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认为这次出兵,胜算极大,都抢着要当主帅以立破国之功。
陆寄风沉默地坐在下首,无心听他们争位,想道:「原来被歧视是这种滋味!向来我都以为汉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经地义,却不知道胡人心里,汉人也是蝼蚁不如。唉!还好皇上将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边突然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说道:「前来归降的汉人之中,有不少颇孚众望之人,朕打算让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这些人担任元帅,引宋人归附,众卿以为如何?」
众将都大赞妙计,不料崔浩又道:「万万不可。」
拓跋焘奇道:「以汉人为将,招降汉人,有何不可?」
崔浩说道:「启禀万岁,晋亡不久,司马氏在刘宋的朝廷影响仍在,司马楚之乃是晋朝遗臣,由他率领精兵南下,刘宋必定以为大魏打算协助司马家恢复晋朝,消灭宋朝,这只会激他们全力反抗,反而难取。此外,司马楚之、鲁轨等人,都无统兵之能,怎能将大军交给这些庸才?」
拓跋焘本以为让司马楚之去收复南土,可以让汉人瓦解,这是他想出来的得意之计,却被崔浩批驳得一无是处,心中也有点不悦,悻悻道:「是吗?」
奚斤等将领纷纷抢着说话,反驳崔浩,无非是说他「不想见到南人望风归顺」、「存心破坏一统的契机」、「居心叵测」之类的。
当庭这样大吵,令陆寄风很吃惊,这是晋、宋的朝廷绝对不会出现的场面,想来大概是魏国汉化不深,朝廷气氛还保有许多原来的风气,才会出现喧哗争执的场面。
崔浩气度悠闲,在一片谩骂声中,更显得沉着潇洒,拓跋焘并非不能听取意见的君主,他知道崔浩会反对,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击崔浩,他反而觉得都是喧噪无用的废话,便道:「众卿!」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拓跋焘道:「朕已有定见,众卿可以退下。陆寄风,你留在这里。」
陆寄风还不解怎么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听见几名要退下的将领不悦地说道:「哼!又是个汉人。」「万岁只听汉人的话,难怪灭不了汉人。」
等众人退下之后,拓跋焘命陆寄风上前,道:「等一会儿朕要你见一个人。」
陆寄风心中奇怪会是什么人,拓跋焘又对崔浩道:「朕觉得爱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马楚之会令宋人害怕,朕就让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说怎样?」
崔浩也脸现疑色,道:「万岁之意是……?」
拓跋焘笑道:「朕手中有张王牌,恐怕刘义隆那小子绝想不到。」
他对宗爱一使眼色,宗爱便退下,不久,从殿外引进之人,令陆寄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义真步入殿内,跪伏在地,朗声道:「罪臣刘义真,拜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笑道:「平身!」
接着转头对崔浩说道:「这位是庐陵王刘义真,当初刘裕还活着时,就是派他掌管四镇,还让他当宰相,他才是刘裕认定的继位者,刘义隆不过是由乱臣们拥立的,不算正统。由他去收汉人之心,你说如何?」
崔浩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显然对刘义真全不信任。而陆寄风想不到刘义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惊讶难言。
退出宫之后,刘义真笑眯眯地对陆寄风说道:「陆兄,小弟投奔大义,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骑侍郎,今后一殿为臣,还请陆兄多多关照。」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是王爷,还是寨主,还是降臣?」
刘义真笑道:「良禽择木而栖,陆兄不也如此?」
陆寄风不想理会他,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刘义真说道:「陆兄,不忙着走,小弟还有一事相告。」
陆寄风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刘义真道:「陆兄近来练功之时,是否心口会微微刺痛?每当想专心入定,便会逆走血气,甚至走火入魔?」
陆寄风全身一凛,望向刘义真。刘义真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说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说完了,告辞。」
「站住!这是谁告诉你的?」陆寄风厉声问道。
刘义真笑道:「小弟只是随便说说,您怎么当真起来了?」
眼看着他扬长而去,陆寄风却呆若木鸡,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他这一阵子的练功状况,可以说是一退千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法收摄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却心口不时疼痛,最可怕的是他连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哪一个阶段练错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没人可以回答他。
这种情况,就连迦逻都不知道,怎么刘义真会知道?
陆寄风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内,伤势早已痊愈的千绿便迎上前,道:「公子,您脸色好难看,快进来休息,奴婢给您端燕窝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
云拭松道:「脸都臭成了这样,还说没什么,你辞官了吗?」
陆寄风勉强笑了一下,道:「随时可以辞。」
说完便径自进入房中歇息,迦逻跟过来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么了?说来听听。」
陆寄风道:「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刘义真。」
云拭松一听,愕然道:「你见到他?他来魏国做什么?」
陆寄风简短地说他投了魏的事,听得云拭松气愤难当,道:「堂堂的宗室竟然如此无耻!」
迦逻却知道一个小小的刘义真不会让陆寄风脸色这么难看,道:「他也碍不着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陆寄风望向眼前众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隐瞒,说出自己最近的练功情况,以及刘义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逻一听,急道: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陆寄风道:「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练时心神不专,可是,刘义真竟会知情,可见我是着了道儿,对方就等着我自己发作而已了。」
「可会是谁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公子下手?」千绿忧心地看着他问。
陆寄风闭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这也是众人心里的答案,迦逻道:
「难道是圣女老人家叫刘义真来投奔,好作为她的内应?」
这与陆寄风所想的一样,拓跋焘信任汉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让刘义真来奔,成为她按在拓跋焘身边的一只棋子。
陆寄风屈指算了一算,自己与舞玄姬之战,已是一个月前,这个月以来状况渐进,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处计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对手时,舞玄姬就会现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劳。
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处。
在魏国的几日之中,他还没有机会见到寇谦之,时间不能够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陆寄风便只身离开中领军府,飞檐走壁,前往平城观,打算先找到寇谦之,表明来意。
更深夜静,陆寄风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道黑影从身边窜过去。陆寄风转头去看,身边空无一人。
陆寄风一怔,方才明明见到有人影奔过,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这么一顿,背后便被拍了一把,陆寄风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轻飘飘地借力后跃,笑道:
「乖儿子,把老子打死了,将来谁给你娶媳妇儿!」
陆寄风一愣,那人飘然落在他前方几尺,轻袍缓带,面若冠玉,微微笑着。
陆寄风只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认不出他是谁,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
「你是……你是师父?你是师父!」
他走了过来,师徒名分确立了十来年,陆寄风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相貌,比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约莫只有三十来岁,温文儒雅,实在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他重重捶了陆寄的胸口一拳,笑道:「还没死啊?笨儿子。」
陆寄风也不跟他客气,两手便往他脸上一捏,眉间尺痛得掩脸退后,道:「你做什么?」
陆寄风道:「看你是不是又易容了,我哪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
眉间尺道:「我没事天天易容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你……罢了,你不相信,看这个,信了没有?」
眉间尺把头一仰,指着颈上一道红痕,被衣领遮掩着时看不见,他这么一指,陆寄风便看出是利刃割喉的重伤痕迹,那就是在通明宫被黑衣人所伤的痕迹,怵目惊心。
眉间尺笑嘻嘻地说道:「见到爹,你还不跪?」
陆寄风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假冒我爹,哼!再等八百年吧!」
眉间尺道:「我的年纪当你的爹,绰绰有余,为师早已过了不惑之龄了,如何,驻颜有术吧?」
确实是看不出他有四十几岁,但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想到自己竟为了这个家伙,拒绝当司空无的徒弟,陆寄风不由得有几分悲从中来,再怎么说,当司空无的徒弟都比当眼前这个家伙的徒弟来得光荣啊!
但是见到他平安无恙,陆寄风依然满心欢喜,道:「我以为你遭了不测,很担心你……」
眉间尺回想起彼时的凶险,玩世不恭的脸上也出现一点惧色,微笑道:「我命大,要杀我不是那么简单,我是来带你回剑仙崖,我有事要对你说。」
陆寄风道:「我现在要到平城观去办点事……」
眉间尺道:「不必去了。」
「为什么?」
「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吗?」
陆寄风一愣:「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有人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咱们不方便说话,先找处僻静之所,我再慢慢的对你说明原委。」
陆寄风一愣,「有人暗中跟着你?」
眉间尺笑笑不语,径自先奔了出去。陆寄风只好追上,两人才奔出数里,便听见一声呼喝,背后奔出数人,呼喝道:「包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接着几道身影,掠过他们的头顶,挡在前路。
陆寄风定神一看,那些人都是道士装束,个个都佩着剑,前面三人,后面两人,左边一人,右边两一人,一共八个挡住了陆寄风与眉间尺,八把剑或前指,或横在身前,都是蓄势待发的样子,而仔细一看,更会发现这八人所立的方位,看似随意,但其实结了稳固的剑阵,陆寄风和眉间尺想要脱出此阵,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陆寄风道:「你们是何人?」
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道:「停云道长座下弟子,贫道乾阳君。」
陆寄风一听是停云道长的弟子,心中略宽,问道:「为何阻拦我们?」
乾阳君道:「自然是为师父报仇!」
陆寄风不解,道:「停云道长怎么了?」
乾阳君悲愤地说道:「你少在这里装蒜!师父西归了,就是死在你们两个手中!」
陆寄风大惊,道:「什么?这……这不可能,停云道长他离开我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其中必有误会……」
「人都死了,什么误会!」
乾阳君悲愤莫名,就要振剑,另一名道士发话道:「师兄,稍安勿躁,别忘了师伯的吩咐。」
那名道士转头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贫道坤阳君。」
他先自报了道号,态度较为客气,陆寄风对他点了一下头,等他说下去。
坤阳君说道:「你也算是本派的人,我们不会为难于你,只要你和眉掌门随我们回通明宫,诸位师伯自会听你们辩解。」
眉间尺哼了一声,道:「跟你们回通明宫,那还有活路吗?就算不死,被你们关了起来,十年八年的不放人,凭什么?」
乾阳君道:「你不敢吗?做贼心虚!」
眉间尺道:「在下就算作贼,也不心虚,况乎没做?你们说谁杀了停云那牛鼻子?你们谁见到了?」
背后的一名道士说道:「我见到了!我亲眼见到的,就是你杀了师父!虽然你蒙着脸,但是你的背影,你的声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眉间尺转过头去,望向那名高瘦的道士,怒道:「你胡说什么?你又是谁?」
那道士恨恨地说道:「我是巽阳君,你一定没料到那一剑没杀死我,因为我的心脏比别人生偏了一寸。」
他扯开衣领,瘦骨如柴的胸口上,在心脏的地方还包扎着,血迹透出了伤布,殷然可怖。
眉间尺诧异之色略现,剑眉一挑,道:「我没见过你,我也不知是谁伤了你。」
乾阳君道:「眉间尺,你以为你一问三不知,就能脱罪?别把我们都当傻子,如果你问心无愧,就跟我们上通明宫,对质清楚。」
眉间尺哈哈大笑,道:「我说没杀人,就是没杀,何必跟你们进通明宫对质?」
陆寄风心知停云道长武功不弱,应该不会轻易中袭,甚至被杀,再说眉间尺也才死里逃生,实在不必故意树敌。
陆寄风便说道:「各位道长,我师父没有道理杀停云道长,你们硬要咬定是他,总有个原因……」
乾阳君道:「很好!你要我们说原因,我们还要问你原因!你为何要杀弱水师叔?」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是死于妖女舞玄姬,并不是我……」
乾阳君眼带讥色,道:「他死于舞玄姬?呵!我倒问你,他死于舞玄姬的什么妖术武功?」
「他是死于舞玄姬的花影铭心,心脏被真火灼为灰烬而死……」
众人都面带冷笑,乾阳君道:「那么他的督脉,也是舞玄姬以截江手给断了?」
陆寄风没听说过什么叫「截江手」,因此有些困惑。截江手是通明宫的一路掌法,剑仙门的武功多与通明宫相通,陆寄风所学的内家心法虽是剑仙门为底,但还是十年来通明宫传授的多,他截断弱水道长的督脉时,顺手就断,并不知招名。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身受重伤,是我断了他的督脉,阻止真气攻心……」
乾阳君悲愤地冷笑道:「你断了弱水师叔的督脉,反倒是救他?哈!陆寄风,你的谎扯得可太好笑,把我们都当做三岁小儿!」
陆寄风听他这样说,仍镇定地说道:「难道弱水道长身上没有花影铭心的毒招?」
乾阳君道:「师叔的尸身之上,就只有你的毒手!」
陆寄风大吃一惊,道:「这……这怎么会……?」
他亲眼见到弱水道长的心口被烧,也试过他的真气,怎么会尸体到了乾阳君等人面前,换了个死法?
眉间尺道:「徒儿,你见识到这群牛鼻子的莫名其妙了吧?别跟他们胡扯,咱们走!」
他拉着陆寄风,便往前跨出一步,乾阳君喝道:「哪里走!」
眉间尺只一动,前方三人的三把剑尖已同时招上眉尖尺的三处要害,眉间尺来不及出剑,闪过两剑,噗的一声,乾阳君的剑尖没入眉间尺肩头寸许。
眉间尺受伤,陆寄风忙道:「此间定有误会!」
他随手出剑,长剑一转,镪镪镪三声格去紧接而来的第二招,将乾阳君等三人逼退,来不及看清背后,风紧剑至,已刺向他的后心。在此危急之时,许多反应根本都是不暇细想的,陆寄风直觉地就判断出对方的剑位,反手一格,长剑划出,对方惨呼了一声,踉跄跃退开去。
陆寄风心中暗道:「糟了,真的伤了人。」
「离阳君!你怎样了?」坤阳君忙叫道。
那名受伤的道长掩着脸,血从指缝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