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起初听得疑惑,听到后来心里竟起了反感,想道:「道法自然,清静无为,向来便是不管世俗权争的成败,一旦有了求功之心,便不能清静自然了。通明真人虽要我为他翦除妖孽,而不得不亲近权贵,但怎会让他的门生弟子如此招摇,公然做这种讨好帝王的无聊勾当?」
但是转念再想,舞玄姬既然身在魏国宫廷之内,那么想除去她的势力,确实也只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或许这就是弱水道长用心良苦之处。
这样一想,陆寄风当即释然,但他心里仍记惦着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之谜,总感到处处都是令他想不透之处,不由得望向吟唱祷文的寇谦之。寇谦之专注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情。
陆寄风也不怎么注意斋醮的过程,不经意地眺望远方田野居户,但见城内千门万户,道路井然,规模不逊于洛阳。
在都城的屋宇之中,陆寄风突然感到其中一处大宅上空笼罩着一片似有若无的粉烟,模模糊糊的,不知是雾气还是尘烟。
陆寄风大感奇怪,不由得对那处宅院多看了几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感,突然想到:「难道那就是妖气?」
他从小听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说什么妖气冲天之类的话,实际上自己却从没望过气,自然不懂什么是妖气,此时见到那朵欲散不散的朦胧雾霭,竟本能地产生强烈的不自在之感,而很想一探究竟。
醮仪的繁文缛节进行着,陆寄风脱身不开,好不容易等到仪式行毕,已经是天色微暮的申时了。
这一日的斋肃祈祷终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斋宴,拓跋焘的御宴就在高坛之上,而坛下的斋众至少也有上千人,十分壮观。
与拓跋齐等人同列御宴的陆寄风这时才知道:寇谦之所主持的斋醮规模比他原先所想象的还要盛大,这样的大典还要继续好几天,其中只有一两天需要皇帝亲自莅临,而举行这样盛大法会的目的,是为了年底的南征能够得到神佑。
陆寄风更是不解,以拓跋焘的精兵铁甲,雄才伟略,难道还会相信以这样的法术就可以保佑获胜?
行醮时寇谦之是帝王之师,宴时便恢复了臣子的身分,恭敬地与臣僚同列。
拓跋焘与众臣行酒三巡毕,才对寇谦之道:「国师,朕顺应天道,将兵出三路,取三辅,灭夏逆,如今猎期已近,天象所见如何?」
寇谦之肯定地奏道:「启禀万岁,天象已然昭昭,万岁此行必克,将兵定九州,席卷中原!」
拓跋焘龙心大悦,崔浩等重臣也纷纷庆贺。陆寄风却感到十分不以为然,天象虽能显示大地吉凶,但若是以天象来预言一时成败,未免近于妖妄。因此陆寄风默然不语,依旧坐在他的席次之中,若有所思。
寇谦之的眼神又望向了他。陆寄风心中一凛,这才想到:「他是弱水道长的弟子,他知道我是陆寄风了吗?虎牢观的乾阳君他们告诉了他弱水道长的死因了没?」
但是寇谦之的眼神并没有在陆寄风身上停留多久,便又转向它处,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与陆寄风视线交接一般,半点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拓跋焘只得意了一会儿,便又起忧色,道:「难道天象真能预言未来吗?虽然朕有精甲百万,但是胜败兵家常事,难道就不会有所逆转?」
寇谦之连忙道:「天象已应于万岁,若万岁心存犹豫,诚为大忌!」
崔浩也说道:「微臣也以为国师所言甚是,逆夏、蠕蠕皆气数已尽,请陛下切勿迟疑。」
拓跋焘笑道:「朕只是不允许有半点偏差,故思虑较多罢了。」
寇谦之又道:「微臣方才见万岁身边,将星初曜,想是万岁近来得了一名武功绝世之人,留作心腹了?」
拓跋焘又惊又喜,道:「国师果然神算无差!这位是陆卿,他形貌儒雅,想不到国师看得出他身怀绝艺。」
寇谦之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威猛现于外者,只是十夫不当之勇;沉潜不发者,方为万夫不当之豪杰。微臣敢断言:能得陆大人护驾,天下无人可图圣上矣!」
拓跋焘笑道:「当真?陆卿,此后你便与朕伴驾随行吧!」
陆寄风简单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着实揣摩不出寇谦之的用意。
斋宴已罢,众人随驾下了法坛,送走御驾。陆寄风急着回府去与眉间尺细谈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便快马驰向自己的府邸。
不料才奔出几里,便有数骑快马由后追了过来,唤道:
「陆大人,请留步!」
陆寄风回头一看,那数人都是道士打扮,正是方才在法坛上寇谦之的弟子们中的几人。
陆寄风心想:「寇谦之果然听说了弱水道长之事,我若再跑,反而显出心虚了!」便立即勒住了马,揽辔以待。
寇谦之的轻车由后方行来,立即下车,向陆寄风一拜,道:「弟子寇谦之拜见。」
陆寄风见他居然自称弟子,竟是把陆寄风也当成将来通明宫的掌门了,连忙下马,道:「哪里,我不过是俗众,当不起道长这一拜。」
寇谦之道:「师父有命,对陆大人要尊敬再三,视同真人,贫道不敢不从。」
寇谦之的师父不知是凤阳君还是龙阳君,他们都已知道弱水道长遭遇变故,看这个样子,是还没有通知寇谦之。
陆寄风便道:「我府里人口甚是清闲,不如到我处细谈。」
寇谦之笑道:「正是此意,陆大人,请。」
寇谦之转头接过其中一名随从的缰绳,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与陆大人按辔徐行。」
众弟子们领命,掉转马头离去。
陆寄风见寇谦之态度温和有礼,不愠不火,竟连弱水道长死后的哀伤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陆寄风更觉得不大对劲。看来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在虎牢城中发生的事,还有隐情。
两人并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内,陆寄风又感到某种怪异的气流,不由得转头望向远处,望去只见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谦之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寄风道:「我在法坛上眺望城里,见到有一户人家,大约就在离此不到一里处,似乎有一层雾瘴,道长您日日在高坛上祈福,难道没见着吗?」
寇谦之顺着陆寄风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户极大的宅院,上方有层粉白色的烟雾?」
陆寄风道:「正是。」
寇谦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苏毗氏,据说是女国来的巨富。」
「女国?」
寇谦之道:「女国在西方万里之遥,葱岭之南,已近身毒国了。」
陆寄风闻之咋舌,道:「这么远?」
寇谦之笑道:「平城内有许多人,都来自千万里以外的重译之国,这也并不奇怪。女国以女王统治,国家极小,不到万户,但出产麝香、骏马、盐,所以他们的商人多半富可敌国。苏毗公子不知为何远离女国,来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时常有人见到他的家仆从各国买来绝色美女,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姿。他也精于养植花木,你所见到的那层白色烟雾,只不过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树罢了。」
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是初秋,苏毗家的院子中还能长出那么茂盛的花海,也实在奇怪。」
寇谦之道:「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就连洛阳的牡丹,他都能在平城养出来,而且花朵大逾人头,简直是不可方物!仙后宫里的花,便是他进贡的极品。」
一听见仙后,陆寄风心中微微一悸,直觉想到苏毗公子会不会与舞玄姬有什么牵扯?
陆寄风便问道:「你见过苏毗公子吗?」
寇谦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见过几回。」
「他为人怎样?」
寇谦之哈哈笑了两声,道:「还能怎样?镇日买各国美女入府享用的人,当然是个身子被掏空的病鬼!苏毗公子病得连走路都走不大动。」
陆寄风一怔,也不禁莞尔,笑自己太过敏感,什么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头。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虽无官位,但与国族交往甚密,能结识他,对陆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陆寄风随口漫应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眼里只有女人,没有朋友。贫道曾送了些助阳药物给他,他连谢也没说一声,呵……」
陆寄风表面上没表示什么,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谦之的作为,只是不便说什么而已。
不料寇谦之已坦然说道:「陆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为然吧?」
陆寄风也不掩饰,直说道:「以道长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讨好一个鄙俗富人?」
寇谦之笑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那难道不是末技?何谓末技?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陆寄风道:「道长已经位居国师,尊位无人可比,应该已经达到了你亲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万岁的信任是不够的。论信任宠爱,没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但是陆大人您难道没感觉出来:朝中的贵族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陆寄风点头承认。寇谦之又道:「崔大人自视甚高,以为身为清河大户,世代簪缨,不必去讨好这些野人、白户,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过是个奴隶。」
「奴隶?」陆寄风一怔。
寇谦之道:「没错,崔家门第显赫,为何不随朝廷南迁?是因为国土被魏国占领之后,崔大人一家来不及逃走,而成为魏的顺民,那不就是俘虏而已吗?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一个能干的战俘,和以美色服侍万岁的内侍宗爱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万岁心意改变,天下还有谁帮崔大人说话?万岁可以将人高高地提拔起来,你被提拔得越高,万岁的手放开时,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许多人捧着你、衬着你,让你跌下来时,不会跌得粉身碎骨。捧着你的人越多,或许有一天还会将你再捧回高处去。」
陆寄风道:「我并不要皇上来提拔我。」
寇谦之看了他几眼,才道:「贫道知道,在万岁身边,众人皆有媚色,唯独陆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说,贫道也知你无意仕宦。但是越亲近万岁,你越有机会接近凤凰山,甚至毁了整座凤凰山。」
陆寄风疾望向寇谦之,道:「那是妖女的什么地方?」
寇谦之道:「大本营。」
「你知道在何处?」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那据说也是国家根本,是拓跋氏的生命起源秘穴,虽然我是国师,毕竟还是汉人,他们是不会把国本轻易让我知道的。」
陆寄风想了想,确实除了深入魏的权力中心之外,没有别的法子知道舞玄姬的底细。
寇谦之突然长叹了一声,道:「陆大人或许鄙薄我的为人,位居显要,便不似出家人了。但权势不压过了妖女,又怎么灭除她呢?师祖不让我回山,也是为了让我能便宜行事,由他亲身去挡六子的质疑。唉!如今……恐怕吾将成为罪人矣!」
这声叹息里总算出现了一抹哀伤之情,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长他……」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师父对我说过了,为了不让妖女知道我的身分,贫道只能不动声色。但师祖死因还有不少疑心处,或许陆大人可为我解惑。」
陆寄风道:「道长临终,曾经要我找你取一文书,你可知内容为何?」
寇谦之望向陆寄风,道:「什么文书?」
陆寄风道:「石室之文。」
寇谦之转回头去,想了一会儿,道:「原来师祖告诉陆大人了……」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陆寄风道:「你怎么了?」
寇谦之叹道:「师祖在世时,曾说这份文书兹事体大,不能轻易宣诸他人,看来师祖也不知该不该公开……他一生不见容于宫中,临死却还记着除妖……以师祖的深谋远虑,竟中道崩殂,今后道门绝矣!」
陆寄风想起通明宫里,除了青阳君之外,似乎也没有能人了,不禁也长叹了一声。
寇谦之又道:「那份文书只有师祖一人看过,贫道不敢擅读,所以不知内容,天下也只有师祖与贫道二人知之。既然师祖交代过陆大人,那贫道会择日请陆大人前来一观,但须秘密为之。」
陆寄风道:「这当然。」
两人已来到陆府,正要进入,却见守门的卫士神色怪异,似乎有点紧张。
陆寄风问道:「怎么了?」
那卫士连忙退后长跪,禀道:「大人,小公子被抓走了。」
陆寄风大吃一惊,府中一向都称迦逻为小公子,难道独孤冢的人有本事找到这里?陆寄风问道:「谁抓走的?」
那卫士道:「属下不知,府中正等着大人定夺!」
陆寄风知道问一个小小卫士也没用,便和寇谦之一同快马奔入府中,管家立刻迎上来,道:「大人,小公子和封老爷他……」
陆寄风更震惊,道:「封爷也被抓走了?」
「是。」管家道。
「什么时候的事?」
「大人才出门不久,就有人抓了封爷和小公子往外去……」
云拭松和千绿也都赶过来,陆寄风正在问:「往哪里去了?」
云拭松愤愤地接下了话,说道:「是个文质彬彬的强盗!」
陆寄风错愕,道:「什么?」
千绿道:「少爷跟他对过招了,少爷使的是您教给他的那套剑法,将那人给牵制住了,他将封爷负在肩上,却闪避得很利落,一边退回去,还称赞了少爷一声『剑法不错』……那人被少爷的剑逼得走不了半步……」
其实那人说了「剑法不错」之后,还有一大串评语:「可惜练不到家,用功不够!没法子领悟本门精要,天资不够!最可怜的是搞不清楚状况,智力不够!」这一大串话,千绿全部帮云拭松隐瞒住了。
陆寄风急问:「既然如此,人怎么会被抓了?」
「那时是小公子在后头喊说:『别伤了我爹!』少爷有了顾忌,便挡不住那人了。」千绿泫然道:「他抓走封老爷和小公子,公子您又不在,奴婢没人可以商量,不知该怎么办……」
云拭松不悦地喃喃道:「我不是人吗?」
陆寄风见千绿说话时不断颤抖着,十分担忧害怕,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可见到那人长什么样子?」
千绿道:「那时天已亮了,众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穿着宽袍大袖,样子很儒雅,倒像个读书人……」
眉间尺?陆寄风脑中只想到他。自己离开时眉间尺还在书房内,就算又是有人假冒他,那么真的眉间尺也不会无声无息,任凭仿冒。
管家这时开了口,道:「大人,就是早晨与大人在书房议事的那位啊!」
果然就是眉间尺,陆寄风心中直告诉自己:「师父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或许有什么内情……」毕竟他愿意相信眉间尺是好人,不会欺骗于他。
千绿又道:「他在书房留了字给公子。」
陆寄风道:「那信呢?」
千绿道:「他写在书房的墙壁上……」
陆寄风和众人快步赶至书房,一推开门,就见到雪白的粉墙上写着斗大的几行字,似篆似隶,字与字虽相连不断,却各自独立,字体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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