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才开始,当着众人之面,云萃举起酒杯,对陆寄风道:
「陆寄风,今天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陆寄风道:「没什么,误会解开了就好……」
云拭松道:「不,你费心医治封伯伯,我并不知道,言语间羞辱了你,士可杀不可辱,我自罚这三碗酒!」
陆寄风举杯道:「却之不恭。」
云拭松仰首面不改色地饮干了三大碗,便重重地放下,沉声道:「然而我还是恨你没有救紫妹!我与害死若紫妹妹的人誓不两立!」
说完,他便往外大步而出,有人忙道:「少爷,您去哪?」
云拭松道:「别跟过来!」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疾奔,将众人都抛在身后了。
事实上他听了父亲的一番解释,心中还有一万分的不服气,但他是有话不说清楚不行的人,对陆寄风道过了歉之后,他就只想去云若紫坟上哀悼,不愿再看不相干的人了。
云拭松奔至云若紫所葬的小山里,离云府并不远,此处方圆五里很久以前就已被云萃购下,建成一所静谧端庄的花园,想不到后来却成为云若紫的坟林。
云拭松打发走看守及随时祭拜的庄丁们,看着墓碑上刻的「爱妻云氏之墓、夫吴郡陆寄风……」等字,眼前一黑,差点站身不稳,颓然跪坐在墓前,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衣服上。
不知落了多少泪,云拭松才抓了一把土,用力地抛去,叫道:「你就这样跟了他!你就这样跟了他!他弃你不顾,让你苦等十年,你却就这么跟了他!」
他一面吼叫,一面随手抓起土或拔起花草来乱摔,叫得声音哑了,才伏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
云拭松痛哭了一会,终于收泪而起,仍郁郁不欢,取出怀里的一把金刀,道:
「紫妹,为兄插刀为誓,将来一定替你报仇,把负心的陆寄风给杀了,拿他的人头来祭你!」
这把金刀削铁如泥,乃天山铸刀名家玉海玲珑门不传之宝,云拭松向来珍爱。他握紧了刀,将之重重插入地中。
金刀深没入柄,云拭松说过了狠话,心情略为平抚了些,正欲转身离去,突然「波」的一声,那把金刀竟跳了出来,飞过云拭松的肩头,落在地上。
云拭松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墓前,金刀所插的土缝还在,刀怎会弹了出来?
云拭松拾起刀,再度插入土中。才一转身,刀子又弹了出来,落在他脚前。
云拭松满头雾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握着刀对云若紫的墓道:
「紫妹,你……你这是不要我为你报仇的意思吗?」
他胸中一阵凄苦,又道:「你若有灵,现身让我一见,好吗?紫妹。」
周遭寂然无声,云拭松大惑不解地想了半天,这回有点迟疑地把剑再插入原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转身要走,金刀果然又弹了出来。
这下子云拭松也惊骇难言,眼前这绝对不合理的事,难道这是灵异事件?
云拭松颤声道:「紫妹,你……是死不瞑目吗?为兄只是……只是想替你报仇啊……」
盯着地上动也不动的金刀一眼,云拭松拾起了刀,默默想了一会儿,才将刀合在掌中,念道:「紫妹,你禀受天地钟灵而生,或许死后芳魂未灭,因此示警于兄,但是为兄愚昧,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要我杀陆寄风,到地下与你相伴,你就让这把刀子落地时,刀尖插地;若是你不要我杀陆寄风,你就让金刀横躺;若是你要我与陆寄风化敌为友,暗中相助于他,那你就……就让金刀嵌入你的墓碑中!」
这个问法未免太过于强「鬼」所难了,金刀落地,怎么可能嵌入碑里?云拭松故意这么问,可见居心已定。
他将刀握在手中,定下心来,刀尖向下,用力地将刀往地上一掼!
照这样看来,绝对是金刀插地一途。
不料突然吹起一阵强风,风势强得连云拭松都往前踉跄移了一步。这急风一吹,竟硬生生地把刀吹向墓碑,「啪」的一声,金刀整个贴在碑上!
云拭松惊呼了一声,张大了口,瞪着那墓碑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
云拭松的嘴开得老大,好半天才慢慢阖上,抓了抓头,长叹了一声,认了命地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云拭松一走,隐藏在树上的迦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一点小小的法术,就可以把云拭松整得团团转,让他得意万分。
不过正常人一看见金刀弹出来的怪事,应该就已经会自动落荒而逃了,云拭松竟会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么久,不禁让迦逻觉得:云拭松算是很能自得其乐的人吧?
这件以金刀问卜于鬼的事,不知为何流传了下来,演变成后世的掷筊之俗,又因为金刀难求且易伤人,经过历代的演变,遂以木片刻成金刀之状,做为问吉凶时的筊杯。如果发生了立筊或是黏在供桌上的情况,更是被视为鬼神有特别的某些启示。
此一说尚未经民俗专家证实过,故聊备于此,以待后世学者考证有据。
※※※
云拭松满头雾水地回到府中,家宴的主人不在,因此早已匆匆散了席,云拭松独自回房,仍感闷闷不乐。但是,他又无法解释金刀镶在墓碑上的原因,只能说是天意。
家仆前来禀报,道:「少爷,老爷请您到兵器房一趟。」
云拭松随家仆前往练功的兵器房,里面早已坐了不少府中的高手,都专注地在听陆寄风和云萃的谈话。
云拭松进入房内,云萃便招手叫他过来,道:「松儿,你来看看。」
桌上铺着一卷薄纸,上面绘了简单的图像,竟是一套剑法。
「这是……?」
陆寄风道:「这套剑法,我在匆促中想就,或许不是那么周密,但是也还能有点用处。」
「用处?」云拭松不解地看着他。
事实上,在云拭松离开宴厅后不久,陆寄风便对云萃提出了一定要离开的事,云萃如何挽留也没有用。
陆寄风并私下告诉云萃,自己这几天揣摩柳衡的剑法,已得其意,所以另创了一套剑法以破柳衡的剑招,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云萃能让府中的高手学习这套剑法,以预防刘义真灭门。
陆寄风之所以不当众宣布此事,乃是顾虑到武林高手门各有师承,随便要别人来学自己的剑法,实为触犯武林大忌,所以他只对云萃说起。云萃听了,连声要他不必顾虑这么多,府中的群侠,多的是豁达之士。
因此,一下子就聚了这么多人在房中,听陆寄风解说这套剑法。在当日他追杀舞玄姬时,出手连毙十几人的快剑,令人羡慕不已,能得他几招传授,谁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说,柳衡的剑法就能上邀王宠,若能打败他,对自己来说也是一项优势。
而陆寄风的剑法也不完全是自己想的,他只是越想越发现柳衡的剑法是学得不三不四的游丝剑法,只要自己将游丝剑法的其中几式略加修饰,就足以打败他了。
云拭松一面听陆寄风解说,一面看他示范,不由得目眩神迷,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能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
等陆寄风将这套剑法讲得每个人都大略能理解时,已是深夜了,众人各自回房就寝,只剩下云萃仍和陆寄风在室内谈话。
陆寄风道:「云老爷,我无法护着您回到南方,只能传这一套剑法让您防身,聊表心意,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道:「你千万别这么说。」
陆寄风道:「此地太过危险,不知会不会落入魏国的手中,您还是与拭松兄一同回建康吧!」
云萃道:「但是若紫之墓……」
陆寄风道:「躯体不过是具易朽之物,脓血骷髅,不值得为此耽误了活人,您不愿意回去,这云府中上上下下数百人,谁不想安居乐业?还是到南方吧!」
云萃叹道:「唉!想当年收复长安,是多么令人欣慰!想不到短短一年,长安又失陷在胡夏手里,这十年来没一日安宁过!退到洛阳,又退到建康,越退越到蛮夷之邦了。难道汉人的气数,真的就这么不济?将要让胡人践踏中原吗?」
陆寄风道:「难道今上也不足以挽救江山?」
云萃身在江南已久,接近朝廷,也略知些深宫之事,便道:「皇上并不糊涂,但是胆识勇略,还嫌不足。更何况魏国有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罗万象,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在魏国,我看大宋想恢复天下,更艰难了。」
陆寄风奇道:「真有如此人物?」
云萃道:「绝无夸大,经他所推算过的局面,无不应验,有了他,魏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夏、秦、燕、柔然,都将他列为首敌。有人说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物,应该是寿命不长,他若是早逝,魏国也就完了。」
陆寄风失笑,道:「他是谁?竟被如此神话?」
云萃道:「他是个汉人,乃清河大姓,姓崔,名浩,字伯渊。」
陆寄风想起弱水道长的话,讶然道:「是他?」
「你也晓得此人?」
「不,只是听说过。」
云萃道:「我听说那位崔伯渊,不但胸有万兵,而且还貌若美女,不染尘俗,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也不知是否真实?」
陆寄风听了,更加好奇,暗暗想着:「若是见到了这位崔浩先生,便可知传说是真是假了。」
次晨,陆寄风便吩咐千绿去叫迦逻,准备动身,千绿知道陆寄风坚决不肯带她同行,十分伤心,但仍强打起精神侍候他梳洗,没多说什么。
陆寄风见她神情悲伤,也有些过意不去,道:「千绿,我走后,云老爷应该会举家迁回南方,你跟着去,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
千绿低声应道:「是。」
陆寄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了,便静静地等着她去请迦逻过来。等了半天,都不见迦逻的影子,他只好先将封秋华移入车中。车厢安稳轻软,配以两匹骏马,原本云萃还多派了两批马驮了无数财物,赠予陆寄风作为路资,被陆寄风推辞了大半。
等一切装束停当,迦逻也才走了过来。
陆寄风道:「你怎么这么慢哪?」
迦逻也不言语,自己上车坐了,默默地等着陆寄风。陆寄风早已习惯迦逻阴阳怪气的样子,遂不以为意。
动身之前,云萃等人又是执手相送,殷殷叮嘱了许久,送出了一大段路,陆寄风才得以挥手相别。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迦逻总算开口了,问道:「陆大哥,你要不要先到北门的墓上,对云小姐告别?」
陆寄风淡淡地问道:「有必要吗?」
迦逻叹了口气,道:「您这样是冷酷呢,还是豁达?云小姐已化作了一具脓血骷髅,固然没错,但毕竟……夫妻一场,就算是她亡灵无知吧!做个念想也好的。」
陆寄风诧异地看了看迦逻,有些奇怪他会说这样的话,但略一沉吟,还是将马车驶向北门。
陆寄风将马车慢慢地直驶向云府在郊外的园子,还在林外,便停了下来,道:「你在这里等等。」
陆寄风一个人进了墓园,望见那方孤坟的一瞬间,本以为不会触动的心,却像是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样,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远远地看着墓地,甚至不愿意走近。他怕这几天的动心忍性,会在见到孤坟的那一刻前功尽弃。失去了云若紫之后,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练功会变得那么困难,反倒是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才觉得平静了一些。
难道那一刻起,自己就随着云若紫而死了吗?
他确实会有这样的念头,死也许轻松一点,这些日子以来,他只是在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木然地依照前辈们的叮咛而活下去而已。
如今他的心愿,也只是和舞玄姬决战后,同归于尽。舞玄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心已死去的敌人。
他就这样远远地站着,望着那远处的坟茔,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挪开步伐,转身离去。
这次回到马车上,迦逻便没有再说什么,望着陆寄风御车,驶出北门。
一路之上,迦逻都不发一语,陆寄风只顾驾车,也没说什么,两人无话地驶出了几里,眼看就要出虎牢城门了,陆寄风才回过头看着车后,脸上有些疑惑。
迦逻道:「陆……陆大哥,你在看些什么?」
「没什么。」陆寄风耸了一下肩,继续驾着马车往城外而去。
迦逻也回头看了老半天,看不出什么值得看的,暗觉得奇怪。
等马车一出城门,来到郊野,官道旁植着白杨,苍翠幽静,只闻马蹄。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亮,在官道的树边,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迦逻。
迦逻高兴地招手道:「你总算来了!怎么让我等这么久?」
陆寄风转过头,看着车厢内的迦逻,车厢内的「迦逻」对他微微一笑,陆寄风突然明白了,张大了口,作不得声。
车内的「迦逻」掀帘而出,站在官道边的迦逻一见,诧异地指着他,道:「你……你是谁?」
「迦逻」将头发解了下来,转身抹去脸上的脂粉,那张面孔,除了千绿还会有谁。
她不必解释,陆寄风也猜得出她一定是对迦逻谎称要迦逻在此等自己,然后便扮成了迦逻的样子,跟了过来。陆寄风万万没想到她会出这一招,只得苦笑。
迦逻怒道:「果然是你!你竟然冒充我,陆大哥,把她赶走!」
陆寄风轻叹了一口气,道:「千绿,你何必……唉!」
千绿下了车,哀愁地说道:「陆公子,婢子是跟定了您,不得已出此下策,请公子见谅。」
迦逻怒道:「谁要你跟,你快走!」
他伸手便要去拉千绿,被陆寄风止住了,道:「你别动手动脚,千绿姑娘,我已说过千百遍……」
千绿道:「婢子知道前路艰难,可是我已背离了云家,若公子不许我追随,婢子也会在后面跟着,绝不回头。」
迦逻一跃上车,确认封秋华也在车上,才转头对陆寄风说道:「她爱跟就让她用走的!我就不信她会走多久,最后还是要乖乖回去,陆大哥,咱们走!」
陆寄风依然婉言劝道:「你回去吧,云老爷不会怪罪你的。」
「公子您不让婢子随行,婢子绝不起来。」千绿说着,便跪了下去。
陆寄风道:「这……」
眼见千绿长跪不起,陆寄风想了想,其实她是不会有危险的,因为他知道在不远之处,其实有人会保护着她。
陆寄风只好狠下心来,说道:「千绿姑娘,我们就此别过,你善自珍重。」
千绿脸色苍白,望着陆寄风真的扬起鞭子,轻轻一抽,马匹便往前而行,卷起一阵黄尘。
迦逻第一次见陆寄风对千绿这么绝情,高兴万分,道:「我不知你今天便要走,还以为你约我到这儿,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陆寄风道:「我有什么话,用得着约你出来说?」
迦逻道:「随便什么话,总之,不要在云家就好。」
陆寄风道:「云老爷这十年来,照顾封伯伯,你半点恩都不懂得感谢?」
迦逻怔了一下,道:「感谢?为何我要感谢他?」
「人有恩于你,自然该感谢他。」
「那要怎么感谢?」
陆寄风正要解释,又忍不住回头往车后看。
迦逻拉着他,道:「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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