将毕业等等,老苏就啧嘴,淑贞说完了,老苏仍在啧嘴,他说这事不好整,文师傅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说接班也太晚了。
淑贞听了这话,泪又流下来。老苏就瞧着流泪的淑贞。淑贞流泪的样子很有女人味,生活的磨难没有让她这个美人坯子减去多少容颜,老苏望着眼前的淑贞心里就动了动。他终于伸出一双潮乎乎的手把淑贞的双手握了,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一份真诚,她又看到了几分希望。
从那以后,淑贞隔三差五的就去找老苏,老苏为难仍为难,但他答应想办法。每次他见到淑贞,总是热情地捉了淑贞的手,如果没人的时候,他握住淑贞手的时间会长一些。身为女人的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心理变化,她去找老苏的次数多了,就影响了老苏的正常办工。在找老苏的过程中,不时有人敲门进来向老苏汇报这,汇报那的,他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谈的,该说的都说了,淑贞的要求简单而又明了,那就是希望大林来铸造厂上班。老苏的回答就是很难,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全民都得响应,但也会有个别空子可钻,就看怎么钻了。淑贞在一次次绝望中,看到了希望。
那一次,淑贞找老苏时,老苏正在会议室里烟熏火燎地开会,淑贞没能和老苏谈成,但老苏告诉淑贞下班后到我办公室里来吧。那天傍晚,淑贞意识到要有事情发生了,但她又不能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丝毫的改变,她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于傍晚时分敲开了老苏的办公室。老苏果然如约地等在那里。
正如淑贞预料的那样,很快老苏就把淑贞抱到了办公桌上,然后宽衣解带,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完事之后,老苏很满足地坐在椅子上喝水,喘气,淑贞一边系扣子,一边坐在一旁哭泣。本来她是不想哭泣的,这种行为她甚至有许多自愿的成分,但是为了打动老苏,她还是哭泣了起来。这回老苏就斩钉截铁地说:钻空子的事我想好了,就这么办。
她不知老苏要怎么办,心里踏实了一些。她只有付出心里才会踏实。无奈的她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从那以后,她隔三差五的会在傍晚的时候敲开老苏的门,她每次来第一句话都是问:大林的事有进展了吗?但结果每次都会躺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她感觉到,那张桌子很硬,硌得她的腰都快断了,但她只能那么忍受着。任凭老苏在上面折腾。老苏的年龄毕竟大了,也折腾不出什么水平了,只一会儿,老苏就下去了,然后老苏就气喘着说:大林的事快了,你再等一等。
母亲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大林的关注,他已经是年满十八的大小伙子了,有些事他虽不说什么,但还是隐约在意识到了。他什么也不问,只用目光探询地望着母亲。淑贞不敢正视儿子的目光,低着头冲大林说:你的事快了。
老苏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果然说到做到,他先是打通了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关系,又让淑贞在街道开了一张情况证明,在大林高中毕业前夕,大林如愿地到铸造厂上班了,理由是接班。
直到这时,淑贞才长吁一口气,为庆祝大林上班,淑贞又炖了一锅猪下水。不知为什么,她一口也吃不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心里堵着,大林也一口没吃。大林觉得有些沉重,甚至更复杂。她一顿饭还没有吃完,便放下碗,刚开始,她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让自己哭,可是眼泪就是不可控制地流出来,最后她干脆放声大哭了起来。
5
大林终于上班了,窘迫的家境得到了改善。虽说大林只是个学徒工,但毕竟每月还有十几元的收入。
淑贞不能让大林一个人养这个家,况且大林也没能力养这个家,她仍背着孩子去拾废品,在拾废品的事情上,她曾和大林有过一番对话,那是大林上班两个月后,两个月对大林来说似乎过了两年,大林比以前成熟多了,铁水烤得他的脸庞又黑又红,淑贞依稀地在大林的身上看到了文师傅的影子。这让她感到踏实,还有一种摸不到的幸福。
大林说:“妈,你别再干那个了。”
淑贞说:“这个家不能苦你一个人。”
大林说:“我行,不抽烟不喝酒,钱都给你。”
淑贞说:“大林,你都上班了,也老大不小了,小秀、小林毕竟不姓文,你以后还要结婚过日子。”
大林就不说话了,把头很深地勾下去。从那以后,大林每个月都如数地把工资交给母亲,淑贞每次都会从大林的工资里余出一元两元的塞给大林说:你也是个男人了,兜里不留两个怎么行。
大林在几天以后,总又是默不做声地把那零花钱塞给母亲。淑贞的心里就很沉重,大林越懂事她心里越沉重。
淑贞每个月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动用大林的工资,她偷偷地把钱替大林攒起来。她早出晚归地去拾破烂。
终于,小秀和小林知道母亲拾破烂的事了,他们先是听同学说的,他们不信,以为是在侮辱他们,争吵着和同学打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母亲穿得破衣烂衫,在街边的垃圾堆翻捡着,他们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那天晚上,小秀、小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觉得自己毫无颜面,同学的父母,不是党员就是干部,最差的也是工人,有几个人的父母是拾破烂的呢?他们青春年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他们用绝食的行为对母亲无声地抗议着,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别着头,不理母亲。母亲就小声地和他们说话,讲生活、讲工作的贵贱。
大林见小秀和小林这样,看不下去了,他放下饭碗,粗暴地把两个人拉到一边,每个人打了一个耳光,然后气汹汹地说:你们有能耐就去当厂长。
小秀和小林从那以后,不敢再抗议了。但他们在外面看见拾破烂的母亲,他们从不上前叫一声妈,甚至发现了母亲,他们都是远远地绕开。在同学面前,他们闭口否认那是自己的母亲。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淑贞自然知道孩子们的心理,有时她望着孩子们的背影,那仓惶躲避的小小背影,她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她用脏了的衣角去拭泪。
转眼,大秀也高中毕业了,大秀没有理由不下乡了,大秀不可避免地下乡去了。
大秀下乡的地点离家很远,在内蒙一个叫乌拉普的地方。这是大秀第一次远离家门,淑贞自然牵肠挂肚。大秀下乡后不久,便给家里来了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母亲,乌拉普距外蒙边境才几十公里,那里的情况很紧张,半夜时分经常可以看到草原深处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信号弹。他们这批知青,对外叫建设兵团,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时刻准备着。那时中苏关系很紧张,乌拉普那个地方距边境又那么近,战争态势又一触即发。
淑贞的心便提紧了,从那以后,她开始关注国际、国内的大事了。淑贞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她一狠心,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整天的,她都会把半导体开着,收听国内外的一些大事。
仅有这些仍显得不够,她在拾废品的过程中,把拾到的废报纸,她认为可能有重要大事的,抖干净,抚平,然后拿回来让大林读给自己听,大林刚开始还显得比较有耐心,逐条地念给她听,后来就烦了。不再读那些过时的新闻。她就求小秀,那时小秀已经读初中了,通常的字也认识了,正是想表现自己的年龄。每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小秀都会字正腔圆地为母亲读上一阵报纸。母亲在新闻里,一会儿把心放下了,又一会把心抽紧了。她就在这紧紧松松中,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有时大秀时间长了不给家里写信,淑贞的心就悬了起来,她三催四促地让大林给大秀写信,她总是亲手把信扔在邮箱里,直到大秀来了信,她才长吁一口气。
逢到年呀节的,她对大秀的思念和挂记达到了顶峰。每次过年过节吃饭时,她总是在大秀在家时常坐饭桌的位置上摆一只空碗,把一些饭菜夹到那只空碗里,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大秀在家时的种种好处。叨叨絮絮中,淑贞就动情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弄得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于是就不年不节的了。
以大林为首的三个孩子,都怕过节。
淑贞开始节衣缩食,她把钱攒下来,买一些吃食打成包寄给远在内蒙的大秀。
大秀下乡后的第二个春节,千里迢迢地回来过了一次年,大秀在母亲眼里变了,变得高了,壮了,也黑了。母亲不认识似的摸着大秀的手,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大秀看到眼里。那几天,是一家最热闹最幸福的时光。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大秀的被子铺在自己的身边,她一遍遍地问东问西。大秀告诉母亲,兵团战士如何在草原上开荒种麦子,又如何在夜晚身背钢枪顶风冒雪地巡逻,这一切大秀在信中都说过,已经不新鲜了,但还是听得她心里一跳一跳的。
那些日子,淑贞的觉睡得少,她总是数次醒来,然后披衣而坐,望着睡梦中的大秀,这么看,那么看,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大秀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乌拉普。那些日子淑贞就跟丢了魂似的,她喊每个孩子的名字,都会脱口而出喊大秀的名字。
淑贞从那以后学会了发呆,正干着一件事,她会突然停下来,冲着什么地发呆片刻,然后自己问自己:大秀不知干啥呢?这么问完了她才清醒过来。
陆续的,开始有下乡的知青返城了。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让大林写信询问大秀什么时候才能返城。大秀的回信很让她摸不着头脑,大秀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