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陆寄风的聪明才智,马上想道:「会是那对我说话的人故意放进尸灰里,让我发现的吗?他为何要这样隐秘?」
他一字一字细看刻在玉上的小字,这不足他手掌大小的玉片上,竟能将千字刻得笔笔清楚,端正悦目,实非寻常。
玉上经文与陆寄风所背诵的灵宝真经,一字不差。陆寄风不再细看,将玉又收回怀里,径自在榻上打坐行功。
陆寄风马上就进入定神定意的状态,一催动经文口诀,真气便止不住地自行奔流了起来。甚至他不怎么专心,也未曾影响到体内的运行。
陆寄风一面练功,一面想道:「若是打听到云老爷家人,那就是我和若紫妹妹分手的时候了……」这样一想,突然间头顶一虚,天旋地转,一口真气冲进胸口,差点无法呼吸。陆寄风连忙重新调匀气息,不再想这令他心伤的事情。
可是说要不想,又怎能真的不想?陆寄风还是禁不住地思绪翻涌,想跟在二道身后,看他们何时打听到消息,而不是在此地枯坐等候。
恍恍惚惚间,陆寄风觉得自己似乎到了街上,天色全暗了,街上的人都快步行走,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家,免得被巡逻的胡兵逮住,不问情由就地正法。
陆寄风东张西望,想道:「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会在哪儿?」
他极快地便发现自己身处城外,找寻一会,才想到应该到人多之处看看,倏忽之间身体果然又来到另一处热闹的街道,探头张望了半天,在街角边陡地望见灵木高大的身影,他急忙追了上去,却见灵木身影一闪,消失在角落。
陆寄风跟上几步,便见人群之中,有几名汉子互使着眼色,朝灵木消失的方向追去。
陆寄风一怔,更是奇怪,也小心地追随在后,看看那几名汉子跟踪灵木,究竟是敌是友。
灵木奔入的巷子十分狭小,那几名汉子穷追不舍,总是追不上灵木,或是只来得及见到灵木消失的方向,才不至于追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寄风尾随在这些人身后,已隐约看出了不是他们跟得紧,而是灵木道长故意引着他们。这几人追踪了约莫一刻钟,居然还没醒悟出自己被牵着走。
越追越是深入窄巷,也越灯火稀少,这才完全找不着灵木的踪迹。
众汉子这时才一致出现了诡异的表情,陆寄风想:「他们知道自己被耍了吧?」可是众人还是纷纷快步奔入巷内。陆寄风跟上前去,穿过窄巷,突然间竟是灯火通明,眼前飞阁云轩,红灯高张,千门万户里,透出的笙歌笑语,在黑夜里几乎也燃亮了半边的天空。
陆寄风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瞠目结舌地看得呆了。
那几名汉子迟疑了一下,有人骂道:「妈的熊!老子就知道,什么通明宫,装什么鸟清高!」一人问道:「那妖道躲进去了,可怎么好?」另一名汉子哈哈大笑,道:「『可怎么好?』你的卵是给割了不成?他敢进窑子,咱们就不敢?」
问话的那人道:「黑鹰寨的情报说,疾风妖道恶毒得紧,上头叫咱们只管跟踪,别对上他。」另一人「呸」地吐了口痰,道:「黑鹰寨是你姑爷?你听他的?」
还有一人道:「这醉月楼,咱们要挣多少卖命钱才踏得进去?现今是为了跟踪人,才不得不闯他一闯,上头可没话说了吧?」
立刻有人应道:「咱们尽忠职守,就算醉月楼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它一闯!」
这下子众人再无异议,一哄而入,才奔到大门口,几名也要进入的胡人富豪、公子们,见到向来只招待豪贵的此地涌进这么多走卒,立时皱着眉头,停步不前。
不料那些汉子一跨进大厅,便有位略肥的妇女,一身珠翠,摇摇晃晃地步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哎呦,好些个英雄,这样赏脸,踏进了醉月楼,久候,久候,来来来,上楼坐。」
众汉子没想到传言中最势利、最无情的关洛第一大妓院,会满脸堆笑地迎接他们,本打算打着组织名号在此立威的众人,马上全跟着笑开了,嘻嘻哈哈地跟着这名老鸨上了一座精致芳香的小楼,小楼内长几广座,铜灯罗列,早就置下了一桌酒菜,几个美貌小婢或小厮正忙着置放杯筷。
那几名汉子眉开眼笑,其中一人粗声道:「喂,你可知道咱们是哪一路的?」
老鸨道:「欸,大爷您说的什么,白鹇寨的英雄,这大洛阳方圆五百里,有谁不知啊?方才有人在外头见到几位爷,便跟翠姑我通风报信,说好像是白鹇寨里几位大角色来啦,翠姑我急得不得了,马上撂下了客,过来招呼各位。」
这番话说得众人晕陶陶,纷纷入座,翠姑一面劝酒,穿梭于众人之间,一刻没闲,这五六名壮汉由她一个老鸨掌握着,竟是谁也没想过:「怎么这时还没姑娘来?」更不要说是任务了。
一直跟到此地的陆寄风,发觉都没有人见到他,心中更感怪异,却只是默默地负手立在一旁,他稍微弄懂了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也不甚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似乎是疾风和灵木两人在搞什么鬼。
疾风暴躁直爽,自然不会耍这些把戏;可是灵木一点也不木,他满脑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几日平静无事,他还不忘时时想些话把疾风激得哇哇乱叫,好欣赏人肉皮球跳起来的奇景;如今被人跟踪,他当然更是非好好把握这天赐良机,大搞一番不可。
翠姑与众人高谈喧笑,光是用说的就把这些汉子说得个个酥到骨子里,他们平时在白鹇寨,不过是打手之流,有差事先卖命,有好处分不到,哪曾有过今天这样的福气?平日在寨里,寨主管教极严,百寨联势力遍布天下,各寨之间,固然互有心结,但是寨主们对付不忠的手下,却颇为同仇敌忾,一寨放出追杀令来,天下百寨立刻支援。因此手下们再多不满,也不敢造反。事实上,各寨的寨主也都确实是武功极为高强、手段极为毒辣的一世枭雄,就算没有百寨串连的声势,手下们也不敢乱打主意,只能认命地出力,以期立功或是拍马屁而受护法、干部的青睐,将来有机会学到上司的一点武功,或是晋升寨位。
翠姑说道:「各位英雄的领头将军,常对我们说起诸位……」
其中一名外号叫小翻浪的领队听了,奇道:「寨主说到了我们?怎么说?」
白鹇寨的寨主南宫碎玉,倒是醉月楼的常客,在此地有位「身居楚馆,心在闺阁」的红粉知己,不但淹通诗书,精研琴棋,还卖笑不卖身,端的是尘俗难觅的人物,乃弘农、陕县、洛阳三处醉月楼的第一美人——殷曲儿。
而南宫碎玉本身就是个翩翩佳公子,身长玉立,面貌俊美,肌肤白皙,发髻若是散了下来,那头几乎垂地的长发光鉴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他为人风流自赏,平时总是穿着淡紫衣衫,足不履尘。而他还性好澹静,爱洁成癖,对于寨里手下们的老粗作风,深感可畏,因此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几位心腹护法能常常见到他,或听他的指令行事。
寨主竟会在此地提到他们,众人都大为意外,也有几分荣幸,被清高自爱、天人一般的寨主,在这豪奢之地提到,就算是被骂都很有光彩。翠姑道:
「南宫公子说啊,诸位皆是血性汉子,他很倚重诸位,像这位小翻浪大侠,您的事迹他便老是提说,说得我们殷姑娘都很想见见诸位……」
「殷姑娘听说过我们?」
众人简直是喜得不知身在何地,只听翠姑续道:「事实上殷姑娘今日特地谢绝了一切访客,她要各位移驾到她的扶金阁,亲自谢谢诸位这些年来,为南宫公子卖命。」
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只看着翠姑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此行不但被好好招待,甚至可以亲眼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实在已经太超过原来的期待了。
翠姑起身道:「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哪还有什么说的,也不管酒菜只动了几口,立刻都离座,排成一排,跟着她往回廊走去。
陆寄风回头一看,他们才走出这小花厅,那几名小婢仆厮竟马上动手收去他们的杯盘,并将菜肴略事整理,弄得好像是新的一样,依然原盘放在原桌,好像在等下一批人。
陆寄风暗道:「这些人果真要着道儿!」便跟在后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回廊里走了没有多久,其中有几人陡地腹痛如绞,暗叫糟糕,肚子竟在此时作怪,好不容易有机会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这时说想找茅房,那就太失礼了,除了运气忍住之外,没别的法子。
假山流水之间,隐约可以望见前方一座大花园,时序已是深秋,花园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可绽放,却以彩带结在枝桠上作为装饰,鲜丽的绸缎随风曼舞,使得花园平添一股迷离之感。
众人神情敬穆地列队,看别人的表情那么慎重,肚子痛的就更不好意思开口,都默默忍着,一起进入这个好像脚步重一点,都会把它踩坍了的精致花园。翠姑带领下,众汉子穿过了花园内部,进入园里走道直通的那两扇雕门。
清风一送,这醉月楼第一美人的扶金阁飘出阵阵……异味。众汉子们一吸,人人都存了疑问在心里:怎么这里这么臭?
而这气味,竟和自己现在想去之地的味道颇为相似,更是人人皱眉,暗想此地风水不大对头,风竟会将茅房的气味吹进来。可是他们也没人敢说出口。
随着鹦鹉高声唱客,帘内步出一道袅娜的身影,衣衫轻滑光鉴,雪白的手腕上金钏玉链叮咚清响,众人见她容貌白腻,眼若秋水,都暗暗赞了一声:好粉头,不,好一位佳人。所有的人马上整整齐齐地对她打躬弯腰,小翻浪忙道:
「殷姑娘国色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有如传言……」
那美貌女子一怔,才笑道:「哎,你们干什么?」
翠姑笑道:「阿环,他们将你当成你家小姐啦!」
众人大惊,只见阿环嫣然一笑,道:「想见我们家小姐,可也没那么容易得见,各位英雄,哥哥,可得照规矩来。」
小翻浪道:「什么规矩?」心想若是有多少例费,总之都先算在寨主头上。
阿环手一招,便有几名一样穿着鹅黄衣衫的婢女捧着麻绳过来,阿环笑道:
「我家小姐太美啦,任何男人见了她,没有不丑态百出,饿虎扑羊的也有,毛手毛脚的也有。各位都是武林高手,可是我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唐突了小姐,那可不成。别说惊动小姐不足为惜,让各位被南宫公子责骂,才叫小姐心里过意不去。为了不害小姐担上祸水之名,得先将各位的手绑上一绑。」
众人一愣,登时察觉不对,有人奇道:「真的美到这种程度?」也有人道:「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规矩!」
阿环也不勉强,淡淡说道:「不愿束手就缚的呢,请自便。」
众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肚子痛的人也都更是心急,在茅厕与佳人之间,必得尽快做个选择。
没人出声先答腔,阿环道:「看来诸位与小姐无缘,翠嬷嬷,请带各位英雄离开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再疑心有计,小翻浪先伸出了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来!舍命陪佳人,绑个手算什么?」
立刻有人也伸出手来,道:「是啊,千万别唐突了殷小姐。」
人在江湖,所争何事?不就是个气魄?这下子众人都抢着伸出手去,让婢女们绑缚。小婢们嘻嘻哈哈地取绳绑人,动作倒是利落快速,可是绑的方法却有点奇异,众人都被同一条绳索捆在一起,一个捆完了再捆一个,环环相扣,除非是将麻绳砍断,否则要拆解便也得一个一个来,等到完全绑好,众人就像是一大串被串在一起的螃蟹一般。
其中一名腹部作怪得受不了的人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快请殷小姐?」
阿环牵起绳端,笑道:「哎呦,你急什么?」
那人脸上一红,讷讷地说道:「实……实不相瞒,我……嘿嘿,没事。」
他本想说出隐衷,但是一想到自己若上茅厕,必得先解开这一串绳索,已经被绑好的同伴们又得跟着他一起重绑一次,必会招来众怒,还是再忍一忍。
阿环总算款摆腰身,拉了拉绳端,道:「随我来吧,小姐久候了。」
众人就这样被阿环拉着,鱼贯而入,但见背影窈窕,风姿万千,被这样的美女当成牲口般拉着走,众人也颇感情趣。
阿环推开一扇厅门,此门一推,臭气简直是扑鼻而来,众人大骇,直以为是进了粪坑,突然间一道猛力将他们拽了进去,这一大串七八个汉子竟毫无抵抗之力,被这么一拉,一串人都拉得踉跄跌入,砰然一声,门已在背后被重重闭了上。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诧异,便听有人叫道:「小……小翻浪,你们也来啦?」
小翻浪抬头一看,青花石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绑的都是臭烘烘的寨众,有以霹天一槌为首的,有以大霸子为首的、以青溜儿为首的,不但和他们的队员绑在一块儿,个个还都一样的狼狈不堪,愁眉苦脸。
小翻浪等人吃惊,上首之人喝道:「好贼囊,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
众人往前方望去,只见绣床之上,端放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肉球,身上撑着陈旧的黑色道袍,脸上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长在又大又圆的头脸中央,怪异莫名,天底下除了疾风道长,不可能再有人长成这副样子了。
众人身后闪出一名瘦长汉子,笑嘻嘻地道:「嘿嘿,南宫碎玉狡猾机灵,事先叫你们只跟踪,别动手,不这么着,怎么引你们入瓮啊?」
这瘦长汉子当然便是灵木道长,原来是阿环一推开门,便将绳端递给门后的灵木道长,让他将众人一扯而入,她再将门大力关上,里头就没她的事了。
小翻浪惊道:「你……你们……」
灵木道长道:「说!你们从终南山下,跟踪至今,究竟有什么目的?」
陆寄风闻言心惊,原来从下了终南山,就被盯上了。疾风和灵木不动声色,居然连陆寄风都没有发觉。
疾风和灵木两人默契深厚,他们早在发现有人跟踪,便想抓这些跟踪者来逼问目的。可是这些人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发现不对,马上四下散去,深得跟踪之三昧。
跟踪者人数极多,依照地缘推测,弘农一带是百寨联中的白鹇寨势力范围,灵木早知白鹇寨主南宫碎玉,在此地最大的妓院有个相好。凡是草莽之流,必是窑里佳客,往这方面将他们给引进来,万无一失。果然众人一见了醉月楼,就只想进来开开眼界,捞捞便宜,浑然不知危险所在。
同样的一桌酒席,已经招待过这么多组奉命追踪监视的寨众了。此时众人委顿在地,身上的绳索还是紧紧地绑着,虽然都没受伤,却精神不振,垂头丧气,兼以臭得可怕。
小翻浪等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疾风,又看了看灵木。
疾风道:「说!别鬼鬼祟祟的!」
小翻浪一挺胸膛,道:「给你逮到了又怎样?有种的把老子一刀杀了!」
灵木见多了这样的好汉,冷冷地说道:「死你不怕,叫你吃屎你怕不怕?」
小翻浪脸色一青,偷偷瞄着被绑在地上的几堆弟兄,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如此刑过?
灵木数数地上的几串人,道:「一、二、三,连你们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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